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麦的奋斗之如何与一把手相处

之一:从今天起,书写俾斯麦船长与普鲁士被湮没的乐章

之二:等待——俾斯麦的前半生

之三:我来到这里,为了迎接所有人的反对

之四:俾斯麦的战争与和平

俾斯麦与君主——铁和血背后的精致乐章(五)

俾斯麦传记作者卢德维克认为,俾斯麦缺乏哲学思想。这话一半正确,比如他缺乏对社会主义运动的前瞻性认识。但他缺少的只是认识论的哲学,却不缺少极其强大的行动哲学,而且是人剑合一,大化无形的那种。

80岁生日的时候,他对听众们说:

“所有创造性的生活都是从奋斗中得来的。从植物开始,到昆虫、鸟类,再从猛禽到人类,没有斗争就没有生活。最令人害怕的,莫过于一个人人都知足的极乐世界,因为这样一来雄心壮志通通都被消灭了,事情无法推进,道德也停止了。”

看到这话,我首先想到的是凯文·凯利在《失控》一书中反复谈及的观点:进化始终是在摇摇欲坠的对抗中完成的。这就是俾斯麦的战斗哲学,颇有点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意思。

“斗争”在今天的大众意识里已经不是一个好词。人们会想到那些暴力、宫斗和你死我活的迫害。这里只能简单地说,作为天理的“斗争”,并不意味着那些,而是清醒面对矛盾,在不断否定之否定中克服、扬弃、上升。毕竟,普通人害怕斗争却热衷于纠缠,正如满脑子快乐教育的中产父母们害怕动手打孩子而喜欢无穷无尽的焦虑。俾斯麦是一个无视贵族或者中产幸福观念的人。在他看来,追求永久幸福是个谬论,只会导致衰败。他本人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除了比较爱吃喝。他的首相府里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他把才智都放在奋斗上。

我们已经在历史大事件中论述过俾斯麦的斗争,更值得注意的,是渗透在日常事务中的斗争。

俾斯麦与国王

铁血宰相在位28年,常被后人误解为独裁者。可他从来不是。他追求权力,长期大权在握,但是他的权力主要来自国王的信任,也随时可以被国王剥夺,正如后来威廉二世所做的那样。他不断利用议会党派和大国外交来平衡本国国王与贵族的力量。他也要时刻谨慎处理与媒体和军队的关系。很多时候,媒体对他表示坚决的轻视甚至肆意的诽谤攻击。那时候的报刊上充满了对他的讽刺性漫画,以至于后人可以编一本书,就叫《俾斯麦漫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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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围攻巴黎的战役里,他就驻扎在前线,却被军方排斥在“中央军委”之外,不得不通过柏林的报纸了解军事进展。他在王室、军队、党派、市民社会之间纵横捭阖几十年,从来不死心塌地属于某一派,但也始终被所有派别警惕和排斥。

有一次,他对一位党派领袖抱怨:“人们通常认为我什么事都能办到,我要为此克服多少困难,就没有人能体会了。我不可能劝君主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是人们却以为我能够做到。”另一次,他说:“如果我有权利说,那是必须做的,这是肯定不能做的,哪怕我只有五分钟,有这样的权力该有多好,我就不必解释所有的为什么要做。”他没有这样的权力。

俾斯麦和他敬爱的威廉一世相处总是很困难。他多次提出辞职,每一次威廉都妥协了。日常争吵中最厉害的武器,猜猜是什么?是眼泪、歇斯底里吵嚷、摔东西打碎瓷器,甚至是威胁要跳楼。他时刻面对功亏一篑的危险,一刻不能放松。

卢德维克认为,俾斯麦和君主的关系,很像一个发明家与一个资本家,他得依靠资本家的资本来制造新机器,也像一个情场老手,面对女人深知不能完全相信爱情。他并不欺君,但要使足手段拖着君主前进。

他常常为了达成正确的目标而不得不向整个王室隐藏计划。在对丹麦战争前夕,他劝说威廉不要去参加奥地利君主发起的德意志君主政治协商大会,目的是不让会议成功。可是如果这样说就会触犯威廉的道德感,于是他说奥地利在通知了所有的王侯之后再通知您,这是对您的不尊重。威廉终于拒绝出席。俾斯麦回去之后居然痛哭着扯下了门把手,摔碎了瓷器,就好像在说:“TMD我容易吗?!”

普奥战争结束,他和国王的战争才刚开始。威廉国王是一位军人,起初不愿发动战争,可是一旦战胜,军人道德感又让他认为乘胜追击、惩罚挑衅者才是道德的。他要率军攻占维也纳。俾斯麦又哭又闹,又打碎了几个瓷器,总算阻止了普鲁士继续进军。战争本身不是他的目的,他不愿意羞辱对手,要为将来与奥地利的合作埋下机会。

普奥战争让普鲁士成为德意志唯一强者,必然引起欧陆霸主法国的警惕。为了安抚法国,他想了各种办法。他要在夺自丹麦的北石勒苏益格地区实现公投,以满足法皇路易·波拿巴倡导的民族自决意识。但是传统派的威廉国王不赞同,于是俾斯麦让威廉的外甥,俄皇亚历山大二世写信劝说威廉,却导致了威廉的愤怒。他好不容易阻止威廉给外甥发出一个愤怒的答复,避免了德国崛起关键时期的普俄龃龉。弄巧成拙的事情他没少做过,只是每一次都拼命挽回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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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君臣一体

俾斯麦不是中世纪的君主制支持者,新德国是现代的还是古旧的,就在俾斯麦的一念间。

当威廉与俾斯麦在法国凡尔赛宫商议称帝细节的时候,俾斯麦不让威廉自称“德国皇帝”,因为那将是一个领土性的实体皇帝头衔。他只允许称为“德意志皇帝”,这是个荣誉性成分更多的称号。直到最后一刻,威廉一世还玩了把戏,悄悄吩咐巴登大公在他登基的时候要欢呼“德国皇帝万岁”。结果俾斯麦在大公进场的时候就把他截住了,建议他采取安全的方法——只喊“威廉皇帝万岁”。巴登大公照办了。这是语言决定事物的难得范例。所以,有多少人知道,威廉在镜厅荣耀称帝的一刻其实很不高兴呢。威廉在台上盛赞盛赞了罗恩、毛奇和俾斯麦三大功臣,走下讲台时却满怀怒火,和大家握手时候竟然假装没看到俾斯麦伸过来的手。所有人都开心地看到俾斯麦当众受到了羞辱。

俾斯麦乖乖地忍了,事后给威廉皇帝递交公文,落款只写了“联合会首相”。但是威廉看到之后,提笔划去“联合会”,改成了“帝国”。所以,威廉一世在关键时刻总是理性而宽容的。说到底,俾斯麦能成事,不是一个人的功劳。这位君主是他难得的搭档。

威廉比俾斯麦大十八岁,像是一位父亲。因为年轻时候不是太子(太子是他哥哥),所以接受的不是储君教育,而是军队教育。卢德维克说他“没有什么想象力,但是有着传统道德观念,做事有恒心,讲公道,勤劳苛刻,信奉上帝,为人慈善(不过对待眼中的敌人则冷酷无情,在1848革命时候严厉镇压群众,被称做“炮弹亲王”),简单而偏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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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皇威廉一世

埃克评价威廉是“显得有道德的国王,得到人民的爱戴,但是他的做法却不合理。”在我看,如果把这对君臣看作二位一体,那么国王的做法就是合理的,因为他需要扮演稳健、仁慈的角色,让俾斯麦去做挑战性的事务。威廉能够容人,以大局为重。而俾斯麦则决定做应该做的,忍受必须忍受的。据说每次威廉和俾斯麦争吵,俾斯麦砸碎瓷器之后,威廉庄重地回到家里,然后才大发雷霆砸瓷器。不过当皇后问他为什么不罢免俾斯麦,他就立刻体现出了不起的一面来,他知道只有俾斯麦能够赤胆忠心维护帝国的利益。

威廉也会进行奇妙的报复。有一次他让俾斯麦修改了一处公文,称赞说修改的很好,然后发了出去。可是接下来讨论国事的时候,俾斯麦一言不合提前离开,惹恼威廉。威廉居然又拍了个电报,把已经发出去的公文追回来,去掉俾斯麦的修改,作为对他的惩罚。

俾斯麦和老皇帝经常互相威胁,那个画风是非常有趣的。一个吼:我要辞职!另一个就喊:我要退位!第二天只能和好。二位就是这么相爱相杀一路走过来,君臣一体。这大概是运气,这样的组合后来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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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一世的儿子腓特烈三世,有很强的自由主义倾向,和俾斯麦不对付,但是毕竟与父皇和俾斯麦一起出生入死,了解了很多事情,还是与俾斯麦达成了和解。可惜父皇活的太长,儿子则不幸患上绝症。威廉一世91岁去世,腓特烈三世登基仅仅一百天就病故了。临死前他把王后的手交到俾斯麦手里。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威廉二世不成气候。讨论俾斯麦和君主的关系,威廉二世是没资格放在这里讨论的。


俾斯麦如何看待君主制

我们后世的人可以轻蔑地谈论君主制,但俾斯麦不会穿越,他站在现实中负责。他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把一个国家的宗教基础摧毁了,国家就会变成许多权力的偶然集合体,那样的国家不过是一座城墙,必须防御所有人,和所有人战斗。”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洛克或者霍布斯。所以他维护君主制,但不是作为一种理想而维护,只是出于现实抉择。

普法战争中,他痛恨那些随军的贵族们占据了最好的住所,让办公人员没有地方住。他说那些王公贵族就是一些没头脑的傻瓜,满口胡言,妄自尊大。每次见到俾斯麦的时候,“如同乌鸦围着一只猫头鹰,每个人都跑来跟我说话,还都要比别人多说两三分钟。”

他含蓄地嘲笑王公贵族。在宫廷舞会上,他的红缨大绶带总是会滑下来。他就指着王公们说:徽章和绶带应该是王公才能带的,他们一生下来,皮肤上就有一种吸力,能把徽章和大绶带吸的很紧。

1880年,他在私下说:“我不是一个专制者,一个人当了几年阁臣的话,怎么还能专制呢?当阁臣不但要侍奉君主,还要侍奉他的老婆,或许还要侍奉他的几个情妇。再说旧贵族骄纵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凭他们的家世瞧不起别人。”

糟糕的是,贵族们误以为自己是这个大公司的董事会成员,一个劲折磨他们阶级里唯一出色的职业经理人俾斯麦。

俾斯麦与王室的冲突,在一件看似私事上体现出来。他干预了长子赫伯特的婚姻。一个风评不好的王妃与赫伯特陷入热恋。想要和前夫离婚,并且在报纸上放出了风声。俾斯麦却一眼看出来,他的敌人们尤其是贵族都在期待这一绝杀。王妃的前夫正好不想赡养她,她想得到俾斯麦家的头衔和财产。亲戚们不仅会得到钱,还要来俾斯麦家做客,通过赫伯特逼着俾斯麦不得不为这些亲戚们做事。他也知道全欧洲的报纸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准备给他们一家画漫画。俾斯麦拿出处理国事的手段来,软硬兼施,一边含泪告知赫伯特如果成婚,自己就不愿苟活下去,一边去找皇帝,要求修改地契,以禁止赫伯特在与王妃结婚的情况下继承遗产。最终赫伯特犹豫了。而王妃则果断得多,一看结婚无望,立刻与别的情夫浪荡去了。

腓特烈三世的王妃维多利亚来自英国王室,是反对俾斯麦的主力。她曾经在宴会上挑衅地问俾斯麦是否想做元首以及如何看待君主制。俾斯麦不紧不慢地回答:君主党不会绝种,但是君主可能绝种,因为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君主,国家就只能变成共和制啦。

德意志的君主制几十年后就亡了,但是君主制的核心问题是不死的,仍然活在现代社会深处。当代普通人关心的话题是要不要防止君主制复活,但更重要的问题是治国人才如何出现。俾斯麦关心良政和劣政的区别,却不关心选贤任能。他过于强势,对下属十分苛刻,导致很少有人愿意进入他的内阁,连老友罗恩也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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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制也需要治国人才,今天自由主义国家也面临治国者每况愈下的困境,越来越难选出合适的人。庸常之辈绝不是靠阅读阿伦特那种小书就能克服的。

腓特烈三世有一种幻想,要建立君主制与民主制并存的新帝国。俾斯麦不做梦,他只尽力要把君主制发挥到极限,同时警告狂欢的贵族们,民主的幽灵正在地板下面盯着他们。到了辞职之后,走到人民中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共和制是可能优秀的。

1888年,威廉一世终于去世了。俾斯麦在国会宣布国王驾崩消息时,眼中满是泪水。晚上回到家里,对家人回忆老国王的过去,他突然挺直腰板大喊了一声:“现在前进吧!”泰勒认为他从此是要为个人权力而前进。而我感受到的则是一丝悲怆的绝望,就好比他体内的一部分永远失去了,剩下的一半还要孤独前行。要知道,俾斯麦的嗓音是尖细的,大喊的那一刻他倒像是进击的圣斗士。

继任者威廉二世是个30岁刚出头的青年军官,一直生活在周围人的崇拜之中,不了解自己的斤两,不知道何为政治家的审慎。他的轻浮是惊人的,只要通过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到。在父亲腓特烈三世重病的时候,他就要给各个部门发宣言书,被俾斯麦劝阻之后,他说:等到我可以发号施令的那一天,他们就要发愁啦!

年迈的俾斯麦剩下的精干也不多了。为了和威廉二世较劲,他居然援引一个故纸堆里的法案——要求所有大臣向国王提建议的时候,必须要先让首相知道。然而被毛头皇帝将了一军——“你几个月待在乡下,我难道不要讨论政事了吗?”早年,俾斯麦的审慎智慧与威廉一世的审慎威严叠加在一起,晚年,他的自负与威廉二世的轻浮愚蠢叠加在一起,导致了迅速的决裂。

1890年俾斯麦愤然辞职。最后的八年,他主要在乡下庄园度过。他还期望会被重新召回,但始终没有发生。1896年时候他接见了李鸿章,两位老人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们都没有能力想像100年后的事情,比如21世纪的中国与德国是否应该联手。但是他准确地预言了德国和俄国的命运。这些我们后面再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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