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了,千万别弄丢了!

                                                            拿好了,千万别弄丢了!

        林下斑驳的光影不停地摇曳,即使闭着眼睛也晃得难受。老宋只好掉过头来试着睡一会儿——中午没出去,只好在车里眯一会儿。老宋把后座的两个车门都打开,勉强能躺下。可是,换过来后没有摇曳的光影他也睡不着。唉!家里那些烂事想也没用,还是不想吧。工作嘛,无非就是“搞材料”——老宋觉得整个机关相当甚至几乎全部力量都在“空转”。这才是他难过的。干活并不要紧,人总是要干活的,可尽干些没意义的事——而且还得受难为,这才叫人憋屈呢。可有什么办法呢?辞职?且不说勇气,这40多的人还能干点啥?

       这些年来,老宋就这么煎熬着,就像油锅里的肉——那可真是“外酥内嫩”啊……反正也睡不着,老宋索性起身,决定走走。

      走出“创新大厦”的院子——现在的政府真有意思,不敢把人民政府的牌子堂堂正正的挂在外边,而叫什么“大厦”,而且已经十年多了。老宋心里当然清楚,如果按照国家法规,这一大片地应该是农地,不过是“以租代征”罢了。他想起了张居正“朝令夕行”的改革,想起了“全国一盘棋”的时代,现在怎么搞成这样呢?想这些干什么呢?徒增烦恼,他赶快劝解自己。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周围是那么陌生,没有了建好和烂尾的大楼,也没有飞驰的轿车,当然更看不见“创新大厦”后的“靠山”——据说当官的都信这个,所以这个大厦捡起来后,硬是在后面堆了两个土堆。老百姓都说不像靠山,倒像两个坟堆。

      老宋突然觉得阳光亮的让他睁不开眼、天蓝的能把他的心融化掉一样。他放眼这个陌生的世界,到处都是快熟的棒子(玉米),自己就站在一条引水渠边的土路上。这才走了几步,怎么就迷路了?自己在这个地方上班十几年了,别说步行几分钟,就是开车走上一两个小时也绝不会迷路的!

      老宋倒也镇静,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北边有一条大路,就走了过去。其实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不紧张呢?可他真的不紧张,反而有一种久违的恬淡。

       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除了秋风吹的棒子秸唰唰声,整个世界好像脸盘中漂在水上的一片纸一样安静。这时老宋突然发现明明是中午,可他却在恍惚之间总能看到北斗七星——自己正朝着这个方向走去。当然,定睛一看也就只有随风变换的白云了。这时老宋心里是有些波澜了,可不是紧张更不是害怕,而是迫不及待——是找到家急着赶回去的那种迫不及待。

      老宋确认了一下,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加快步子往前走,因为他看见远处树下有人。老宋想,不管是什么情况,过去一问这里是那里不就明白了吗?

     老宋看见树下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身半旧的中山装,还带着一顶蓝帽子,身边是一辆“大金鹿”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磨得发白的军用水壶,车子大梁上是一个木头的小孩座位——就在老汉身边,铺着的包袱上睡着一个二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面朝着老汉睡着正香,老汉低着头爱抚地端详睡梦中的孩子。

      老宋心里一惊——爷爷!这不就是小时候爷爷带着自己去城里,中午困了,爷爷怕自己在自行车上睡着了摔着,在树下睡一觉再回去的情景吗?可是“爷爷”两个字在老宋嘴里颤了几颤,终究没有叫出来,但眼泪却涌出来了。

      老宋知道这不是梦,自己的爷爷早在十二年前就离开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脚仍不由自主地加快往前走。走到这一老一小身边,老宋停住了脚步,想说话却无从说起,只是愣愣地站着。

      老汉抬起头——就在这一刹那,老宋确信这就是自己的爷爷!不仅那破损的袖口,就是那帽子的褶皱都一丝不差。爷爷的目光还是那样慈祥,沉静中带着忧郁——自己从小是爷爷带大的,总觉得他的眼神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自己。后来看书多了,才琢磨这除了慈祥“沉静中带着忧郁”大概比较贴切。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凝视着、交融着,整个世界好像都静止下来一般。

     “爷爷!”老宋终于哭着喊出来。那一刻,他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毕竟他已经有快三十年没有真正哭过了。即使奶奶、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伤心、流泪,但并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

      “爷爷!我知道这又是做梦。每次都是这样,那么真切,可总要醒来。你多和我说几句话吧。”说到这里,老宋——不,在爷爷面前当然不能这样称呼他了,只能说小宋——已经泣不成声。

      爷爷笑了,还是笑的那样从容、那样悠然,就像他匍匐在长津湖的冰天雪地里依然能够静静地等待战机一样。

     “嘿,都四十多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唉,没经过战争啊,活得是滋润了,可长不大啊。我们那代人,像你这个年龄都快当爷爷了。也不能怨你,和你这般大时,死人堆了我都爬过好几回了。你才经过多少事啊。”

      爷爷打量着小宋,又转了话头,慈爱地说:“还不懒,终究没把自己弄丢了,还能望着勺子星找来。”说着低下头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孩子,用手赶走了附近的蚂蚁。

     “爷爷,我这是第一次在梦里看家小时候的自己。”“傻孩子,人能梦到小时候,可有谁在梦里看见过自己小时候?”爷爷抬起头,笑的更加开心,“这不是梦,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你终于还是来了。说老实话,我还真怕你迷了路,走到邪道上去呢。”

      “这不是梦?”小宋惊愕地说。可他很快镇静下来,“爷爷,每次都是这样,可终究还是要醒的。”

      “哈哈,”爷爷爽朗地笑着,“孩子,你忘了我给你讲过的近代物理?”爷爷直到1958年才从朝鲜回来,然后就复员回老家了。可村里一直有人说爷爷上过哈军工,如果不回来早就是高干了。爷爷上没上过哈军工小宋不知道,好像问过,爷爷总是笑着说“咱可不够格啊”。不过,爷爷喜欢数理化倒是真事。小宋上学时一直是物理课代表,这也是让爷爷一直很满意的事情。

     “来,坐下!”爷爷拉过小宋说,“孩子,人不易啊!一个人长大成人不易,一个社会往前发展更不易。不光要往前走,更得抬头看看方向,要不就会跌跟头、滑到沟里去。其实,哪有什么路啊!不都是人趟出来、走出来的吗?有时候走直路,有时候走弯路,有时候还得走回头路。”说到这里,爷爷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小宋这时注意到爷爷坐的石头上垫着一张报纸,能看见上面有“大包干”等标题。         爷爷接着说:“走回头路当然不好,可人们就是要走你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能用机关枪和大炮对付这些人。该说明白的当然要说明白。说清楚了,他们还要走,那就让他走嘛!只要别一头跌死就还有得救……”

      “爷爷”,小宋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说,“你一直说我最随你,我也一直学你。可,可,可是连个念想都没有。”小宋头脑一直很清醒,不管这是不是梦,这个埋在心里的疙瘩一定解开!

      爷爷曾有很多军功章,小宋从来不敢要。可是,后来叔叔弄了去,又说被小偷偷去了。这让爷爷心痛不已,说早知道还不如给自己的大孙子呢。小宋的爸爸也有军功章——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毕竟当过兵。可是这些军功章还有从部队里带回来的东西都让小宋的母亲送人了——小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能送人呢?爸爸怎么就不管呢?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就像丢了魂一样。本来想自己当兵,可阴差阳错,兵没有当上,却整天舞文弄墨——真是“无缘疆场死,奈何溺文墨。”他曾经奋斗过、抗争过、挣扎过,可就像在泥坑里折腾的狗熊一样……

      “没有念想,就容易失去方向,生活就变成了煎熬?是不是这样?”爷爷爱抚地看着小宋,目光像阳光那样照亮他的心房。小宋使劲低了点头。“是要有个念想啊!可是,真正的念想不在有形的东西,而在心里。只要心里有北斗星就不会迷路。”

     “可是,你还是给我一个你当兵留下的东西吧。这样,我就有力量了。”小宋说。爷爷笑着点了点头,又慢慢地坐了下来,他轻轻地从上衣靠近心脏位置的兜里拿出一个小手帕,一层一层地翻开,露出一颗红五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剩下这个了,你拿出去吧。”小宋赶忙伸手去接,他想起小时候,在学校里如果有谁能有一个解放军的红五星那可是够风光的。爷爷把托着红五角星的手抬了抬,收起了一直洋溢的笑容,严肃地说:“拿好了,千万别弄丢了。否则你可就真的掉了魂了。”

      小宋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两只手接过红五角星,捧在胸前。“去吧,去吧……”爷爷扭过了头,摆着手说道。“爷爷,让我多待一会儿。”“去吧……去吧……你看,‘你’快醒了——不是梦,而是39年前的你快醒了。别吓着那时的你。”“爷爷!我……”“去吧,去吧……路终究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爷爷还是把头扭到一边,只是挥着手,那手像是要劈开一座山,又像是要退出一条路。可小宋分明看见爷爷的眼角竟然噙着泪花——在明亮的太阳光下就像露珠一样晶莹。

       小宋站起身,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大树和爷爷,当然还有小时候的自己。

       已经走得很远了,突然,小宋听见,爷爷说:“你还记得我从小就跟你说过的吧,我姓马。为了在村里住下去,让你爸爸跟着人家才姓宋的。你本姓马。”小宋边回头边大声答道“记得,永远记得!”可他看到的却是天边的一片红云……

      小宋站定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在“创新大厦”不远处,没有庄稼地,到处都是建好和烂尾的楼房,真是“楼长禾消乡音远”,一时竟无限惆怅,于是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这时,小宋若有所得,急忙抬起手来。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射出道道光芒——就像自己小时候盼到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中出现的镜头一模一样!

     “拿好了,千万别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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