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么穷的地方有这么好的博物馆

来源:公众号 花蚀的人间观察

我对比哈尔的印象很差。

这个位于印度东方的邦,是孔雀帝国、摩揭陀、波罗帝国等印度史上赫赫有名的霸权的统治核心,又有菩提伽耶、那烂陀等大量佛教圣地,各种古迹、文物让我心潮澎湃,但我还是对比哈尔的印象很差。

这是印度最穷的邦之一,人均GDP全印倒数前几,贱民和婆罗门互斗特别严重。最搞笑的是,一些印度穷人为了反抗高额嫁妆的陋习,一些贫困女性的家长会绑架男性强迫结婚,这事儿在比哈尔特别多。所以,我一个人去比哈尔前,朋友们开玩笑说怕我被抢了。

到了比哈尔,印象就更差了。走上菩提伽耶、那烂陀的大街,所有跟我搭讪的本地人都想要钱。的士、突突车司机异常热情,漫天要价。这种感觉在印度都不常见。

我对比哈尔的印象很差,直到来到巴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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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那的大粮仓(Golghar),英国人修的,也有几百年的历史,是个很奇怪的建筑,到那儿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个佛塔。

巴特那自古就是比哈尔的中心城市,在孔雀帝国时期成为了印度的首都。但神奇的是,这不是一个旅游城市。抵达巴特那的第一晚,我突然发现在Booking上定的那个酒店其实不存在,至少留了个错误地址,怎么都找不到。于是,一个突突车司机带我逛了一圈又一圈,中途遇到两个大半夜出来飙车的飞车党大哥,帮忙打了半天电话,最终决定换了家酒店。飞车党大哥们深藏功与名帮完忙就撤了,突突车司机也没要钱,最后是我主动加的价。这一瞬间,我感觉到巴特那和菩提伽耶、那烂陀不是一回事。

旅游业真是能改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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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巴特那的好感,在逛完这座城市的两座博物馆后达到了顶峰。这两座博物馆一新一旧,老的巴特那博物馆(Patna Museum)兴建于1917年,新的比哈尔博物馆(Bihar Museum)开放于2015年。这两座博物馆的规模都很大。一座城市拥有两个大型综合博物馆,在印度很少见。

如果你去过一些被英国殖民过的城市,肯定见识过巴特那博物馆这样的老派英式博物馆——对于被殖民的国家来说,英式博物馆是入侵者留下最好的遗物。这座博物馆的建筑,是欧洲建筑调和莫卧尔风格的产物。内部按照自然、本地历史遗物、部落文化、当代艺术等主题分门别类,以一种英式的精细整理,混合印度漫不经心的管理,印度的各种老式博物馆都是这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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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内最震撼的镇馆之宝,是真佛骨灰坛。想要拜见这件宝物,你要多花250卢比买票,不贵,也就合25人民币,反正来都来了。我没想到的是,保安看到我买了这个票,当即拿着枪,叫上一个带钥匙的博物馆官员,领着我去了个小房间。打开三重铁锁,进了一个冷气巨足的保险库。

保险库中间有一个小佛塔。塔内就是真佛骨灰坛。昔日“八王起八塔,金瓶及灰炭;如是阎浮提,始起于十塔”。后来,不走寻常路的阿育王打破十塔,将遗物等分84000份,供奉于全印度。巴特纳的这一份,源于城市西北几十公里外的吠舍离古城,是那里的古佛塔中出土的。图一的小匣子,应是阿育王时代的遗物。在所有佛教文物中,我一直对“舍利”这个子类特别不感冒,主要原因是来源很难说清楚。巴特那博物馆的这一份,算是来源相当明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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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看点外观好看的,巴特那博物馆内有一批档次相当高的佛教遗物。在几十年前,巴特那管制的区域远比现在大,南边的奥迪萨邦也归比哈尔管。奥迪萨首府布巴内斯瓦尔北部,有三座大约7-12世纪的佛教僧院遗址。这三座遗址并成为奥迪萨的佛教钻石三角。上图中这个门,就来源于钻石三角中最古的那一座。

在我看来,佛教钻石三角有两重珍贵:第一,在于其艺术价值高,保存相对完整。你们看这个门框,雕栏画栋,细致异常,尤其是两侧的一对对爱侣,看起来让人欢喜。佛教虽然有些禁欲,但印度的佛教艺术却毫不冷淡。第二,公元7-12世纪,东印佛教经历了由显入密再至灭亡,佛教钻石三角的建设正好处于这个阶段中,其最老的一座完全没有密教化,后面两座则有密教的痕迹。从考古研究上讲,正好可以感受佛教显密艺术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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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比哈尔博物馆建成后,巴特那博物馆的一大批文物就挪到了新馆当中。空出来房间之后,这儿办起了临展。我去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甘地主题的现代画展。印度人能用各种艺术手法从各种角度来阐释自己对国父的感情,这倒让人有点羡慕。

再来说说比哈尔博物馆。我对巴特那最大的期待,其实就是那尊孔雀帝国时代的持拂药叉女像。这尊造像以前在巴特那博物馆,所以它的门票上还有她的图片。现在,这个美好的姑娘身在比哈尔博物馆中。我为她专门写过一篇,可见:石头镜子上浮现出阿育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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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以为到比哈尔博物馆之后,看看这尊造像就完了。没想到,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座博物馆的好,远超我的想象。我完全没有想到,比哈尔邦这样穷的邦,竟然建出了这么好一座新式博物馆。

老式博物馆,尤其是老的英式博物馆,靠展品数量取胜。一件件各地产出的宝贝,整整齐齐放在那儿,如果有个专家带你看,你可以获得超多的信息。这在博物馆还是贵族玩物的时代,自然是没问题的。但随着教育平民化,博物馆也在面向群众,必须要想想办法,让展陈更容易让普罗大众看得懂。于是新式博物馆应运而生,它们的展品未必少,但并不再以数量为重点,更要用合理的布局和展示方式,来构建出一种明确的逻辑,展示出一个个场景,从而让受众更容易理解。这样的变化,在自然博物馆中特别明显,似乎历史博物馆中变化没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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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哈尔博物馆中的一件现代艺术装置,题为《无声的布道》。

巴特那的两座博物馆,正好一新一旧,这就衬得比哈尔博物馆的展陈方式特别新。这座博物馆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清晰的逻辑:造像艺术在印度尤其是比哈尔邦的演变,这种演变,在大量同题材不同时期的作品上得以彰显。如果你来逛这座博物馆,好好看看文物,好好看看说明牌,会很清晰、容易的感受到孔雀帝国、贵霜帝国、笈多帝国、波罗王朝等比哈尔重要时期造像的气质。这就是新式展陈的好。

同时,因为有清晰排列的大量同题材作品的展陈,相关展品常常位置都还挺近,这样的互相勾连也让人很容易琢磨出一些事儿来。

举个例子,我们还是来说说持拂药叉女。如之前那篇文章所说,这件宝物的抛光技术毫无疑问是孔雀帝国时期发展出来的。但整件作品的年代,却有很大争议,有说是孔雀帝国晚期,有说还要晚到之后的贵霜帝国时期。究竟哪个说法靠谱呢?多找找两个时期的作品对着看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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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重点看看美人头上的冠饰。

巴特那作为孔雀帝国的首都,自然是留下来不少那时的作品。比方说上面这个陶制少女头像。她的脑袋上有两个大发髻,形成了两个大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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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陶制的跳舞女孩,也是孔雀帝国时期的作品,清晰可见脑袋上也是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大发髻,发髻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圆盘状装饰。比哈尔博物馆内这样的文物还有好几件,发型大同小异。

然而,持拂药叉女脑袋上的发型,就完全不一样,只是额正中有个大的圆形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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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看贵霜帝国时期的作品。这件浮雕讲的是佛祖的诞生。中间那位女子,就是佛祖的母亲摩耶夫人。我们看看她头上的冠饰,明显没有了孔雀帝国时期的那种发髻,虽然和持拂药叉女也不完全一样,但它们都有一个类似于头带的装饰。

头上装饰的形制,就是支持持拂药叉女是贵霜帝国时期作品的重要原因,至少这件作品的头饰是在贵霜帝国时期再加工过。如果你对文物有兴趣,那就应该多琢磨琢磨。如果能发现一些你暂时想不通的事儿,再查查资料,肯定会有更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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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举个例子,比哈尔博物馆有一尊我特别喜欢的青铜观音像。这件青铜器造于公元9世纪的库尔基哈尔(Kurkihar),这个地方是波罗王朝的青铜造像中心。这个王朝是印度最后的佛教帝国,其艺术对西藏、缅甸的影响极大。尤其是缅甸,蒲甘王朝早期的造像和建筑,根本就是直接抄的波罗。

我之前见过不少波罗王朝的石像,这是第一次见到波罗王朝的青铜像。这尊观音相当写实,兼具雄浑和秀丽,质感丰腴但不肥腻,线条流畅又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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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玩的是,我越琢磨,越觉得这尊观音长得像湿婆。有这2点:

1 发型像。这种发型叫做发辫冠,是先把长发梳成一根根粗辫,然后再盘成高冠。这种发型似乎是出现于笈多帝国时期,在佛教里偶用于菩萨,在印度教中专用于湿婆。

2 额间有第三眼。湿婆叫三眼神,就是因为有这个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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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比哈尔博物馆里还有一尊10世纪的狮吼观音。这一尊可就更像了,连三叉戟、蛇都出来了。如果哪个不熟悉佛教但熟悉印度教的朋友看了,第一反应肯定是:哎,湿婆怎么不骑牛,骑了他老婆的狮子?

佛教由显入密之后,融合了更多印度教的元素。这两尊像就是那个时期观音和湿婆造像上混同的例子。但这样造像元素上的混同究竟是谁学谁,不一定,也未必是单向的。

除了造像之外,比哈尔博物馆还有一类藏品特别有意思。那就是画,民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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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哈尔邦有一种传统绘画,名叫密西拉(Mithila painting)。在比哈尔博物馆内,有专门的一个厅展示这种画。这种艺术造型拙朴,用色极为奔放大胆。比哈尔人为之骄傲,巴特那街上几乎所有的装饰画,都是这个风格。我在那儿遇到了两个当地中学生,硬要拉着给我讲这种艺术,不是为了钱,就是因为骄傲。

这种画,你第一眼看会惊诧于它造型上的不细致,但它的颜色你会越看越喜欢。不信再来看两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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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意思的是,比哈尔博物馆的礼品店里,卖旧画。那些画的厚重画纸明显有念头了,还有点折痕,但颜色还是很新,画的水准也相当高。因为是旧的,这些画搁在博物馆里卖也卖得特别便宜。

我当即买了三幅。在印度,我从未买到这么好的博物馆周边。

来看看更多比哈尔博物馆馆藏的图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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