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的索菲亚大教堂(下)

去过教堂的人很多,去过东正教教堂的人也不少,但索菲亚大教堂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典型天主教堂的平面是一个拉丁十字,或者说像耶稣基督被钉上的十字架的形状,横臂较短,纵臂较长,横臂与纵臂在接近顶上的地方交叉,一般左右和顶臂等长,底臂则要长得多。这样的教堂的大堂在底臂,左右两臂是礼拜堂(chapel),十字交叉的地方是宣教的讲坛,顶臂则是唱诗班和摆放圣物的地方,通常信徒和游客进入的只是大堂和左右两臂。在结构上,大堂和左右两臂窄长高深,给人以从门缝里窥视天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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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十字(左)与拉丁十字(右)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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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视东西的半圆的话,能看出索菲亚大教堂的希腊十字平面

东正教堂通常是希腊十字平面,十字的四臂等长,每臂都较短,但十字交叉的中央较为高敞宽大,给人以仰望天堂的感觉。东正教堂还经常在四周墙面和柱子上通体绘上宗教绘画,强化天堂感,在俄罗斯尤其如此,称为icon。

索菲亚大教堂也是希腊十字平面,但尺度要大得多。本来已经巨大的中庭被后增的半穹所覆盖的侧龛进一步扩大,这在古代世界是令人晕眩的巨大空间。这已经不是门缝或者仰望了,而是感受身在其中,甚至是漂浮在光和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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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际上是在楼上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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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面才好体会四角巨大的伊斯兰书法画牌的实际高度

特别高大宽敞的连续室内空间充满了空气感,似乎空中不是虚无,而是漂浮着很多精灵。阳光透过无数高低大小的窗子,光柱把本来高大阴森的空间里填充进温暖;众多游人的喧嚣被巨大的空间所吸收,只有隐隐的回声;很高的高空悬吊下来一直垂到头顶的巨大的环形吊烛好像直接从天堂垂下一样,令人徒生崇敬;按照东罗马的传统,墙面和穹顶应该布满金色马赛克和彩绘,但经过了反对偶像崇拜和推崇简朴的伊斯兰时代后,只有各色大理石素颜的高墙和巨柱,反而多了几分纯净和圣洁。伊斯兰时代也留下了自己的印记。除了四角立柱顶端巨大的伊斯兰书法外,还有其他清真寺里常见的分隔、圣坛、讲台等。

可惜,这里像雅典卫城一样,永远处于某种整修之中,室内永远在某一面、某一角树立着高大的脚手架。但经过几十年的整修,伊斯兰时代覆盖的灰浆被逐步地、小心地揭开,东罗马时代的描金彩色马赛克壁画开始逐步重现。进门门额处的壁画上,查士丁尼好像在耶稣面前匍匐奉献,看来利用近水楼台为自己脸上贴金古已有之。东侧侧龛顶上的圣母圣子壁画特别值得一提,圣母圣子的形象格外灵动丰满,打破了东罗马壁画呆滞枯瘦的印象。二楼回廊上除了更多的马赛克壁画,还有一道大理石的半高分隔和大门,雕工精细,宛若木质,叹为观止。二楼还可以见到很多廊柱,近似科林斯柱式,但镂空柱头的雕工特别精细,叹为观止。这里充满来自埃及的珍贵斑岩、希腊的绿色大理石、博斯普鲁士的黑岩、叙利亚的黄石等,还有来自小亚细亚希腊时代各个圣地的珍品,如上述阿尔特弥斯神庙的大理石柱和培加蒙的整块大理石雕成的巨大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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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永远有脚手架,永远有哪一部分正在修复中。从中央穹顶垂吊下来的大吊灯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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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历次洗劫后,也就马赛克壁画和其他搬不动的东西留下了,搬得走的珍贵圣物都流失了。东穹顶上的圣母圣子马赛克画像形象生动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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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作为清真寺,很难保留耶稣和圣母的形象,但重新用灰浆覆盖是不可思议的,用穹顶揭下更是堪比塔利班炸毁巴米扬大佛的野蛮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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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基督教圣像到处可见,随着修复的继续,还会有更多,但改回为清真寺将严重影响修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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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柱头的科林斯柱式,雕工精美,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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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镶拼的大理石是东罗马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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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Pergamon搬来的巨大石瓶是用整块珍贵石料雕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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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墙上更多的马赛克壁画正在逐步揭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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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中央穹顶与方凳子四角相连的弧面三角,内侧的壁画是近些年修复时揭示出来的,在伊斯兰时代这些都被灰浆覆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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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充满历史、充满故事的地方,每一个角落、每一扇门背后,都可以听到呢喃

在博斯普鲁士的太阳映照下,索菲亚大教堂的祁红的外墙凸显古朴厚重,层层跌落的穹顶和环环相套的拱弧好像通往天国的通道;入夜,在灯光照耀下,索菲亚大教堂一反白天一板正经的形象,凝重中不失透剔,庄严中更显神秘。可惜,博物馆晚上不开放,否则那些角落里、门缝后、廊柱间一定呢喃着很多古老、神秘的故事……。

1500来,索菲亚大教堂从未远离人们的焦点,只是这一次以不同寻常的方式重回。埃多安以泛突厥主义为号召,如狂飙一样闯入土耳其的政坛,有可能逆转奥斯曼帝国瓦解以来土耳其世俗化的大潮,使得土耳其再次政教合一化。

世俗化和西方化使得现代土耳其融入西方,但这种融入始终半推半就。由于历史和宗教原因,欧洲对纳入伊斯兰的土耳其充满疑虑甚至抵触,土耳其则对欧洲的傲慢充满了愤怒。在各种降低身段试图加入欧盟多年未果之后,土耳其事实上放弃了融入欧洲的努力,并且国家在整体上向伊斯兰共和国方向大转弯。这对21世纪欧亚甚至世界政治大势有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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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盛时期,奥斯曼帝国拳打阿拉伯,脚踢欧洲,不可谓不威风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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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到一战时代,奥斯曼帝国依然是大中东的霸主。一战之后,只有现代土耳其留下了

伊斯兰教以沙特和麦加为中心是现代的事,在奥斯曼帝国时代,伊斯兰教是以伊斯坦布尔为中心的,苏丹即是奥斯曼帝国的国家元首,也是伊斯兰世界的“教皇”。奥斯曼帝国的疆界囊括整个黑海周边,包括现在的保加利亚、罗马尼亚、乌克兰的黑海沿海、克里米亚、格鲁吉亚,在高峰时代,在欧洲方向几乎达到维也纳城下,布达佩斯的温泉浴池更是奥斯曼时代的遗物。奥斯曼的疆土还远到地中海南岸、红海西岸和波斯湾,影响远及中亚,这是庞大的帝国。但在一战前夜,奥斯曼帝国已经萎缩到现土耳其加上阿拉伯半岛的红海沿岸和波斯湾沿岸。

一战中,奥斯曼帝国站错了队,作为战败国被肢解了。凯末尔率领残存的军队,努力保下了现在的土耳其,他也成为现代土耳其之父。但阿拉伯半岛上的奥斯曼疆土被英法和新兴的阿拉伯国家瓜分。英国托管地最终成为现代的约旦、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法国托管地最终成为现代叙利亚和黎巴嫩,伊拉克、科威特、沙特、也门和一众海湾国家也在奥斯曼的遗骨上诞生。在某种程度上,现代库尔德问题、叙利亚问题、也门问题、塞浦路斯问题都是遗留问题。土耳其也对爱琴海上几乎所有岛屿统统划归希腊充满愤怒,远离希腊但离土耳其海岸只有几公里,却依然是希腊的岛屿,也很难不令人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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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在叙利亚(上)和利比亚(下)的军事介入很难说没有泛突厥主义动机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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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亚大教堂重新定位于清真寺也很难不看作土耳其未来政治走向的风向标

但埃多安要把土耳其带向何方,这不仅是土耳其的问题,也是世界的问题。泛突厥主义有意重建奥斯曼的辉煌,这可能改变地中海、红海、波斯湾的政治生态,甚至可能波及中亚。土耳其在中亚到新疆问题的小动作,在叙利亚北方和利比亚的军事介入,都充满泛突厥主义的影子。重新把索菲亚大教堂定位于清真寺,不仅揭示了土耳其脱离世俗化的决心,也明确了脱离西方圈子的决心,还有可能与沙特争夺伊斯兰教领导权的用意。作为清真寺,索菲亚大教堂里的基督教壁画是不容许的,重新用灰浆盖住则是要在世界上激起众怒的。这是堪比塔利班炸毁巴米扬大佛一样的野蛮行径。现在还不知道埃多安打算怎么办。

1500年后,索菲亚代表的是大智慧,还是大混乱,非常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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