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苏伊士(36):渡河反攻·大背景(上)

以色列是一个沙漠国家,境内和周边的河流都很小,大名鼎鼎的约旦河在很多地方不过十几二十来米宽。在1967年以前,以军没有渡河作战能力,对渡河作战也没有特别兴趣。但是六天战争后以色列的新边界创造了新的局面,这就是约旦河和苏伊士运河。以军的战略永远不变: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战争必须引向敌人的国土,于是渡河作战就成了新课题,以军必须尽快建立渡河作战能力。

渡河作战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尤其是跨越大江大河和适合通过重型装备的架桥装备。架桥坦克可以迅速把自身携带的折叠式便桥展开,铺放下来,作为临时桥梁,但跨度通常不大,适合用于跨越战壕沟渠或者作为斜坡跳板使用。跨越真正的江河还是需要浮桥,通常使用制式钢制浮箱(正式称呼为漕渡门桥),具有标准尺寸和承载能力,容易用紧固件前后左右与更多的浮箱相连,组成较大的浮筏,用于浮渡重型装备(如坦克),或者把更多浮箱串联起来,上面铺设连接钢板,组成浮桥。浮筏通常在两侧附加机动舟,用于推进和转向。浮筏两端还有可以搭上河岸的跳板,便于车辆上下。组装浮筏较快,可以很快形成浮渡能力,但要把大部队渡过河去花费时间很长。浮桥正好相反,组装时间长,但通过能力大。通常在组装浮筏或者浮桥的时候,需要留有足够的浮力储备,不仅在风浪中不容易沉没,也在被炮火击中时具有更高的生存力。在架桥坦克和浮桥之间,还有使用两栖车辆充作浮箱的方法,不仅在地面可以自行开动,入水后也可以自行航行到位置,组装浮筏和架桥速度更快。

在很长时间里,苏军代表世界上渡河作战和装备的最高水平,美军对渡河作战不如苏军和欧洲重视。苏军在二战中,接连渡过顿河、第聂伯河、维斯瓦河、奥德河等大河,渡河战术与装备世界领先,埃军使用的TPP和PMP浮桥都是军用浮桥的经典。GSP两栖舟桥更是广为使用,冷战后前华约国家装备盛行西方化,GSP是少有的得到保留的苏制装备。但以色列不可能从苏联购买渡河装备。欧洲国家在1967年六天战争之后,试图在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之间保持中立,以避免危及石油供应,以军从欧洲购买现代架桥装备的时候也遇到困难。以军手头有制式钢制浮箱,每个浮箱尺寸为5x2.5x1米,重3吨。这些浮箱可以连接起来,组成不同尺寸的浮动平台,可以用做浮筏,或者连成浮桥。但这只是很初级的架桥能力,如果要在苏伊士运河渡河作战,必须在最短时间里架通桥梁,保障大批坦克通过,光用浮筏搭桥肯定是来不及的。但渡河不光是器材问题,还有整套的战术和训练问题,以军对此十分陌生。

在六天战争胜利的光辉之下,渡河问题没有马上得到重视。以色列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埃军怎敢进攻?如果埃军不进攻,以军为何要急着研究渡过苏伊士运河的问题?但不战不和打醒了以色列,到1969年初,渡河问题开始有所进展。以军训练部条令处处长摩西·佩利德上校有一个主意,他要借最高司令部高级课程的机会,组织了一个架桥演示。这样的课程本来就是研究生性质,不是单纯的上面讲下面听,而是提出全新课题,大家研究,“上面”只是提供咨询、参考和引导。演示很有成效,充分显示了渡河作战的复杂性,尤其是敌前渡河。有很多战术、技术和组织上的难题。

很自然,工兵现有的器材和方法决定了以军能够采用的方案。首先,步兵以轻型橡皮艇渡河,占领河对岸,保护架桥作业。然后,卡车向河边渡河点集结,重型吊车开始卸下浮箱,然后工兵在水中组装浮筏。每一个浮筏由9个浮箱组成(3x3),两端各有一个底宽顶窄的梯形跳板,便于车辆和货物装卸。跳板可以用液压装置升高或者放下,以适合不同的河岸坡度和地形。此外,浮筏两侧还有两个机动舟,上面各安装一台发动机,负责推进和转向。组装每一个这样的机动浮筏需要一个小时,然后工兵开始从此岸向彼岸运送坦克。如果浮筏不直接用于浮渡,也可以在多个浮筏组装完成后,连接成一座完整的浮桥。

就以军手头现有装备而言,演示中展示的方法是合理和有效的。其他国家的陆军也用类似的器材。但也有很多国家的陆军已经拥有轻便、机动的渡河器材,使他们能更加快捷地架设桥梁。这样,大量的部队和装备可以从轻便桥上快速通过,迅速扩大桥头堡。只有那时,重装备才能开入渡河点,开始组装重型桥梁。这要求冲锋步兵在没有坦克或者装甲车支援的情况下单独坚持较长时间。另外,轻装抢渡部队只能夺占窄小的桥头堡,敌人可以逼近架桥作业地点,用轻武器和直射武器扰乱架桥作业和损坏已经建成的部分,间接瞄准的大口径火炮的威胁更是巨大。

更先进的方法则直接快速架设重型桥梁,早早使得坦克和机动车辆过河。比如苏制PMP浮桥的浮箱平时折起,可以用卡车运到河边,像自卸卡车一样起竖滑入水中,遇水自动张开,供工兵进一步组装成浮筏或者浮桥。组装可以跨越苏伊士运河的浮桥需要大约3-4小时。TPP浮桥比较老式,架桥速度慢一些,但也只需要6-8小时。苏制GSP-55两栖舟桥在车顶自带可以翻转展开的浮箱和跳板,自身以履带式底盘自行开进,可以直接开入水中,并在水中航行和机动。两辆GSP-55并排连接驶入水中的话,可以自动展开浮箱和跳板,然后作为机动浮筏,几分钟内就开始浮渡重型车辆。埃军正是这样在H+6.5小时就架起第一座浮桥,坦克开始渡河。

以色列没有财力物力独立研制制式重型浮桥。考虑到战场的特殊性,决定另辟蹊径,用坦克拖带架桥装备,加速架桥作业,并由拖带的坦克直接保护行进和架桥作业。这样,坦克很快可以在此岸首先用火力支援对岸的登陆步兵,然后在浮桥开通时马上过河,不仅支援桥头堡,还可以迅速扩大桥头堡。佩利德的演示一结束,阿丹马上指令装甲兵司令部大力研究适合以军需要的渡河器材和方法。

以军概念以浮筏为基础,而不是更基本的浮箱。一个完整的浮筏有9个钢制浮箱,两个装卸跳板和两台发动机,总共22米长,11米宽,重达60吨。基本想法是预先组装起这样的浮筏,用坦克拖到岸边。然后浮筏被推入水中,坦克可以马上渡河。只要有11个浮筏开始作业,就可以连接成长达180米的横跨苏伊士运河的浮桥。问题是,直接用坦克在沙地上拖动浮筏,浮筏很容易损坏,拖带的坦克也有负荷太重和不易控制(比如无法刹车)的问题。为此,以军在浮筏下安装铁棍,降低拖带阻力。还试验过在浮筏侧面安装巨大轮子的办法,这样一辆坦克就可以拖动浮筏。

1971-72年冬季,以军在西奈沙漠举行“奥兹”演习,这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综合演习,检验新组建的常备军装甲师结构,还有渡河作战、向敌后纵深突破、大规模坦克战和夺占关键地形等科目。西奈师作为演习主体,沙龙的南方司令部负责演习的全局指挥。由于西奈沙漠里没有合适的水障,沙龙想了一个好办法,把卢阿法水库扩大了一点,这样,以军就有了一个小型的水障训练场地。这是西奈北方沙漠中央的一个水库,用于在冬天收集经过阿里什绿洲的雨季洪水。尽管地点和大小还不满意,但毕竟可以在水里演练敌人火力下的渡河作业了。

阿丹想演练新的渡河器材和方法,但那时新器材还在试验中,最后紧赶慢赶,总算组装起几个浮筏,在演习中进行了试验。在演习的当天,西奈师向前挺进,同时坦克拖带着渡河器材。炮火首先削弱对岸敌人,坦克迅速占领有力位置,火力支援渡河步兵,步兵则用橡皮舟渡河。装甲运兵车有一定的浮渡能力,自主浮渡到了河对岸。车载步兵在河对岸实行机动作战,夺取了较大的滩头。然后,架桥器材被放入水中。这些器材是匆忙组装起来的,还很粗糙,实际渡河用了很多时间,但还是比以前的演示要快很多。坦克得以迅速在浮筏上渡河,马上加入战斗。战斗开始后一个小时,浮桥架设完毕。入夜后,部队在几公里宽的战线上,用两个坦克旅继续向纵深突破。

演习前几天,阿丹陪同塔尔视察了工兵部队,塔尔已经被任命为副总参谋长。阿丹向他介绍了正在研发的渡河器材和方法。塔尔在国防部工作了几年,刚回到军中,整个渡河作战概念对他来说是新鲜事物。阿丹汇报了新的渡河方法,这使得以军可以灵活选择渡河地点,并相对容易地把渡河器材运送到河边。

塔尔代表最高司令部大力支持,他也说话算话。他召见了工兵的大卫·拉斯科夫上校。拉斯科夫是一个人物。他是以军中年龄最大的军官,那时已经快70岁了。他的脑瓜特别灵活,点子特别多,时常会用匪夷所思但又令人击节的歪点子解决难以用制式器材和方法解决的战场实际工兵问题。

拉斯科夫在塔尔的支持下,建议研发一种滚筒桥。这是由一百多个钢制圆筒组成的浮桥,每个钢筒直径2米,像压路机前推动的滚筒一样用连杆连接,最后连接起来有180米长。钢筒本身提供浮力,钢筒也可以滚动,便于拖带。滚筒桥是在战斗前预先组装好的,不需要在渡河点在敌人火力下组装,可以像超市里一长串购物车一样被整体推入运河,然后在浮动中搭上对岸。钢筒本身有一定的抗弹能力,轻武器和炮弹弹片不容易损伤,内部还可以有隔舱,生存力进一步加强,不过这座滚筒桥的钢筒是否采用内部隔舱不清楚。架桥过程具有彻底的进攻性,对岸敌人难以阻止。但是,滚筒桥也有很多缺点:需要3天时间才能组装起来,重达400吨,需要16辆坦克才能拖动。滚筒桥也只能直线前进,不能拐弯,需要通过宽阔、平整、安全的道路向前沿拖动。由于滚筒桥不能转弯,还由于巨大的重量,滚筒桥无法从一个战区转移到另一个战区。要是战况不利,必须从另一个战区渡河,这就只有把这一大堆钢筒运到新的渡河点,重新组装。最要命的是,为了保密,这个巨物没有实际测试过。现在这堆钢筒存放在塔萨,恰好离大苦湖渡河点较近。沙龙在10月8日不管不顾地撤离阵地南下时,也没有忘记在塔萨方向留下守备力量,这些宝贝钢筒和相关器材要是损坏了,以军就别想渡河了。

不过滚筒桥只有在以军可靠控制运河东岸时才便于使用,要是埃军在东岸阻止以军开进渡河点,这么庞大、笨拙的滚筒桥是无法用于向运河河岸突破后紧接着架桥渡河的,还是要用机动性更好的浮箱、浮筏。幸好以军工兵还从欧洲获得了一些老旧的机动架桥装备。这些都是二战剩余物资,名为“基洛瓦”。这是庞大的两栖车辆,有巨大的轮子,可以自行开入水中,在水上浮渡,两端各有一对液压升降的跳板。为了节约重量,跳板不是一整块平板,而是两条狭窄的跳板,每条跳板的宽度刚好够坦克一侧履带爬上爬下。把3辆“基洛瓦”边靠边连接起来,可以组成一座浮筏,每次可以在运河两岸之间运送一辆坦克。6辆“基洛瓦”连接起来的浮筏可以一次运送两辆坦克。要是有足够多的“基洛瓦”,理论上也可以组装起一座完整的浮桥。

不过“基洛瓦”有两个主要缺点:第一是这些老爷车辆需要大量维修,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趴窝了。第二个缺点是“基洛瓦”本身浮力刚够自身浮渡,要用橡皮围裙充气后产生额外浮力才能运载坦克。这使得“基洛瓦”在战斗中很脆弱,要是橡皮围裙被子弹或者炮弹弹片打穿,就要沉没。这要直接影响作战。充气橡皮围裙抗弹击性差的问题可以用多腔气袋来解决,但以色列没有这个技术能力,这些老爷“基洛瓦”也经不起这么折腾。退而求其次,可以在橡皮围裙里填充泡沫塑料来缓解,但在战前就填充泡沫塑料的话,行动起来太鼓鼓囊囊,碍手碍脚;下水后用快速发泡剂填充,以色列同样没有这个技术。好在这些“基洛瓦”买来的时候很便宜,而且是机动的,可以应付急用。相比之下,苏制GSP-55的车顶浮箱是钢制的,内部有水密分隔,抗弹击性好多了。但还是老问题,以军对这样豪华的苏军渡河装备只有垂涎的份,可望而不可即。

在1973年4-5月紧急状态期间,以军已经意识到战争马上就要爆发,塔尔紧急拨款,用于加强浮箱浮筏的机动性。然而,这只够大概20个浮筏之用。就是这样,“基洛瓦”的升级还半途而废,以军只有18辆“基洛瓦”可用。

以军条令强调速战速决,把战争引向敌人的土地,进攻压倒一切。常年不断的训练,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每一个以军指挥官都清楚:要打败埃军,必须渡河。这个观念已经溶入血液了。在埃军主力已经渡河的情况下,消灭敌人实际上多了一个选择,可以等待埃军脱离运河区坚固防守阵地,尤其是脱离防空导弹保护伞,在东岸开阔地的机动作战中消灭埃军主力。但埃军显然不愿意冒然脱离运河区,10月14日的进攻也是有限进攻,消灭了大量埃军坦克,但并没有实现歼灭战,因为埃军主力依然龟缩在运河区。因此,结束战争只有一个选择了:渡河,登上西岸,消灭埃军主力。事实上,渡河在所有人头脑中就像塞壬[1]之歌一样挥之不去,不断诱惑着指挥官,挑逗他们大胆夺取这个至高奖品。战后沙龙到处声称,只有他在不断催促早日渡河,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但真理超越一步,就会成为谬误。不顾条件盲目渡河,只会带来灾难。但是审时度势,抓住时机,同样的决定就是正确的。戈南在10月8日命令阿丹进攻运河区,造成以军出开战以来除第一天外最大的损失。沙龙在10月9日不顾埃拉扎尔的指导方针和阿丹在前一天的教训,再次撞了个头破血流。巴列夫在10月10日到达南方司令部时,戈南提议在赛德港-富瓦港一线渡河,但巴列夫认为还没有准备好。会上曼德勒提出在大苦湖渡河,更是条件不成熟。工兵那边明确说明,架桥器材不可能在10月13日之前准备好。10月11日,埃军攻势开始松劲了,以军不仅稳定了战线,而且开始恢复实力。最高司令部决定,渡河在马茨麦德(苏伊士运河流入大苦湖处)进行。巴列夫当晚2130小时就召集参谋班子,决定渡河D日为10月13日。戈南提议随后在10月14日在北方坎塔拉进行第二方向上的渡河。在10月13日0200小时,有报告说,英国将在联合国提议停火。以色列马上紧张起来,要是被联合国接受,以军将被迫在战场局势还没有扭转过来的时候停火,埃军就在运河东岸站住脚了。于是,马上有人再次提出在运河北端赛德港-富瓦港迅速渡河,类似的提议最早在10月9日就提出过。

赛德港、富瓦港孤悬运河北端,与埃及和西奈本土只有狭长的堤道连接,容易隔离。而且地形上的孤立使得防空导弹不易覆盖,空军的行动自由度较大。在空军的支援下,用伞兵和海军夺取赛德港和富瓦港,不仅可以锁住苏伊士运河,争取谈判筹码,还不用太担心埃军反攻。但问题也在于地形孤立,夺取赛德港、富瓦港对于消灭埃军主力没有作用,这只有在联合国强制停火在即、必须抓一个谈判筹码的时候,才有意义。但要是立刻停火不是一个问题,赛德港、富瓦港作战就是一个不必要的节外生枝。

不过萨达特拒绝了停火。他或许认为埃军还处在优势地位,运河阵地坚不可摧,甚至还有希望贯彻“花岗岩2号计划”第三阶段:推进到西奈纵深离运河100公里一线。以色列是在10月13日早晨得知萨达特拒绝停火的,所以马上回到在马茨麦德渡河的原方案。

另一方面,情报表明,埃军将发动进攻,以军渡河D日推迟到10月15日,这实际上给渡河准备争取了时间。要是按照10月13日渡河的原计划,很可能准备仓促,渡河不会像后来那么成功。当然,另一个可能是埃军发现了以军渡河企图,利用这段时间采取反措施,极大地增加渡河作战的困难,幸好这没有成为现实。

渡河装备到10月13日准备就绪,开始向沙龙的出发阵地集结。滚筒桥在当天组装完毕,一个坦克连开始拖带训练。另外,8个浮筏和16辆可以自行开进的“基洛瓦”开始从莱菲迪姆向横向公路运动。在巴鲁扎还有另外12个浮筏,南方司令部犹豫不决,没法决定从哪个部队抽调坦克来拖带。沙龙和萨松都在就近,但都在紧张战斗,没有多余的坦克。直到10月15日早晨,才最后决定由萨松派坦克把滚筒桥拖带到沙龙的地段。但这个拖延造成滚筒桥推迟到达。

10月13-14日夜间,南方司令部发布书面命令,渡河作战代号“果敢行动”。在14日白天打退埃军进攻的时候,南方司令部还有一点犹豫,因为还是不能确定埃军是否算已经发动过大规模进攻,还是有更大规模的进攻即将到来。但最后还是决定,不管是否还有更大规模的埃军进攻,不能再等了。在10月14日2200小时,埃军进攻溃败后,南方司令部发布口头命令,补充先前发出的书面命令,规定渡河作战在10月15日1700小时展开。


[1] 塞壬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善用无法抗拒的美妙歌声使得过路水手倾听失神,航船触礁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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