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活该被父母PUA???
我跟你们保证!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用《隐秘的角落》当引子的文章了——
一来今年确实没啥好电影可当引子;二来……
《隐秘的角落》里匍匐蔓延的细节实在是太太太多了!
一个小例子:周春红每天提醒朱朝阳喝奶。
剧中反复提及,刚开始,肉叔以为是母亲关心儿子的一个举证。
直到朱朝阳在景区,亲耳听到妈妈跟主任隐秘的恋情被大喇叭公开,回到家不说话。
周春红又拿来一杯奶:
喝。
不想喝。
不行,你不仅要喝,而且是现在,而且是喝完。
还不想喝?
不喝你试试。
还仅仅是关心身体么?
不是,牛奶说穿了就是某种隐喻:
只要我周春红还在,你就是我儿子,你此生都在我精神上的“哺乳期”之内。
而朱朝阳刚刚展露出一丝一毫不情愿,她立刻暴怒立刻失措,就是对朱朝阳“断奶”就会离她而去的愤怒和失措。
是对儿子失控的恐惧。
正好,肉叔昨天刷到《圆桌派》的一个片段,标题惊悚无比:
家庭式PUA。
中国母亲最可怕的一点,是控制
你是我生的,你是属于我的,你所有的我都要控制
这控制是本能
在中国人深层次的文化结构里
孩子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物体
没错,这种控制欲是一种本能。
就像《隐秘的角落》中的周春红,她未必意识到自己错了。
但是时候,想想这种“家庭式PUA”到底有多可怕了。
01
PUA。
一个纯良无比的中性词:Pick-up Artist,搭讪艺术。本意是跟自己喜欢的人交流的艺术。
只不过传播时越来越变味,先是沦为以性为目的的话术,最后畸形成单纯以操控他人情感为乐的洗脑话术。
关键词:打压。
反复打击对方自信,让对方渐渐像是惊弓之鸟,感觉什么都是自己的错。
耳熟么?
湖南台的《少年说》(这个节目堪称中式父母教育反面教材合集,建议家长观摩)。
节目形式是这样的,让有话想说的的学生,站上高台,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对方听,包括父母、朋友。
有的是对父母的吐槽,有的是抱怨,有的是请求。
但节目扑街了,豆瓣评分:5.5。
为什么?
节目本意确实好,给双方一个敞开心扉的机会嘛。
但效果……
实在有限。
它最被诟病的,并不是那些终于鼓起勇气站上台的孩子们,而是台下的家长。
就像高赞短评说的:
一群大人听完孩子的真心话就抬杠,你们有好好倾听吗?你们有去理解吗?没有,只有反驳反驳,各种我是为了你好。
一个女生向爸爸喊话。
小女孩说话前,又捏裤子又搓手,紧张到不行。
她怎么了?
没怎么,学习还不错,但有个毛病——
爱小说。
而且不光看,还写,从三年级开始写,到初中,已经写了56本,总共30多万字。
厉害吧?
是,但接下来的操作,既是某种意料之外,又是某种情理之中。
爸爸不高兴了,因为这是“不务正业”——
女生数学成绩不理想。
于是,有天放学,他一把拎过女生的书包,翻出了里面的小说。甚至冲进房间,找到她写的50多本小说。
全都撕了。
女孩说到这里的时候,原本还比较调皮的语气,变得低沉,顿了顿才又继续说下去。
你可想而知女生有多么伤心。
爸爸有愧疚么?
有。
但你看具体是怎么说的:
对于撕你这些书,之后是有点愧疚的
但我的出发点,是希望你在初中时期,尤其小升初的阶段更好地去把学习的状态走入初中生应该有的情况
自律性也是你比较有偏差的一方面,你的小说竟然已经到学校去了
证明你在上课,中午休息,抽空都会去做这种你喜好做的事
所以也用错误的行为,来杜绝这种跟学习没有直接联系的事
“用错误的行为,杜绝你的错误行为”。
嗯,我之所以有错,是因为你有错在先。
最后,女生说自己就是数学不好,看其他学霸的成绩,感觉自己永远也追不上。
然后,爸爸终于鼓励一句:
别人能行,你也行
这一句鼓励堪称绝杀,直接把女孩倾诉的欲望扼杀,哭着下了台。
其实每次写亲子关系,都有人在评论区跟我说“肉叔你肯定没小孩,要不然你想想你小孩这样,你会怎么做?”
是,我承认我没想好,也承认我一时想不到最佳回答。
但这不代表简单粗暴的打断就是对的。
并且我依然坚持认为“别人能做到,你也一定能做到”是一种否认个体差异的情感绑架,跟PUA有什么区别?
因为这句话的底层逻辑就是:
你没做到,就是你没努力。
你没努力,就是错。
02
前年曹保平的旧作《狗十三》终于上映。
没有大制作,没有大明星,豆瓣评分最终稳稳落在8.2,年度国产佳作。
开篇第一个镜头肉叔就想给满分了:
李玩一个人对着镜头张开嘴,露出牙套。
她伸长舌头,天真可爱地舔舐。
然后,开始自己对着镜头念叨。
她刚报了物理兴趣班,却被老爸强行改成英语兴趣班。但自我欺骗般地说,人总会后悔的,我报了物理班也很可能会后悔啊:
如果选了物理小组也会想回去改的
她怎么了?
挺好的,但那天老师一大早把她和爸爸叫去学校,让她把物理兴趣班改成英语。
爸爸也在一边轻声细语地劝她:
改了吧,听话
李玩站着,没说话。
老师说出利害关系,李玩成绩还行,尤其是物理,好到不行,但问题是英语太差。
如果英语成绩搞上去,李玩就可以进班级前十。甚至英语比赛要是能拿个好成绩,还有直升高中的机会。
一看成绩单,爸爸再也忍不住了,粗暴地把她推到一边:
改了!改了!
然后在报名表上把李玩写的物理班划掉,写上“英语班”。
李玩低着头,强忍泪水,以致脸都变形。
这时,你再看第一幕舔牙套的镜头,就琢磨出味来了吧?
牙套就是对“矫正”的隐喻。
而矫正无非就两层意思:你之前是错的,告诉你什么是对的。
就像李玩,你偏科只喜欢物理是错的,现在你必须把成绩搞得齐头并进才是对的。
其实李玩这个角色,物理特别好、英语特别烂的设定,也特别有意思——
物理的世界,是法则清晰的少年空间,没长大的李玩就能搞懂。
语言的世界,是语义复杂的成年人境界,长大了的李玩才能搞懂。
作为补偿,爸爸给李玩买了一只小狗。
李玩给狗狗起名:爱因斯坦——
一个假英语,真物理的名字。
后续剧情围绕“爱因斯坦”展开,爷爷买菜时,不慎丢了狗。
李玩疯了一样找,大晚上的挨个拍别人家门,想进去看看有没有狗;把寻狗启事到处发,到处贴。
爷爷奶奶爸爸后妈堂姐李玩,全家上下找狗无果(其实只有李玩在找狗,其他人只是在照顾找狗的李玩)。
爷爷受了伤,奶奶,爸爸也闹心,继母出了个主意。
再买一只狗,骗李玩说找到了。
谎称这就是爱因斯坦。
可李玩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她的爱因斯坦。
全家人都说这就是爱因斯坦,再闹下去,就是李玩不懂事了。
她拉着堂姐站自己这边,堂姐刚要帮她说话,奶奶一个眼神,堂姐明白了:
它可能真的是在外面弄脏了,说不定就是不认得它了
李玩不想要,这不是她的狗。吵着要把狗送走。
一直在屋里的爷爷拄着拐出来了:
狗都找到了,你还想咋样
李玩还想再说几句,可看着爷爷,她嘴巴张了一下,又把话咽下去了。
新爱因斯坦被送去了狗肉馆,李玩默认了这件事。
她还是参加了物理竞赛,果然拿了全省第一,保送重点高中。
一场残酷的饭局。
爸爸很高兴,呼朋唤友,请客吃饭。
晚上的饭桌上,一个不知情的叔叔点了店里的招牌菜,红烧狗肉。
爸爸、继母、爷爷、奶奶、堂姐都看着李玩,没有一个人说话,生怕她还像以前那般“不懂事”,大闹一通。
可这次。
李玩夹起一块狗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
谢谢叔叔
对肉叔而言,《狗十三》最精妙的地方是它没有声嘶力竭地讨伐成年人。
它给出了成年人的一种苦衷,当然也是隐喻——
片中的两条狗狗,不仅仅指代所谓被“矫正”的李玩,也是指代我们所有人。
两条狗,分别是原来的爱因斯坦和新爱因斯坦。
新爱因斯坦,跟李玩一样桀骜不驯,敢狂吠打它的主人,甚至被送走后还绝食表明心智。
自我,但它就这么死了。
老爱因斯坦,被人捡走后,在新家继续摇尾巴,适应了新的名字,甚至再见到李玩也安静地站在新主人旁无动于衷。
谄媚,但它依然活着。
《狗十三》里的动物和人互为镜像:
你说少年被成年人像狗一样地驯服,丧失自我。
可成年人担心的是,不能被驯服的狗只有死狗,连命都没了。
是,成年人的出发点是好的。
但,矫正的路径真的最佳吗?
李玩乳糖不耐受,但仿佛全家人都不知道这事。
她临上学前,奶奶递了一碗奶;李玩小女孩不可以喝酒,爸爸让他敬酒时,给她倒的也是牛奶。
你看,家长不关心的不仅仅是她的狗,连她对什么东西过敏都没真正关心过。
家长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是在仓惶着用“我为你好”的牙套强行“矫正”之前,从来没想过你到底想要什么。
03
就像《狗十三》,没人说爸爸的出发点不对。
但这种在中国亲子关系中特别常见,强摁着头命令般的矫正,最大的问题恰恰就在出发点——
很多时候,就是这“为你好”,才让子女变得“不好”。
前几天看万茜的采访。
万茜爸爸是军人,教育观念是,棍棒下出孝子。
严厉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次,他去学校找女儿,看见万茜班上自习的时候各种吵。
到讲台上就开始训,不光训万茜,是训整个班,把她同学都给训哭了。
于是,爸爸越严,她越想反叛。
比如她总是想在新墙壁上涂鸦。
画一次,被揍。
不改,下一次还画,还揍,仍然不改。
画了三次,被揍了三次。
“为你好”这三个字,用错了劲,只能把人越推越远。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非爱行为。
就是以爱名义对自己最亲近的人进行一种强制性的控制,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这其实是一种非爱性的掠夺。
然后,原本应该最亲密的关系,就走入一个死局。
我们还是聊电影吧。
老读者都知道肉叔是李安脑残粉,我们聊一下李安。
李安中学成绩不咋地,高考第一次发挥失常,第二次考数学时肚子痛。
连续落榜两次,一度想要自尽,还是弟弟李岗蹬了一小时自行车赶到海边才把他带回来的。
更关键的是——
李安的父亲,是他中学的校长。
他第三次好不容易考上台湾国立艺专。但在当时的台湾,这种专科院校是无书可读的人才会去的。这对读大学有着特别情结的父亲来讲,是一种耻辱。
在这种阴影中长大的李安承认过,他每回看到父亲的身影都要绕着走。
可以理解了吧,为什么李安的电影中总是多多少少有点“弑父情结”。
“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无一不是在神圣的父权中,寻找一点点溃败迹象。
《推手》。
一个擅长拳脚,抬手就能把200斤胖子打飞的父亲,却死活打不开父子间的心结,只能在最后一走了之时,展露最深处的无可奈何:
从前国内多少个苦日子,我们都能相亲相爱地守在一起
现在美国这么好的物质生活,你们家里却容不下我来
《喜宴》更是冷酷,传统的父爱,反而是同性恋儿子最沉重的负担。
一个惊悚的细节:
伟同上楼叫爸爸吃饭,看见父亲歪在椅子上熟睡,第一反应不是叫他起来吃饭,竟然是……
伸出手指,探了探父亲鼻息。
这死结是什么?
是我习惯了你的指引下做人。
可这指引太强大了,我最后甚至要推翻你,才能真正成为人。
这种对抗未必是明面上的,很有可能最终成为隐藏在潜意识中的裂痕。
然后,越来越难开口,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开口。
电影《春潮》,整部电影冰凉到让人难受。
在妈妈几十年如一日打压中长大的郭建波回家。
别人家吃饭,聊天,说笑。
他们家?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这种沉默真的无所谓么?
不是。
电影中有个具象化的表达——
郭建波拿起一盆仙人球,用力攥紧。
针扎入手,看似面无表情,看似早已习惯。
再松手,血迹斑斑。
你看。
这“为你好”,到头来真的为你好了么?
也未必吧。
说回《狗十三》。
很多人说它是一部被驯化的惨剧。
肉叔不同意,在我看来,它才是真正的合家欢结局——
最终,李玩用她最爱的物理保送了重点高中。
而爸爸也学会了沟通,李玩最后一次敬酒,爸爸给她倒的是红酒。
所以啊,下一次当你还想说“为你好”时。
停一下。
再想想,真的没有办法把这句空洞无比的话,变成更久远、更亲密、更牢固的……
“为我们好”吗?
编辑:伊丽莎白的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