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热搜的砗磲,命运竟如此曲折

公众号:物种日历/GuokrPac

作者: 一个男人在流浪

建安二十年,曹植写下了《车渠碗赋》,他说,“车渠碗”是昆仑山的宝玉雕琢而成,不过今天我们知道,这只碗来自现存最大双壳贝——(chē)(qú)的贝壳。

砗磲并非一个物种,而是砗磲属(Tridacna)和砗蚝属 (Hippopus)十二个物种的统称,最大的砗磲壳体给孩童当澡盆都绰绰有余,掏出个酒碗自然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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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砗磲的壳体。图片:Neutcomp / Wikimedia Commons

不久前,社交平台上出现了海南某酒店捕捞砗磲供游客食用的新闻,经过演员陈学冬转发曝光,成为热门话题。

公众的讨论中,也夹杂了许多困惑——砗磲不是一种珠宝吗?竟然可以吃?为什么珍贵的砗磲会被轻易地吃掉?为什么砗磲已经位列保护动物名录,捕杀依旧屡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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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冬举报有人非法捕捞砗磲的微博。

耀眼如夜间萤火

人类和砗磲的邂逅,久远到无法追溯年代。

和绝大多数依靠滤食过活的近亲不同,砗磲在“养活自己”这件事上略显力不从心。生活在近海滩涂、礁石上的其他贝类得益于海陆之间丰富的营养盐交换,可以完全依赖过滤浮游生物自力更生,但砗磲生活的热带珊瑚礁海域就没有这样的先天优势。更棘手的是,珊瑚礁被誉为“海中的热带雨林”,这一方面是形容此处生态的繁茂,但在另一方面却也反应出激烈的生态位竞争——原本就不富裕的浮游生物还需要被海量的鱼类、珊瑚虫瓜分,砗磲必须另谋出路。

与虫黄藻共生,成了砗磲和珊瑚虫共同的选择。这是一个互利共赢的策略,响晴薄日下,虫黄藻通过光合作用为砗磲提供营养,而无论日夜,砗磲产生的代谢废物又成了虫黄藻取之不竭的原料。这些细微的原生生物提供了砗磲所需养分的近乎八成。虫黄藻提供的色素和外套膜细胞特殊的聚焦结构,塑造了砗磲外套膜迷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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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砗磲的外套膜颜色十分艳丽。图片:Vincent Kruger / Wikimedia Commons

但虫黄藻也带来一个麻烦——它们必须在稳定的光照条件、水温和酸碱度下才能保持活性,这限制了砗磲的分布范围。砗磲大多生活在印度洋和太平洋西侧的热带海域浅层,绝大多数的砗磲深度都在20米以内,再加上它庞硕的体型和鲜亮的外套膜色彩,古代渔民能轻易察觉它们的存在。

最庞大的干贝

实际上,早在曹氏父子捧碗作赋的时代,朱崖洲(今海南岛)的潭门渔民就已经开始以憋气潜水的方式捕捞砗磲为生。明朝施行禁海令,却禁不了天高皇帝远的潭门人驾船远航,走遍南海诸岛,甚至还发现了各地出产砗磲的不同——西沙的砗磲壳质较酥,南沙的则非常硬,品质最好的当属黄岩岛,可惜就是太小。

不过砗磲壳的质地对当时的渔民没有太大的意义——帝王珍爱的砗磲碗之所以罕见,主要原因是能制成碗的大砗磲壳少见且难以运输。彼时的渔民捕捞砗磲更看重的是它的肉,尤其是粗壮的闭壳肌,用小刀细细挑去砗磲内脏后,在船上用盐水小火慢煮再晒干,就制成了便于储存的“蚵(kè)干(肉)”和“蚵筋(闭壳肌,即干贝)”,而大多数砗磲壳被直接丢进海中,只有少量会带回渔村充当烧制石灰的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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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砗磲壳,展示于瑞典的Göteborgs Naturhistoriska博物馆。图片:Alicia Fagerving / Wikimedia Commons

在更偏东的琉球,小个体的砗磲被用来制作刺身;而在南太平洋星罗棋布的岛屿上,人们常用椰奶煮砗磲肉。贵族的确有佩戴砗磲珠宝的记录,但和潭门人一样,他们对砗磲壳并不特别重视。在民间,也不乏使用砗磲壳制作地砖(印尼),或当成水盆(斐济)的实例。

危险的海洋盛宴

今天的研究发现,砗磲虽然生长缓慢,性成熟周期长,但直到二十世纪中叶以前,在各地沿海盛行千年的砗磲捕捞都没有对这些巨蛤带来什么实质威胁

但形势却在随后急转直下。二战后,亚洲国家的发展相继步入快车道,这时的亚洲渔业发展势头最是凶猛,这一方面是因为更多的人口带来的旺盛消费需求,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机动渔船等新型渔业工具的快速普及。

不过,在那个没有可持续发展思想,也没有成熟渔业养殖做支持的特殊时期,渔业产量的连年攀升并不总是好事。一些全球闻名的近海渔场陷入普遍的枯竭,彼时的东亚渔业领头雁日本率先冲向大洋,远洋水产开始登上餐桌。无论是哪片水域,哪种水产,都很难从这场疯狂的海洋盛宴中逃脱。砗磲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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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业的发展对海洋生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图片:Pixabay

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台湾因经济发展,盛行对“养生食材”的追求。处在温暖海域的台湾原本就有食用砗磲的传统,而“干贝可以壮阳”的坊间传言更让砗磲受到追捧。当时,台湾的砗磲捕捞船因为频频进入他国水域盗捕,一直受到口诛笔伐。1982~1987年间,所罗门群岛的渔民不断报告说,在本国的偏僻岛礁发现至少4条台湾渔船的身影,当执法部门前往扣押时,最大的一条船至少储存了1万只砗磲的闭壳肌。

不过,当时的台湾并不是唯一的砗磲肉消费市场。同一时期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市场上也能买到砗磲肉,这里生活着许多太平洋岛国的移民,为满足他们的饮食需求提供的砗磲肉并不罕见。但这些贝肉并不包含闭壳肌——和当时新西兰市场上5美元每公斤的砗磲肉相比,中国台湾或日本商人愿意出100美元每公斤收购闭壳肌,而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商人出价甚至更高。实际上,在整个七八十年代,海南潭门渔民前往南沙捕捞的砗磲制作的干贝,大部分都直接就近出口到了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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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modo国家公园里的砗磲。图片:Nhobgood / Wikimedia Commons

为取肉而产生的过度捕捞是砗磲面临的第一次危机,从60年代到80年代中期,全球砗磲主产区纷纷告急,1975年,日本冲绳的砗磲年捕捞量还能达到578吨,仅仅12年后,这一数字就萎缩了85%

从菜肴变成文玩

对砗磲物种的划分一直存在争议。比如在最近几年里,一直被认为是长砗磲(T. maxima)变种的诺瓦砗磲(T. noae)独立成了新物种。无差别的过度捕捞,必定导致一些分布区域狭小(比如仅在汤加和斐济东部分布的魔鬼砗磲T. mbalavuana)、生长较慢、或人们了解太少的砗磲,受到更严重的生存威胁。

基于这样的考量,在1983年,华盛顿公约将所有砗磲物种都列入到附录Ⅱ中。然而华盛顿公约制约的仅仅是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各国内部的贸易并不受限,这也就给砗磲的第二次危机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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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砗磲如同花朵的外套膜。图片:Karelj / Wikimedia Commons

在90年代之前,包括潭门这样的砗磲主要捕捞地区,砗磲壳的加工也只是规模很小的副业,砗磲壳制成的佛珠市场需求量很小。失去砗磲肉主要出口渠道的潭门渔民已经开始了向捕鱼的转型,1990年,整个潭门镇仅剩下2条渔船还在从事砗磲肉捕捞。但随着海南旅游行业蓬勃发展和国内文玩风气的盛行,曾经被忽略的砗磲壳工艺加工突然迎来爆发期,潭门的砗磲生意再次迅速扩充起来,渔船数量暴涨了40倍。

由于对砗磲的利用从割肉变成了采壳,更大的砗磲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此外,砗磲壳在活体死亡后依旧能保存很久,经年累月后甚至会成为珊瑚虫附着的基质被掩埋在珊瑚礁中,在岁月冲刷下,石灰质的壳体出现了“玉化”,这些壳体也更有价值,为了采挖玉化砗磲挖礁、炸礁等掠夺式开采作业方式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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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阿弥陀经》中提到砗磲,只是作为一种珍贵的珠宝材料而已。图片:Tamaki Sono / Flickr

当潭门的砗磲壳捕捞量暴涨到5万吨/年的巅峰,南海海域的砗磲资源也迅速下滑到谷底,1958年,广东省水产厅对西南沙水产资源调查认为南海砗磲资源非常丰富,而到了90年代,我国境内几乎已经见不到大个体砗磲的存在。

砗磲资源亟需保护,但在我国却遇到了不小的实际困难。我国早已在《野生动物保护法》中把巨砗磲(Tridacna gigas)列为一级保护动物,但其他砗磲还没有保护等级,这就造成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首先,要坐稳位置

在我国加入《华盛顿公约》后,当时的农业部(我国的水生野生动物主管部门)管理细则要求,对《公约》附录一中的物种按国家一级保护物种管理;对《公约》附录二中的物种按国家二级保护物种管理,但在同一份细则中还明确写道——“对《公约》附录物种和国家重点保护物种规定保护级别不一致的,国内管理以国家保护级别为准”。

按照这一要求,在我国境内没有分布的砗磲可以按照二级保护动物管理,而在国内有分布的其他几种砗磲,却因为并没有被《野生动物保护法》列为二级保护动物,反而失去了任何保护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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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Mansuar岛的巨砗磲。图片:Tsu Soo Tan / naturalist

再比如,我国刑法第341条为“非法收购、运输、出售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制品罪”,但究竟什么算“制品”?一些学术观点认为,制品应该有制作过程,野生动物制品应该以野生动物为原材料,如果按照这么理解,那么开挖已经死去千百年的玉化砗磲壳(哪怕是一级保护动物巨砗磲的壳),也算不上是“野生动物制品”。在实际执法时,执法机关有时候也是这么处理的,非法捕捞砗磲常常不能作为刑事案件,仅仅依照行政法规拘留罚款。

当然,这些法律漏洞也在慢慢填补。2017年,海南省出台了珊瑚礁和砗磲保护规定,要求在海南的行政区域内“禁止出售、购买、利用珊瑚礁、砗磲及其制品”。2018年10月9日,农业农村部发布了69号文件,对《华盛顿公约》附录里的物种和我国的保护等级进行了重新核准,这一次,除巨砗磲继续保持一级之外,其他所有砗磲物种都被明确认定为等同二级保护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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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属波利尼西亚Taha'a的长砗磲。图片:arthur_chapman / naturalist

但执法层面的困境依然没能彻底破解。就在去年7月,国家海洋局海洋三所的李琰博士在拍摄科普视频时,依然在三亚第一菜市场发现了堂而皇之出售的长砗磲(T. maxima)或诺瓦砗磲(T. noae)活体。近期新闻中,被捕捞吃掉的砗磲,就是这两种砗磲中的某一种。

有了养殖,仍要小心

必须要承认,今天的砗磲所面临的局面相比八十年代已经缓解了很多,除了华盛顿公约和各国法规的保护之外,另一个重大的成就是对许多砗磲进行人工繁育取得的突破。我国砗磲研究起步比较晚,但中科院南海所也已经可以繁育鳞砗磲(T. squamosa),无鳞砗磲(T. derasa)、番红砗磲(T. crocea)。其他国家的砗磲繁育水平不一,尤其是澳大利亚国际农业研究中心(ACIAR)牵头的砗磲繁育项目,直接带动了菲律宾、所罗门群岛和汤加等国的砗磲养殖走向成功。

今天已有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正在开展砗磲繁殖,通过人工繁育的种苗野外增殖,一些砗磲种群恢复得相当不错,譬如番红砗磲现在是无危物种,最近被捕捞吃掉的长砗磲或诺瓦砗磲,危险等级也已经比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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砗磲科中最小的物种番红砗磲的外壳。图片:Marie HENNION / Wikimedia Commons

那为什么华盛顿公约和各国法律,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护已经不再濒危的砗磲呢?是不是即便一些砗磲被零星地吃掉,也不会对生态带来什么威胁呢?

理性地看,这种观点有些道理,但理论向来不等同于现实。过去几十年的故事告诉我们,即便是比今天多得多的砗磲在面对过度捕捞时也异常脆弱。砗磲现状虽然有所好转,但依旧面临诸多威胁——哪怕有层层法律保护,三亚的砗磲还是被吃了;并不出产砗磲的北戴河的贝壳市场里,砗磲壳制品还在交易;海水缸的拥趸中,濒危的砗蚝(Hippopus spp.)还在以“南太吉格斯”的名号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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砗蚝(H. hippopus)的外壳。图片:Amada44 / Wikimedia Commons

全球变暖的死亡洗礼

更糟糕的是,砗磲正在遭受第三次、也是有史以来最严峻的威胁。

说起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人们往往会想起森林。砗磲和珊瑚通过虫黄藻获取碳,并以石灰质外壳将碳固定,这些壳需要数百万年的时间才会重新回到大气碳循环里。和森林相比,砗磲和珊瑚固定碳的效率也更高,仅占全球海洋表面积1.5%的珊瑚礁占据全球碳酸钙沉积量的四分之一。但身为气候变化的刹车器,砗磲和珊瑚正被气候变化的车轮无情碾过。

气候变化不仅影响大气,也在重塑海洋——在1971年到2010年间的统计表明,超过93%的累积能量增量被海洋吸收;人类活动主导的大量温室气体排入大气后,又大量被海水吸收,如果按照目前的二氧化碳排放速率,本世纪末的表层海水pH值将从目前的8.1~8.2降至7.7~7.8,下一个百年甚至会达到7.3~7.4;更不用说愈发频繁的厄尔尼诺等极端气象会带来的短期剧烈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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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礁的生物对于气候变化十分敏感。图片:Pixabay

温度、酸碱度等的变化对海洋生物影响极大,牢牢“扎根”的珊瑚虫和砗磲毫无招架之力,尤其是它们体内的虫黄藻对水温和酸碱度非常敏锐,稍有变化就会出现虫黄藻丢失。这也是为什么在最近几十年里,全球珊瑚白化规模越来越大,持续时间越来越长。比珊瑚更悲剧的是,部分珊瑚在失去虫黄藻后还可以依靠自身滤食苦撑一段时间,如果是由厄尔尼诺造成的短期白化,它们还有复苏的可能,但对虫黄藻依赖程度极高的砗磲们容错空间就小得多了。

气候变化问题如果不能得到彻底扭转,野生砗磲资源只会比上世纪更为脆弱,甚至成功繁育的那些砗磲幼苗,也将面临无处可以放归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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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红砗磲色彩鲜艳的外套膜。图片:Vincent Kruger / Wikimedia Commons

在自然界中,你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类物种如同砗磲一样,如此著名又陌生,异常珍贵又普通,身形宏伟又脆弱。在审视对它的保护策略时,也常因为角度不同而无所适从。

生态保护是个庞大的课题,在砗磲的故事里不难发现,普通民众也会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人们了解砗磲的生态意义,清楚它正遭受的危机,哪怕只是畏惧于法律的威严,砗磲都可能不至于陷入危机。扭转砗磲的处境不仅需要科研人员、执法者和监督者,也需要陈学冬这样的传播者——他正在用自己的影响力把这个故事讲给更多人。也许下一个大声疾呼、勇敢举报、坦然拒绝的声音,就来自平凡的我和你。

本文授权转载自果壳网“物种日历”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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