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中国不应当鼓励生育”

本文来源:微博@李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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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人提出一个用惩罚性措施鼓励生二胎的建议,引起轩然大波。这种从强制性生一胎到强制性生二胎的做法反差太大,令人难以接受:为什么老要强制呢?就不能让人自己决定生不生孩子生几个孩子吗?

诟病计划生育一方咄咄逼人地说:人口要发生“断崖式下降”啦,要把当初提出计划生育的人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为计划生育辩护的一方则低声下气地辩解说:当初计划生育对中国还是必要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中国人真的不想多生孩子了,中国的人口真要下降了。论辩双方都视人口下降为灾难,竟然没有人想到,人口下降不但不是灾难,不是计划生育的错误,而是天大的喜事,正是中国40年来实行计划生育的初衷。我认为,中国不但不应当鼓励生育,而且应当庆祝人口下降拐点的提前到来。

下面是我的论文体小说《莫名国》中讨论人口问题的一节,供大家冷静地想想生孩子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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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国里倒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莫名其妙的,有些事会出人意料地给人一个惊喜,或者给人一个惊吓。比如说生孩子这件事。

       早先莫名国是个农业国,生育文化完全是按照乡土社会的逻辑,所有的人都是能生多少生多少的,一个妇女从青春期开始一直生到更年期才能歇下来,生十多个孩子的大有人在。如果没有达到这个指标,那人们一定会认为她有病,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脑袋有病。所谓身体有病,得的是不育症;所谓脑袋有病,是说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居然不爱生孩子。一开始,生不出孩子,全是怪女人,后来科学昌明了些,知道要是生不出孩子,有时候不是女人有毛病,而是男人有毛病。男人的毛病当然也包含身体和脑袋两种,身体有病的就是不育症喽,精子稀少症,阳痿早泄等等,脑袋有毛病的指的是——这人居然不愿意多生孩子,不知道是迷了哪一窍。

       后来由于莫名国里所有人的全都生,生,生,眼见得成了世界第一人口大国,觉得打眼一看哪哪儿都是人,一些社会精英就喊出了节制生育的口号,把它当成提升人均产值的一个措施:增加产值是加法,减少人口是减法。二者叠加,人均产值的数字可以提高一倍。事实是这么一弄,不止提高了一倍,而是好多倍,从人均几百美元快涨到人均一万美元了,你算算那是多少倍了?

       可是,为了搞这个计划生育,可真是费了大劲了,你想想,从人人都要拼命生,家家都要拼命生,到城市一家只能生一个,农村一家只能生两个,这观念多陌生啊,多吓人啊,多恐怖啊。城市人还好,捏着鼻子接受了,农村可就炸了窝了,搞得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罚款的有之,牵牛的有之,拆房的有之,孩子跑了把老爹绑在树上打屁股的有之,怀孕七八个月高月份引产的有之,一时间搞得是哀鸿遍野,怨声载道。

       忽一日,莫名国搞计划生育的人发现,总和生育率掉到1.2了,通俗地说,一个女人平均一辈子只生一个多点孩子了,而保持人口更替水平需要的是2.1,而不是1.2。他们意识到让国人生第二个孩子的契机来到了。怕人口反弹得太厉害,一开始只开了一个小口子,允许夫妻双方有一方是独生子女的生二胎,等了一阵发现没有反弹,索性彻底放开了二胎,让所有的人都可以生二胎了。万万没想到,人们已经真的改变想法了,符合生二胎条件的人真去生二胎的还不足一成,这是个惊喜呢还是个惊吓?从人们生育观念改变的角度看这是个惊喜,对于那些担心人口消亡的人来说就是个惊吓。

       那天东东看到一幅照片,背景是农村的庄稼地,有两个男人正蹬着个梯子架设一个巨幅标语牌,上面用大红的楷体字写着:“让村里每个妇女都怀上二胎是村支书不可推卸的责任。”东东把这照片给江山看,俩人一起笑弯了腰,笑了很久。

       东东说:“这可是我长这么大碰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

       江山说:“这事有个啥意思?不就是人都不愿意生孩子了吗?”

       东东说:“这事要是发生在西方国家,就一点意思都没有,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个人本位的文化,把个人享受放第一位,把传宗接代放第二位。可这事发生在这里可就有意思了。咱们可一直是家庭本位来的,把传宗接代放第一位,个人享受放第二位。”

       江山皱着眉头斜睨着东东说:“这就有意思了?没看出来。”

       东东说:“整个人的想法变了,文化这么深厚的东西居然都改变了,还不够有意思吗?”

       江山不屑地说:“只不过是从深藏在心底的那种害怕绝种的恐惧里头醒过闷来了而已,这种恐惧跟人口爆炸的现实距离多么遥远呀,对现实的感知和反应多么迟钝呀,就像一个大块头还在做自己是个小矮人的噩梦,傻得冒鼻涕泡啦。早该明白的事这么晚才明白,早该醒来的噩梦这么晚才醒来,有什么可惊喜的呀?”

       东东摇头说:“我还是对人心的改变感到意外,也可以说是感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看到本性这个级别的改变,你不觉得震撼吗?你不感动吗?”

       江山说:“我一点也不感动,从多生到少生,只不过是一个个的人通过他的动物本能做出的选择,周边环境变了,他的想法就跟着变了,他的行为也跟着变了,这有啥可感动的?”

       东东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嗯,细想想,这变化确实跟农业国变工业国有点关系,农村和城市生活的环境确实是不一样了。”

       江山说:“所以说,没什么可自豪的,只不过以后人口会少一点,每个人会比过去富裕点、活得舒服点而已。不傻的都能看出来,除了证明以前傻人居多,什么也证明不了。”

       东东说:“不管怎么说,人变聪明了还是值得庆祝的,咱们庆祝一下。”

       东东这样说着,去拿了一瓶红酒出来,俩人对饮了一通,把一瓶酒干了就倒头睡了,连一周一回的游戏都忘了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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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网上不少人对中国人口减少忧心忡忡,我觉得他们的恐惧和担忧仍旧部分地来自非理性。那些对人口老龄化带来的问题的担心是来自理性,而那些只是单纯对人口规模下降的担心就来自非理性了——他们从未想过:为什么人多就一定比人少好呢?为什么15亿就一定比14亿好呢?就一定比10亿好呢?就一定比5亿好呢?就一定比3亿好呢?就一定比1亿好呢?美国跟我们国土面积差不多,他们的人口规模是3.2亿;俄罗斯国土面积接近我们的两倍,他们只有1.4亿人,是我们的十分之一。人口下降又有什么不好呢?我打赌,大多数中国人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人口问题,只是一味地希望人口增长,只要有人口下降的苗头,马上就吓得要死,马上就开始挖空心思地想:怎样才能刺激生育?结果就闹出了让村支书负起责任那样的笑话。一想到印度可能会超过我们成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马上痛心疾首,像没有拿到奥运金牌只拿到银牌一样,从来不会想我们为什么非要拿这个金牌不可?我们少生点人,让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生活得好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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