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好的服务是什么?

郑屠在关西开着间门面,有两副肉案,架子上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那时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我闲来无事,就去寻衅,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郑屠见是我,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豆哥来了。”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

“豆哥请坐。”

我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的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道:“使得”,嘱咐刀手,“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我说:“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你切的好!”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是。”

他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整整切了半个时辰,最后用荷叶包了,对我说:“豆哥,教人送经略府上去么?”

我说:“急什么?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细细切作臊子。”

郑屠道:“刚才您要精的,怕府里要包馄饨吃。这肥的干什么用?”

我睁着眼,有些生气:“相公钧旨,分付俺的,俺敢问他?”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用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切到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知道我是来找事的,知道我厉害,哪里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只敢

围观,还拍视频。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府里去?”

我说:“别急,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郑屠笑道:“豆哥让切,俺切便是!”

甩开膀子,将十斤寸金软骨切了,累了半天,又渴又饿,手脚酸软,便找了高杌,坐着切。

这寸金软骨难尅,剃了一个时辰,又切了一个时辰,直到晡食,竟把十斤切好了,用荷叶包好,放在精肉、肥肉旁边,怕放坏了,教人从冰窟里拿了两块冰砖,放在荷包上面,说:“如此保存,肉鲜。”问:“这三样太重,差人推车送去。不这般,我自担着挑子送到府上去,如何?”

我有点慌,便道:“又急个甚么!再给俺来十斤大肠,细细切作臊子,拿豆芽切了,用竹签捅出洞来,把大肠臊送进豆芽里去,不要见一点在外面。”

郑屠不吃饭,怕自己口臭,口含了几叶薄荷,再洗了把手,说是有汗不好,便磨了刀,揪起几根猪大肠,洗个干净,铎铎切细,如烂泥一般,又把豆芽切顶,拿竹签刺了,将臊子纳进去,再把顶用肉线缝上,瞧不出半点破绽。

豆芽堆得山似的,找了个榆木箱,装好,道:“这几样,雇乘轿子也行!只是贵。”

我说:“贵不必怕,咱经略府不在乎。”

郑屠趴在案上,道:“是,都知经略相公有钱。小的这就雇轿子去!”

我阻止道:“且慢!你容我说,再有十斤猪皮,细细地切成臊子,不要半点毳毛和肥肉。”

郑屠道:“这个有点为难了。”

却把案子挪地上,趴着给俺切,原来是累坏了,只能趴着。

把肥肉上的皮割了,肥的刮干净,只留下皮,又用手指揪掉偶有的细毛,便开始剁。

皮韧,剁不动,郑屠就哭。

我得意了,心想:镇关西啊镇关西,你有今天,也是人品败坏所致,就你这腌臜泼才,还敢叫镇关西!

我问:“郑屠,何故啜泣?”

郑屠只用手接着泪瘊,不使泪落到客户的肉皮上去,喘息着说:“只因不能好好为客户服务而伤心!切不动了。”

我说:“少废话!你且切!”

郑屠便费力将肉皮切细,又病蚕似的剁了两个时辰,一直剁到日头西落。

天黑了,人打着灯笼看。

郑屠把皮切好,又用荷叶包,堆在案上。他挪步都难,满身汗,褂子湿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淋过雨。对我说:“这就送到府上去!”

我见这郑屠还不撇刀,便说:“你也太猴急,我只说切皮,没说到送的时候。你姑且把十斤里脊肉雕花,再把花切成臊子!”

郑屠难为道:“豆哥,这雕了花,再切成臊子,是给谁看呢?”

我怒道:“你只管切,经略相公说的,里脊肉雕了花再碎,肉才有了灵魂!一个卖肉的,哪来恁多疑问!?”

郑屠道:“相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小的切就是了,不打紧的。”

便又把里脊雕花,雕出牡丹国色,碧水红莲,赤尾浮萍,紫花玉兰。雕到了三更,又逐一剁碎了,挪动到五更天才罢。犹如老龙吟夜雨,驽马踏春泥。

我见那郑屠,已经精疲力尽,只用嘴叼着刀把剁肉,头鸡啄食也的咄咄。眼底不知是流的汗,还是流着泪,看得邻里欷歔,我亦赧然。

正是:马蹄莫踏乱花碎,留与愁人作醉茵。

只恐怕惹不怒郑屠,就无法为金翠莲出气。

切好了里脊花肉臊子,郑屠的嘴已肿得腊肠似的,还笑,用嘴叼荷叶包了,气只出不进,说:“豆哥,小人把里脊也切了。”

我道:“且住!恁奶奶的!你若是有心,就把十斤案板也给切了,细细的成木屑,不留一点油腥在上面!”

郑屠沉吟片刻,居然答应了。

​便蠕动着,鼓踊到一个新案板前头,又把台下新鞋穿上,刀刃绑在新鞋上,哒哒地剁案板。

合场的父老女眷,见我这户的客户,没有不心里骂的。

都为郑屠不平,为我寻衅滋事愤怒。只是见我是经略府来的,膀大腰圆,一拳能打死牛,就不敢吭声。

太阳升起来了,郑屠没了动静。

红炭似的日头里,案板臊整整齐齐的堆在纸上,小山头般。红洒在郑屠脸上,他笑了,费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俺切好了!要八抬大轿,送往府……”

话没说完,浑身痉挛起来,脑袋一晃一晃的,状如癫痫,牙关紧闭,不一会儿,从嘴里吐出白沫儿来。

眼一瞪,腿一蹬,竟死了。

众人大惊,都说郑屠为了服务客户累死了,是真正的好商家。

我挠着头皮,疑惑道:“如何便死了?”

边说着,边往后撤,大步流星的,甩着袖子向众人说:“晦气!晦气!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合关西千户,没一个不知道我点了一车的肉,到最后不要的。只是我没拿肉,自然不必给钱,符合法律规定。一时间竟不知道郑屠是恶人,还是我是恶人。

后来,衙门颁给郑屠奖状,说他:

一切为了客户,为了客户一切,为了一切客户。

郑屠的儿子小郑屠,袭了郑屠的奖,继续卖肉。

把祖传的口号贴上店门:微笑服务,至死不渝。

这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服务,着实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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