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长安教坊》（十）

窦娇娥从来没有像这个月这样，天天祈祷月事如期而至；也没有像这个月这样，天天巴望见到杨禄士。

可偏偏越想见越见不到：杨禄士不坐班，且由于是宫廷乐师，来教坊附属学校全凭他自己的意思；而他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宫廷乐师的行程，这是连教坊主管大善才都无权过问的事情，窦娇娥能问谁？她只能天天看着“一娥一鹿”的玉簪，反复确认杨禄士写给自己的誓言纸已收藏妥当。不停地回想那一夜：杨禄士对自己一定是真爱，他没有来学校一定是因为太忙了。可是，他为什么都不能写一封信呢？

于是，窦娇娥天天去门口传达室。但是，没有一封。

然而，生活总在继续，它从来不因为个人内心的痛苦焦虑而暂停。每天都有必须弹出来的曲目，每晚都有必须要去挣的钱。琵琶考核若有一次不及格就是劝退；胡姬酒肆若有一次缺席，下次就可能有新人代替你跳首席。窦娇娥见过有人被如何劝退；她自己成为首席就是曾经领舞缺席。

琵琶也好，跳舞也罢，都是欢娱人的把戏。琵琶要人琴曲三者合一，跳舞亦是人舞乐为一体，也就是现实生活无论多痛苦，登台不能被看出；观众看你就是图个乐，没有体恤你的义务。

所以，通常窦娇娥都是躲在化妆间里哭。化妆间面积不大，且由于堆满了客人送给娇娥的牡丹花而显得更加拥挤，也更加香气迷离。

窦娇娥特别喜欢客人送的牡丹花，每个人送的花，她都仔细端详，细细嗅过。她在酒肆挣的钱几乎全部寄回家给窦母治病，所以，只有这些牡丹花好像才是完全属于她的。

这些美艳昂贵的牡丹中，最特别的是红白斗色牡丹。女掌柜搬它进来的时候，仿佛是迎请一尊菩萨。并带着窦娇娥，好好跪谢了赏赐的客人：程荃宁。

程荃宁，当朝一品，今上宠臣。须发花白，风度儒雅。他是那种不需要介绍是谁，人们也会自动下跪行礼的大人物。

这红白斗色的牡丹，并不是程大人第一次赏赐娇娥的礼物。

女掌握反复叮嘱娇娥要识抬举，并告诉娇娥，识抬举并不完全是毫不出错的谢恩与行礼。

窦娇娥渐已长大，她当然明白程大人长久长久的注视意味着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去后台赏赐礼物表达什么，但自从与杨禄士春宵一夜之后，窦娇娥所有的心思真的就在杨禄士那里：等着见到他，等着他娶她。其余的明示与暗示，娇娥仅是陪着小心，不能做出什么不是。

但生活往往不体察人意，一面是望眼欲穿的等待，却迟迟无果；另一面是得罪不起的橄榄枝，却频频抛出；对了，还有长安教坊附属学校只增不减的迫害与霸凌。

一日，女生公共休息室内，珠娘、雨南看着《长安杂报》（虾蟆陵版），谈着报上关于杨禄士有新欢的八卦。

雨南笑着读着报：“‘据一个在鸿胪客馆居住的碧眼紫髯的波斯商人称：宫廷乐师杨禄士携一位疑似长安教坊附属高等学校的女生，来客馆开房，并声音很大’……哈哈，虾蟆陵版的八卦总写得这么没节操。”

珠娘亦笑道：“跟杨乐师有什么搞头，他又不是王子皇孙，又不是五陵年少，又不是当朝重臣，没头衔没实权没金钱，还喜欢花心乱搞，我们学校哪个女生自毁前程地跟他……”

雨南懒懒散散道：“他模样倒是不错，人也会撩，再说我们学校玩咖女生也多了去了，说不定找他牵线搭桥，顺便各取所需。”

听到“牵线搭桥”这四个字，珠娘收敛了先前的嘻嘻哈哈，叹气道：“是哦……这找靠山的事情真不好办…….”

雨南环顾了四下，确定没其他人，小声道：“听说雅涵现在在跟另外一个大木材商人的儿子谈，但雅涵还不承认。”

珠娘平静道：“我也听说了。跟商人的儿子谈，确实不愁生活，但是在长安城想立足，恐怕还是远远不够的。 雅涵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肯定还想着找条件更好的。”

雨南撇撇嘴，半是嫉妒半是清高地点评道：“这长安城的男男女女谁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都在比较，都想掐尖找。既然有人凭借运气，靠一纸婚书登顶，我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幸运儿。所以，在长安城，人人势利、人人功利，很难有纯粹的爱情。”

“你还指望纯粹的爱情啊？这个太奢侈了，那得不差权不差钱不差颜不差神佛眷恋。我一般不想这些个不着边。”珠娘面无表情道。

雨南停顿了一会儿，半是挤兑珠娘、半是开玩笑：“你出去弹琴感觉怎么样？哎，有钓到谁吗？”

珠娘的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唉，我跟你说，这钓鱼的事情也不好做。或许是我方法不对，我出去混资源，碰到的也是出来混资源的，说一两句话就知道大家都是同行。也碰到过公子哥儿，你不知道公子哥儿有多骄纵，就喜欢会玩新花样、会陪着喝酒的那种特风骚的女人。唉，我这酒量还得练……这笑容也得练，得笑得漂亮……”珠娘不由地掏出小镜子，一边对着镜子练笑容，一边继续道：“那些特别吃得开的女人笑起来可漂亮了…….哎呀，漂亮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我真的好想换头。”

珠娘气恼地砸着小镜子，表情沮丧，带着哭腔。

雨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其实也挺好看的。”

珠娘痛苦道：“你说好看有什么用啊？我也觉得我还行啊，但是公子哥儿就喜欢那种‘舞台脸’；特别艳丽，一眼惊艳的那种。所以，你看现在的审美畸形到什么地步，导致所有的女人都是大脸大胸，总把自己捯饬得像有吨位的巨型牡丹花。我这种天生吃不胖的，都快愁死了。”

雨南看着珠娘挫败感满怀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还想跟着你一起在校外弹琴，唉，现在想想，能红的有几个啊，还不如像玉春善才那样搞搞教学、搞搞纯碎的琵琶艺术。你知道吗，据说，只有颜值8分以上的才有可能红。你觉得咱们班上，谁的颜值够得上8分啊？ 窦娇娥有么？窦娇娥都不见得有。”

珠娘听到“窦娇娥”这三个字，火气就不打一处来，“蹭”地一下坐直：“你老提那个衰神干什么？大家都讨厌她，我看她连0分都打不到。对了，她也一天到晚往校外跑。而且你知道吗，还在中等学校的时候，大家都不能出去弹琴的时候，她就经常往校外跑。”

雨南怀疑道：“她的琴技真是不出挑。长安城那么多琵琶女，她凭什么就能找到活儿。再说，以玉春善才的铁面无私，我不信她会放窦娇娥出去弹琴。”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珠娘像想起什么似的，转怒为喜道：“对了，你没发觉她现在越来越瘦吗，越来越没有丰腴的感觉了？”

雨南立刻表赞同：“是的，我也觉得她现在颜值越来越差了……但是， 她好像跟杨禄士走得挺近的。”

珠娘不禁警觉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是哦，多亏你提醒，我总觉得我在校外“混圈子”策略需要调整。看来杨禄士得用起来了，他毕竟人脉广，此时不用更奈何时……”

两人还在议论杨禄士，此时章裴推门而入。

连载小说《长安教坊》是根据苏子娇创作的舞台剧剧本《长安教坊》改编，在全球范围内享有版权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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