我在哈萨克斯坦工作,这里疫情比新闻中更复杂

500

  当6月哈萨克斯坦疑似新型肺炎爆发时,我已经在这里连续工作7个月没有回家了。

  从6月初开始,我身边渐渐地有人发烧,有人头疼,有人感冒咳嗽,去医院看病的人多起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核酸检测。据检测过的朋友反馈,取样方法类似咽拭子,2-3天出结果。目前,还没听说有谁拿到阳性结果,但他们又都出现过类似新冠的症状。

  7月9号中国驻哈萨克斯坦使馆发布消息称哈国出现了新型肺炎,提醒在哈华人注意防护。次日哈国媒体却否认本国出现新型肺炎,并推测所谓“新型”病毒就是新冠。7月11日早上,事件再度反转,哈萨克斯坦卫生部长在跟总统的对话中,透露新型肺炎跟新冠症状不一样,而且核酸测不出,字里行间中似乎暗示新型肺炎不是新冠。

500

  ● 哈萨克斯坦卫生部首席卫生医生埃斯马加贝托娃表示,尚未排除“神秘”肺炎患者患有冠状病毒的可能。/ 哈萨克斯坦卫生部

  新型肺炎是不是新冠或许存在争议,但它的致命性却不容质疑。

  不久前,我身边一名央企下属单位的中年中国男性员工就因为这个“新型”肺炎不治病逝。还有中方人员一周高烧不退,打120找救护车被拒载,联系医院也遭拒收(说真的也不敢去,当地医院可能就是最大的污染源),只能自我隔离,通过各种渠道从俄罗斯买了消炎药、抗生素回来,坚持服药,才终于退烧,情况慢慢好转。一些轻症中方人员,出现了头疼和感冒症状后却不咳嗽,只是一下子失去了嗅觉和味觉,闻不到烟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当地人说,在我们这个哈萨克斯坦西部边陲城市,医院缺医少药,每天有几十人因肺炎去世。据当地媒体统计,哈萨克感染病例的30%是医护人员。很多医护人员因感染机率过高而离职,社交媒体上不时出现招聘护士的广告。

  起伏的疫情控制

  平心而论,尽管当下哈国处境狼狈,哈政府在新冠疫情到来之初的表现却可圈可点。

  3月15日,哈总统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而后我所在州的州政府也颁布了封城令。除了关系国计民生的企业(食品制造及买卖、城市能源保障、邮政电信等)外,其它第三产业诸如商场、影院、餐厅、健身房,以及除药店、食品店以外的各类小店,全部勒令歇业;同时,取消所有会引起人群聚集的大型活动,包括节日庆典、红白喜事、参观游览等,以至于一年一度的纳吾勒兹孜哈历春节(编者注:该节日源自波斯,一般为每年3月20日或21日,在伊朗被称为诺如孜,即“新年”)都在无声无息中度过了。

500

  ● 哈萨克斯坦努尔苏丹街头,防护人员在给公交车消毒 / Turar Kazangapov

  此外政府还给因疫情隔离在家没有收入的公民,每人一次性补助42500坚戈(约750RMB,当地基层员工月收入的1/3);大型超市入口设有“消毒水喷淋”装置,工作人员戴口罩、戴手套、戴发套,个人防护做得相当到位;社区、居民点附近的中小型超市,物资充足丰富,没有出现过疯抢食物、生活用品的情况。

  然而由于哈国政坛腐败积弊,民众普遍质疑政府公信力。不少民众甚至认为新冠病毒在本国爆发根本就是一个谣言,政府谎报病例是为了骗国家预算和国际援助;还有民众在网上声称中国援助哈萨克斯坦的医疗物资被政府人员私吞,没有到普通民众手里。心怀阴谋论的民众自然也就轻视疫情,街上戴口罩的人屈指可数。

  好在政府强制措施到位,疫情在5月得到缓解,当月11日政府解除了紧急状态。作为驻哈人员,我们也稍稍松泛了些,姑娘们开始上街购置入夏的行头;当地朋友开始晒郊外钓鱼、游玩的照片,也听说有人在家庭范围内低调举办婚礼、聚会。

  不料6月再度爆发疫情,且新疫情的致命性更高。当地民众终于明白原来一切所谓的“谣言”都是真的。市区里路人戴口罩的已明显增多,超市里,几乎人人口罩掩面。

  可惜,当民众终于开始重视疫情时,政府却在防疫监管上出现疏忽。

  新疫情下哈国政府成了甩手掌柜

  哈国政府面对疫情可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新型肺炎疫情到来后,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虽然也像应对新冠那样先后出台应对措施,比如6月21日开始,州政府要求所有餐厅饭店关闭、超市周六日全天不营业,7月5日起,中央政府再次宣布全国进入“隔离”期,建议各企事业单位,尽可能多得转入居家办公模式等等,但在执行层面,却成了甩手掌柜。

  比如,政府规定对违反隔离禁令的个人处以8万坚戈(约1400元人民币,相当于当地基层员工2/3的月收入)的罚款,这几天我上下班的路途上,却看不到一个警察巡逻执行禁令,而3月份政府第一次执行隔离时,我在前往工作地时从曾有两次被警察拦下查看单位出具的“通行证”。政府缺乏执行力使得当地人违规成本大大降低。

500

  ● 哈萨克斯坦总统7月13日表示,全国隔离期将再延长两个星期 / Twitter

  而关于当地哈萨克员工的防疫义务,政府则有意无意地把压力转嫁给企业,而且丝毫不考虑各种纸面上防疫规定对企业经营的负面影响。比如,政府除了没有承担当地员工的新冠检测费用外,还规定员工上班时的口罩和手套应由企业无偿提供,而且按规定口罩每两小时要更换,每人每天工作八小时即要消耗四只口罩,如此提供口罩对一个拥有100多号员工的企业来说实在不现实。最后,我们只能按每人每天1只发放。

  另一方面,政府下达防疫指令后又不去监督企业的执行状况,自疫情爆发以来,没有一个政府监管机构来过我司视察。指令是否执行,一切全凭上交的“报表”和企业良心。

  当然,作为当地的中资企业,我司还是本着诚信和依法办事的原则,一直严格执行政府规定,比如门把手按照前苏联的方法用浸过消毒液的纱布包裹,并及时重新浸泡保证纱布湿润;遵守20平米/人的办公距离要求,不到40平米的办公室决不允许两个人办公;取消了平时的周例会,能打电话沟通的就打电话,尽量不碰面;要求保安加大巡逻频率,不允许员工超过3人以上扎堆等等。

  此外,为了以防万一,公司最近动用各种关系从中国紧急采购了一批药品备用,并联系了一位当地的私人医生,以图必要时赶来救急。

  新型肺炎疫情下处境艰难的中企

  新冠疫情发生后,国际原油价格暴跌,整个石油天然气上中下游产业都面临巨大的下行压力,订单和工作量大幅减少,部分当地员工处于无事可做白拿工资的状态。

  而哈国苛刻的劳动法又让企业合法减员增效面临重重障碍。劳动法规定,新劳动合同为期一年,第二次续签不得少于1年,有期限的劳动合同最多2次,2次以后只能签无固定期限合同,即长期合同。

  此外,我们遭到当地政府机关区别对待。当地企业如发生拖欠工资等违反劳动法的行为时,似乎并没有受到国家机关的惩罚,反倒在中资企业,合法经营反而“备受”关注,时不时有员工动辄匿名状告企业,信口雌黄,劳动局就派调查组来检查,然后少不了各种责难、挑毛病,甚至勒索。

  现在第二波疫情“新型肺炎”来了,鉴于我司当地员工多涉及现场作业,居家办公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在家休息,公司为了防疫和节约成本,建议当地员工拿50%工资居家办公。但这一提议立即遭到当地员工的本能抵触,这里有客观条件限制的因素,比如一些员工家里没有个人电脑,甚至没有被互联网覆盖,但更多的是当地员工想要多拿工资——上班没事干却拿全额工资,再好不过。

500

  ● 疫情期间,在阿拉木图停尸房外排队等候亲属遗体的人群 / Tengrinews


  很多当地员工为了逃避居家工作、出勤拿全额工资,甚至不惜隐瞒自身病情带病上班,让其他员工暴露在疫情危险中。

  比如,一个月前身边一名当地同事突然说血压低,不舒服,请了两天假回家休息。身体恢复返岗后,跟我的交谈中不小心说漏了嘴,承认请假前曾经身体不适丧失嗅觉多日。

  这分明是感染新冠的征兆啊!我至今还在感谢上苍让我免于染病。

  我不知道身边是否还有这样轻症患者带病上班的情况,毕竟我怎么会知道别人是否丧失嗅觉味觉、是否喉咙痛呢?即使有些当地员工病情严重了请假回家,企业也不知道他们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等他们痊愈回来上班,想查之前是否感染新冠也查不出来了。

  哈萨克斯坦核酸检测费是中国国内的两倍,当地员工不愿意承担,为了尽可能避免员工之间的交叉感染,最终中资企业不得不全部承担这部分费用。

  诸如中石油那样实力雄厚的国资企业,倒是可以发100%全薪让当地员工居家办公,短期内减少了员工暴露在疫情下的风险。但问题是,一些拿了全薪不用上班的当地员工并不老实待在家里自我隔离,而是很可能去走亲访友,参加家庭聚餐、婚宴等社交活动,这就增加了自身染病风险,也相应地增加了当地人居家办公结束返岗后,中方员工的染病风险。这样看来,反倒是让当地员工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更容易控制他们的个人活动、减少病毒传播途径,因为等他们下班回家吃晚饭后,基本就该睡觉了。

500

  ● 哈萨克斯坦首都警察突击检查一抓饭饭馆是否违反隔离规定 / Kazinform

  结果,在哈中企陷入了无论当地员工上班还是居家工作都无法控制疫情的困境。而问题的源头又回到了上文的话题:哈当地政府甩手不负责任——即不愿意用公共资金为当地员工做检测,也不采取监督措施严格执行民众居家隔离、避免外出的政策。

  如果说新冠肺炎和之后的新型肺炎对在哈工作的中企造成了种种困境,那么在个人层面,作为一名海外工作的华人女性,这两波疫情改变了许多我对生活和工作的想法。

  在疫情期间,我看到当地女员工赶在在午休时间回家给孩子们做饭,甚至有人专门请假在家搞定孩子“线上课程”学习软件,而不是像我们中国人这样简单地将孩子交给长辈代管。我真的很佩服哈国的职业女性,她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手抓,还每天精力充沛,乐在其中。

  我自己也上有老下有小,却常年漂泊海外,无法照顾关怀家人。这次出差的七个月里,我失去了家族中两位亲人,舅舅和祖母。一个在春天,一个在夏天,他们陆续走了。

  祖母抚养我长大,我俩感情深厚,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送不了她最后一程。从6月份她住院后,我就心急火燎地咨询撤侨航班的事,可惜终究是晚了。如果我当时在国内任何一个角落,我肯定是能赶过去的。那种无能为力、绝望不可弥补的遗憾,让人抱恨终生。至此,我才真正懂得“父母在,不远游”的含义。

500

  ● 超过32名来自莫斯科的医生抵达哈萨克斯坦,帮助抗击疫情 / 哈萨克斯坦外交部

  我现在剩下的心愿,除了冀望哈国在俄罗斯医疗队的帮助下,尽快控制住疫情蔓延、挽救更多生命,就是中哈之间的航线尽快恢复,让我回去跟家人团聚。(责编/权文武)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