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何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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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学医时,面对《寄生虫学》的浩繁,总不免感叹:既生虫,何生人?如今将这句抱怨转换成对《寄生虫》的评价,却也恰如其分。

 电影中的困难户,被有钱人嗅出了“贫穷”的味道。而《寄生虫》成为第92届奥斯卡四冠王,让华语电影闻到了“危机”的气息。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以及最佳国际电影四项大奖,任何一项都值得我们静下心来好好观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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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斩金棕榈,再夺小金人。奉俊昊手里的奖项分量之重,从韩国总统SNS发文祝贺可见一斑——“向全世界证明了韩国电影的力量”。自金泳三时期开始的电影扶持计划,终于结果开花。

 韩国电影是否被过誉的问题,可以先放一边。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中国电影人来说,“隔海取经”比“同行相轻”更重要。我们究竟是缺少《寄生虫》这样的电影,还是奉俊昊这样的导演,抑或是成熟的文化产业,是三个不同维度的问题。

 当然,三者绝不可以割裂地去分析,冲奥不是“集齐七颗龙珠”的打卡活动。《寄生虫》的荣誉也不独属奉俊昊,它更像是奉俊昊、朴赞郁、李沧东的“三位一体”,是一种电影工业发展到必然阶段的必然胜利。如果李沧东的《燃烧》还差了一口气,那么《寄生虫》把“那口气”给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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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社会讽刺派发展多年后,韩国电影终于找到了空间美学和商业追求的“结合点”。把韩国人的阶层书写,普世化地建构为卡夫卡式的荒诞。上一次华语电影有此“融合手法”的,是让主演在竹子上飘荡的李安。

 这种结合不是迎合,而是每个顶尖电影人的瓷器活。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够不上知耻后勇,但话必须丧气些:借鉴是行不通的,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

贫穷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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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住在半地下室的穷人四口,父母是无业游民,儿子、女儿双双辍学,全家人的收入仅来自折叠披萨盒。儿子基宇在朋友的引荐下,来到富人朴社长家,当他女儿的英语家教,所有人的命运发生了“链条式”的巨变。

 先是女儿,在儿子的帮助下,成为朴社长小儿子的“艺术理疗师”。父亲替换了原来的司机,母亲也成了新的女佣。看似天衣无缝的“连环计”,无疑是穷人的“老鼠搬家”,所谓“寄生”隐喻由此展开。

 故事的转折点,是一场席卷棚户区的大暴雨。尽管穷人把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披上了镀金的外衣,成了别墅的“兼职主人”。但生而贫穷的事实无法改变,不测风云的天气就能“打回原形”。

 贫穷成了一种原罪,是与生俱来的伤疤。奉俊昊反复用“气味”来诠释它的如影随形。朴社长和妻子背着穷父亲,议论他身上的异味,并总结为“经常坐地铁的人”才有的味道(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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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味也是诱发穷父亲最终杀死社长的关键。他诧异地发现:在雯光丈夫行凶的险境中,朴社长仍然对他身上的气味感到嫌恶和避忌——真正的贫穷无法掩盖,它已经变成了自己身上的屈辱印记。

 自卡夫卡开始,“虫”就开始了寓言之路,成为被资本、文化、权力驯化的人群代名词。电影借由“寄生虫”,描绘了被分割在“地上”和“地下”的两类人,揭露了“地下”人无法到“地上”生活的残酷现实。

 影片不断出现的上下台阶,以及上下切换的镜头,是奉俊昊对“阶层”最为裸露的展现。从阳光明媚的别墅草坪,到昏暗阴冷的地下室,画面的对比击碎了观众残存的最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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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生虫》比《变形记》更苦涩,后者至少是从人变成虫,强调现实对人性的倾轧。前者的底层人物似乎生来就有“虫的躯壳”,他们只希望能寄生在他人体内生活,无力改变依附的命运。

 “底层”一直处在被表述的立场,他们生来就不存在话语权。片中的穷爸爸说:“人生永远无法跟着计划前行”。于是他们被动的接受,天生就没有钱这种熨斗。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钱就是熨斗,能把一切熨平,没有一丝褶皱。


 

疯狂的“石头”

同学送给穷儿子一块景观石,家人期待这是“带来好运的石头”。《寄生虫》里景观石多次出现,作为重要道具的同时,也完成了对韩国社会现状的指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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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接受礼物时仍没找到工作,但景观石给基宇带去了“暴富”的精神寄托。应聘教师过程中弄虚作假的道德谴责,被景观石给记忆屏蔽了。他一直坚信,朴社长家的好工作是石头“带来的”,而非自主“选择的”。

 石头是华而不实的装饰,也是基宇内心无法摆脱的重担,更是除掉另一批“寄生虫”的武器。石头的功能一直在变化,但它的隐喻从未更替:景观石就是穷人改变阶层的虚妄图腾。

 表面上的坚如磐石,却不敌现实的冲击。小到地下室窗户外醉鬼的一泡尿,大到一场暴雨,都可以让这个图腾泡汤。电影透过一个颇有分量的物件,暗示了阶层的固化和跃升的无望。

 片中的“寄生”,也是一种“二元寄生”关系。表面上是基宇一家“寄生”朴社长家,但朴社长穷奢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寄生”在韩国社会之上。上层吸取中层“血液”,底层蜗居别墅捡食富人“牙碎”,谁是真的“寄生虫”倒很难说。

 另一个象征性设计,出现在朴社长儿子的生日派对上。因为他喜欢印第安人,所以朴社长和基宇父亲一起扮演印第安人。基宇父亲本来是抗拒的,但在朴社长“就当工作”的胁迫下还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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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第安人作为美洲土著,是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失去“主人翁地位”的。文明的西方侵略者,掠夺他们的土地,残害他们的同胞,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甚至带来了欧洲的传染病。让基宇父亲扮演印第安人,进一步加深了韩国财阀侵蚀大众资源的隐喻。

 当然,奉俊昊的“两把刀”,一把对富人发难,另一把对穷人逼供。朴社长家的前保姆和她住在密室中的丈夫的出现,将基宇一家置于了审判境。当男主阴谋被前保姆得知,为了抢夺“寄生地盘”,两个家庭产生了激烈的打斗。

 基宇母亲这样唯唯诺诺的妇人,竟然一脚把前保姆“踹进了地下室”。在寄生者的世界,同样是以强凌弱的丛林法则,且是“撕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那种。当基宇父亲捅死富人时,仇富情绪得到最大宣泄,也是阶层之间无法谅解互相毁灭的无奈。

 全片讽刺的高潮,在基宇一家躲在客厅桌子下面的偷听。朴社长夫妇一方面批评前司机的放荡,一方面又在做爱时拿前司机作为刺激来源。赶走佣人的道德洁癖,全变成了私下的堕落怪癖。荒诞得好笑,又残酷得不容易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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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的“双生” 

社会学出身的奉俊昊痴迷“二元对立”,从《雪国列车》车尾和车头的两级叙事,到《杀人回忆》明暗的开放式叙述,莫不如是。时间更往前一些,“谁才是真的寄生虫”就像是“谁才是真的汉江怪物”的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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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成功不仅在于对类型的熟练运用,更表现在对类型的反叛逃离。《杀人回忆》披着“连环杀手”的悬疑外壳,但没有暴力血腥的镜头,尸体也只是一闪而过。像局外人一样,漫不经心的讲述了一个无法抓住的凶手的故事。冷叙述替代了热悬疑,最恐怖的事莫过于个人对抗历史的无助感。

 《母亲》也没有遵循无辜弱者战胜强者的套路,线索逐渐显示无辜者并非清白。弱者没有对抗强者,反而转向了更弱者。最后,一个没有亲人的傻子顶替了母亲的傻儿子。母亲在阳光下面无表情的跳舞,轻松的音乐让人感到窒息。

 《汉江怪物》在老弱病残自救的过程中,寻找破碎家庭的向心力。然而女儿和爷爷都死去,黑色的江水预示着事情不会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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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生虫》的阴阳结构制造了一种“权力倒置”。基宇家的“替换”计划,让朴社长家堕入迷局。此时,虽然绝对的贫富没有发生改变,但权力出现了让渡。基宇一家成了别墅的实际控制方,他们昼伏夜出达成微妙平衡。一旦露馅,则是山崩海裂的不死不休。

 它既没有“为富不仁”的跋扈,也没有“人穷志短”的卑贱。每个人物都是含混的,为了生存偶尔越界,时而窃喜时而忏悔。寄生之国最后成了基宇父亲的“监狱”,他用摩斯密码告诉儿子自己的安好。基宇也幻想有钱后买下豪宅释放父亲,但这种幻梦随即被自家简陋的环境打碎。

 奉俊昊的成功,肇始于1993年金泳三总统的年度报告。他不无焦虑地指出“《侏罗纪公园》的收益相当于150万台索塔纳汽车的利润”。韩国由此引入“文化产业”的概念,打开政策支持本土电影。

 2001年重新修订的《电影振兴法》,废除了“等级保留制”,新设“制限上映可”分级制。在宏观政策和电影分级制的助力下,奉俊昊的处女作《绑架门口狗》,在不卖座的情况下仍然获得资金扶植,得以拍摄第二部作品《杀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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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奉俊昊电影书写与韩国现代化进程密不可分。社会环境塑造了奉俊昊,而产业政策培育了《寄生虫》。《寄生虫》再反向释放了韩国社会的“罪与罚”,让世界舞台看清了他们镜头下的力量。

 费27年之时,举一国之力,造奥斯卡四顶王冠,《寄生虫》太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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