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国家”土耳其需要怎样的变革？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海涵

8月10日（星期五）过后，土耳其民众在社交媒体上给这天冠上了一个名号 — “黑色星期五”。这一天，自2018年初以来就一直在快速贬值的里拉大幅暴跌，跌幅达20%，创历史新高。

△ 土耳其里拉的暴跌，引来大量外国游客排队抢购奢侈品 来源：视觉中国

这天接连发生了几件事：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访问了在6月份大选中为他贡献了最高支持率的巴伊布尔特省（Bayburt ），并在集会上发表了讲话，承诺为这个人口8万的省（土耳其人口最少省份）建一座能每年至少能容纳200万乘客的机场，于2020年投入使用；他同时号召民众抵抗外部势力的经济侵略，将手中外币换为里拉来支持这场国家的经济战争。从集会开始到集会结束，里拉兑美元汇率小幅下跌。

紧接着，埃尔多安的女婿、土耳其新上任的财政部长贝拉特·阿尔巴伊拉克（Berat  Albayrak）在伊斯坦布尔面向翘首以盼的商界领袖发表了一项“新经济计划”，但因内容模糊空洞使里拉再贬值8%。再晚些时候，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对土耳其提高钢铁和铝产品关税，里拉再遭一重锤，应声暴跌， “黑色星期五”引发的焦虑和讨论也在社交媒体上蔓延开来。

△ 8月10日，阿尔巴伊拉克在“新经济计划”的发表会。 来源：Twitter@aykan_erdemir

由来已久的经济困境

土耳其经济问题由来已久，上周五里拉的暴跌并不单纯取决于这三件事，但这三件事却集中折射出了土耳其货币危机加剧背后的诸多问题。

埃尔多安承诺要在巴伊布尔特建造机场，正是其近年来依赖新建大型基础设施推动经济发展的策略的体现。现今土耳其各地大型建设如火如荼，已完成和正在开展的超级项目有第三座跨海大桥，连接欧亚大陆的海底隧道，伊斯坦布尔第三座机场以及今年竞选中主推的伊斯坦布尔运河等。批评者认为一些超出实际需求的基建项目已经沦为了埃尔多安的“面子工程”。

△ 埃尔多安于2003年至2014年间三度担任土耳其总理，2014年首次当选总统，至今已连续执政超过15年 来源：视觉中国

在廉价资本大量涌入的时期，大规模基建的策略一度刺激了土耳其经济，维持了长时间的高速增长。但这些动辄上百亿美元的工程也带来了以外币计价的巨额债务，吹起了严重的资产泡沫。截止2018年第一季度，土耳其外债占GDP比例接近55%，而长期的廉价信贷也推动土耳其通胀率不断上升，然而埃尔多安坚持主张压低利率以维持经济增长，与主流经济理论相悖。受制于2018年以来美国经济复苏与美联储加息，土耳其与其他新兴市场国家一样面临着来自国际资本市场的挤压，对外债融资的过度依赖使得其经济体系面对这一冲击格外脆弱。

另一方面，土耳其经济的发展也受到其日益恶化的法治和民主环境的影响。自2016年未遂政变后，土耳其一直处于国家紧急状态（state of emergency），大多数法令无需议会审议，总统可以任意颁布，经济决策也是如此。在政变后的半年里，土耳其政府就收缴了879家资产价值超过110亿美元的企业，交由党派支持者来管理，管理不善问题时有发生。

2017年7月，土耳其政府还以向居兰主义组织提供资金的罪名将681家德国企业名单提交至德国执法部门，尽管随后安卡拉方面撤回了这一黑名单，并声称这是由于“沟通问题”引起的怀疑，但这一举动不可避免地打击了外国投资者信心。今年7月18日，土耳其政府宣布结束紧急状态，但却将政府在紧急状态时期的一些特殊权力放入一部新的安全法，使得紧急状态变相永久化。

​危机面前，埃尔多安已无可用之才？

打击投资者信心的还有埃尔多安的女婿、财政部长阿尔巴伊拉克。2015年，之前担任土耳其一家大型企业CEO的阿尔巴伊拉克被任命为能源部长，同年成为国会议员，随后他的政治权力不断巩固集中，进入土耳其政治核心圈。今年7月，在土耳其外债不断上升和市场信心大减的情况下，埃尔多安进一步任命其为财政部长，引起金融市场恐慌，有不少人认为他并未具备足够的能力和资历来处理经济问题和应对危机。甚至，他被泄露的邮件揭露出他关于土耳其经济和能源的博士论文是由他人代写的。

△ 阿尔巴伊拉克此前曾担任土耳其能源部长，并一直被视为埃尔多安的“接班人”

阿尔巴伊拉克的晋升之路其实是埃尔多安任人唯亲的一个缩影。埃尔多安周围核心权力位置上的人，受重用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和资历，而是因为他们的忠诚。这也暴露了彻底解决土耳其经济困境的一大难点，即没有一个能够胜任的经济团队。

土耳其的学术界和人才库在政变后的大清洗中受到极大影响，政府关闭了15所大学并解雇了5000多名学者，国际学术和交流也受到制约，一定程度上影响其研究产出，土耳其籍海外学者的归国意愿也大大降低。即使学界和政界还活跃着一些有能力的经济学者，他们也不会受到重用。

埃尔多安与学者和技术官僚的关系并非总是如此紧张。在这次黑色星期五之后，土耳其社交媒体上不断提到世界银行前副主席凯玛尔·德尔维什（Kemal Derviş）， 他在2003年埃尔多安首次担任总理之后帮其制定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计划，加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援助，成功将土耳其拉出了当年的经济危机。然而，2003年经济改革的成功是以当时埃尔多安对计划坚定的执行为前提的，如今这样的情形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可能不会再次出现了。

国际矛盾的出口转内销

美国总统特朗普提高土耳其钢铝关税的决定是对连日来美土外交摩擦的一个集中反应。近期美土外交争端的焦点在于土耳其是否同意释放在土关押近两年的美籍牧师安德鲁·布伦森（Andrew Brunson），他被土方指控为间谍并参与了2016年土耳其未遂政变。美国多次要求释放但均遭到土方拒绝，双方就此进行的一系列谈判都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

△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人们挥舞着土耳其国旗，纪念未遂政变两周年 来源：视觉中国

8月1日，美国宣布对土耳其司法部和内政部长实施制裁，8月4日，土耳其也宣布将实施对等制裁，冻结美国司法部长和财政部长在土资产。加上土耳其为伊朗在逃避美国制裁上提供的帮助，以及埃尔多安执意向俄罗斯购买s-400导弹防御系统等，美国国会也在寻求停止向土耳其出售F-35喷气式飞机，这一系列摩擦使得美国和土耳其外交纠纷扩大。

面对这样的困境，埃尔多安及其政府并未努力制定一个根本性的解决方案，而是选择诉诸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他们将货币危机归咎于“外部势力”想要做空土耳其而发起的经济战争，激起人民反美情绪，土耳其社交媒体上已经出现相当多的反美言论，用美元擦鼻涕或焚烧美元（虽然所用的美元可能是假的）的视频以及其他类似的推特被大量转发。此外，埃尔多安向人民喊话，呼吁他们将自己枕头底下的美元、欧元和黄金拿去兑换成里拉，参与到这场全国性的斗争中。

动员民众冲在前面已经是埃尔多安的惯用伎俩，这让许多人很快就联想到2016年7月15日政变之夜，埃尔多安通过FaceTime 讲话号召各地群众走向街头去抵抗反对派军队的情形。在经济问题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动员群众拿出自己的财产，去年美元兑里拉汇率达到3.2的时候他就曾经做过动员，今年5月，因为里拉兑美元汇率与年初相比下跌近20%，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动员。

△ 土耳其民众聚集在博斯普鲁斯跨海大桥纪念未遂政变两周年 来源：视觉中国

埃尔多安每隔几个月一次的动员只是证明了这种民粹主义应对方式的徒劳无益，以及政府在应对里拉贬值压力时的无能。上周五，里拉与年初相比贬值逾40%，从年初的1美元兑3.78里拉到1美元兑6.46里拉，埃尔多安“枕头下的号召”虽然仍有许多坚定的支持者，但也开始引起不少民众的愤怒。

上周末我在伊斯坦布尔街头就埃尔多安的此次动员随机与几位民众聊了聊，得到了几种不同的反馈。一位大婶直言埃尔多安的号召是正确的，人民应该在这样的危机时刻为国家做点事情，并表示如果她有美金他一定会去换的。另一位大叔认为埃尔多安应该自己带头先兑换他手中的外币和黄金，强调整个国家要节省一点，而且特别提到艾米乃女士（Emine Hanım，土耳其第一夫人）能够节省一些的话，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另一位中年男子则说，“并不是每个人的枕头底下都是一样的，他（埃尔多安）自己枕头底下有钱，不代表我的枕头下有钱，他有钱就他先拿出来吧，这个时候应该他帮助人民，而不是人民帮助他”。一位小伙表示自己枕头底下没钱，很多人们可能连枕头都没有，接下来土耳其人民可能都需要变卖枕头了。

△ YouTube上独立媒体对市民的采访 来源：YouTube

YouTube上独立媒体对市民的采访，询问他们关于埃尔多安动员民众将手中的美元换成里拉的看法。其中一位市民的回答是：“上次他做同样的动员的时候，我就把我的美金换了。这一次我手中没有美金了。”

展望：土耳其需要怎样的变革？

如果说对于兑换外币的动员人们还可以有所选择，里拉暴跌给民生带来的影响则是土耳其人民无法逃避的，近一年来高通胀的态势仍将继续下去。

根据土耳其工程师和建筑师协会（TMMOB）下属的机械工程师协会的报告，8月1日之后，一户4人家庭每月的电费已经增加21里拉，涨至115.6里拉，平均每月天然气费用已经涨至120.61里拉。食品方面，土耳其屠夫商会副主席表示，从年初到8月份，鸡肉的价格涨了200%，以鸡翅为例，1月份1公斤鸡翅售价为7.7里拉，现在则超过了20里拉。随着古尔邦节的临近，土耳其宗教事务局宣布了今年的宰牲费用，与去年相比，这一费用也因通胀增长了10%。8月15日，埃尔多安宣布对美国生产的酒类、汽车、塑料等货物加征进口关税，也会对物价产生不小影响。

△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香奈儿商店前排队的游客 来源：视觉中国

“黑色星期五”已过去一周，随着土耳其银行业监管机构宣布限制贷方的掉期交易以及卡塔尔承诺向土耳其投资150亿美金，里拉有所回升，从8月13日的1美元兑7.2里拉左右回到8月16日的1美元兑5.72左右。8月16日，阿尔巴伊拉克以电话会议的形式向将近4000名外国投资者展示土耳其应对危机的最新进展和计划，他表示政府目前的首要任务是降低通胀率，收紧财政和进行结构性改革，并没有向IMF求援的计划，政府也不会实行资本控制。这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投资者情绪，但其计划将如何实行仍是未知。

土耳其经济学家 阿提拉·叶什阿达（Atilla Yeşilada）认为，目前里拉的回升只是暂时的，假如阿尔巴伊拉克不给出具体措施，不解决央行加息和土美关系的问题，近期还会出现更糟的情况。土耳其前议员 、保卫民主基金会（FDD） 高级研究员艾伊康·埃尔德米尔（Aykan Erdemir）则一再强调，这次“黑色星期五”正是埃尔多安鲁莽任性管理的后果的集中体现，如果不实施结构性的变革和改变思维方式，他还会继续为自己和土耳其经济挖一个更大更深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