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小说里的麻风病:你愿意通过传染别人换来自己的痊愈吗?
文:呼延云
恐怖片通过无处不在的“鬼魂”,揭示人性深处的“至恶”,常常有着深刻的寓意,《午夜凶铃》亦不例外,尤其浅川玲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逃避死亡的正确方式,最后才发现乃是将自己看过的录像带翻录后转给他人,即个体通过害他而达到利己的目的,是如此的真实和深刻,令人不寒而栗。现实生活中其实有很多类似的把戏,往小了说,比如多年以前风靡一时的“必须转发给十个人才能免除灾难”的短信,往大了说,比如各类犯罪分子在罪行暴露后嫁祸他人令其“顶锅”,都是相同思路所导致的相同行径。
很少有人知道,在明清年间,有一种严重的传染病,患者就曾经试图通过传染他人来治愈自己的疾病,这种病即是古人谈虎色变的麻风病。
一、过癞:一卖而疯虫即去
麻风病在我国古代医书中又被称为疠、癞或大风。这种现在已经非常少见的疾病,在古代却十分常见,《清稗类钞》中描述了其病高发的情状:
“市多疯男女,行乞道旁,秽气所触,或小遗于道路间,最能染人……当盛夏时,风涛蒸毒,岚瘴所乘,其人生疯尤多。当垆妇女,皆系一花绣囊,多贮果物,牵人下马献之,无论老少估人,率称之为同年,与之谐笑。”
除了种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外,该病所导致的结节、溃疡、关节僵硬、须眉脱落、鼻梁塌陷、排汗障碍、皮色枯槁等躯体症状,更具有严重的“非人化”表征,令人恐惧,以至引起周围人的歧视,“故凡生疯,则其家以小舟处之,多备衣粮,使之浮游海上,或使别居于空旷之所,毋与人近”。秦代的“疠迁所”、隋唐的“疠人坊”,都是隔离或流放麻风病患者的场所,到了清代,“官于城外偏僻处,设一院以收之,禁其入城”,客观上也说明了古代医学对这种疾病束手无策,只能“一隔了之”的无奈。
但是明清时期,一种据说能“治愈”麻风病的方法却流传甚广,这种方法名叫“过癞”——即患了麻风病的女子,只要和男子发生性关系,就可以将病传染到男子身上,以保自己平安无恙。诡异的是这种方法,女传男有效,男传女则不能,按照《清稗类钞》的说法:“凡男疯不能卖于女,女疯则可卖于男,一卖而疯虫即去,女复无疾。”后来竟发展到了一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论是否患病,都要通过“过癞”以祛除体内癞毒的地步。
笔者在好几本古代笔记中都看到类似记录,比如《咫闻录》中所云:
“常闻有绝色女子,勾引少年子弟,一宿之下,其疯即过,是女之疯即脱。”
《客窗闲话》中写当时的粤东潮州府,
“凡幼女皆蕴癞毒,故及笄须有人过癞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无论贫富,皆在大门外工作,诱外来浮浪子弟交。住弥月,女之父母张灯彩,设筵席,会亲友,以明女癞去可结亲矣。”
《秋灯丛话》中亦提“粤东某府,女多癞病,必与男子交,移毒于男,女乃无患”。
而载于《夜雨秋灯录》中的古代笔记名篇《麻风女邱丽玉》则记:
“粤西边境,代产美娃,悉根奇疾,女子年十五,富家即以千金诱远方人来,过毒尽,始与人家论婚,觅真配。若过期不御,则疾根顿发,肤燥发卷,永无问鼎者。”
不过,被传染的男子就惨了,《麻风女邱丽玉》中说,这些男子“三四日即顷有红斑,七八日即遍体骚痒,年余拘挛拳曲,虽和缓,亦不能生”。而《客窗闲话》则说得更加残酷:“时浪子亦与宴事毕,富者酌赠医资送去。多则一年,必发癞死。且能过人,故亲人不敢近。”
二、蛇酒:夜饮此酒而愈也
不过,当时对付麻风病也并非全无办法,那就是用“蛇酒”——但是有两个前提,第一是要趁着刚染病时症状较轻,及早饮用,“染疾太深者亦难见效”;第二种则尤为重要,就是当事人需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换句话说,在“损人才能利己”的生死抉择面前发扬风格,宁可损己也绝不害人的,倒可以感动上苍,获得奇药。
《客窗闲话》中写刑部郎中曹某出任潮州知府,他有一个弟弟,原本在故乡姑苏,“不好学,日事游荡”,曹知府便将其带在身边,一起来到潮州,希望能督促他学习。亲戚朋友有知道当地尚“过癞”风俗者,都劝其弟安分守己,不要惹祸上身,他却不听,照样每天外出各种闲逛。“一日至巨宅前见一女子,国色也,不粉饰而自然,既艳丽而庄重。不禁迷恋辗转,再三舍之不得”,便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台词,上前和那女孩交谈。女孩正巧要寻人过癞,便引之入室,两情相悦之后,却发现对方就是自己最理想的意中人,竟订下终身。这女孩的父母见“临时用药”竟然导致“药物依赖”,不由得十分懊恼,趁着女儿不注意,把曹某请至大堂,跟他说明情况,希望他不要耽误女儿终身,曹某毅然离去。
等曹某回到官署,曹知府才知道弟弟已经染了麻风病,“自作之孽,无可奈何,资送回籍,俟死而已”。返乡的路上,曹某每天毛发脱落,周身日渐发痒。到家之后,家人怕他再传染别人,便将他锁在一个小屋子里,每天从小窗户里供给饮食,“未几癞已匝身,奄奄一息,自知必死矣”。
再说那女孩,听说父母已经将情郎赶走,“誓不二夫,必欲同死”,任凭父母怎样婉劝教诫,矢志不回,自己找到曹知府,说死也要跟其弟死在一起。曹知府十分感动,将她送到姑苏,姑苏的家人也劝女孩“以妹品貌,何患无好逑君子,何必恋此及泉人耶!”。女孩流着眼泪讲了一番好女不事二夫的观点,便进那小屋子里与情郎“相抱而泣”,并从此留下来“亲为其夫调养”。
这一天,妻子在外面煮茶,曹某口渴难忍,满屋子找水喝,没有找到,只在墙角找到十余只空酒缸,挨个掀开盖子查看,最后总算在一只酒缸里找到半缸酒,“以碗饮至数四,渴解而人亦醉倒”。怎知第二天“癞皆结痂,人亦精爽”,从此每顿饭必佐以缸内剩酒,“半月癞痂寻脱,一身新肉滑腻非常,眉发复生,居然风流年少矣”!
夫妻俩谁也没想到居然能起必死之局而复生,激动极了,问遍家里人也想不出这酒为什么能治病,“及酒将完,见缸底一大黑蛇浸毙其中,盖乌梢也”。直到这时,家人才想起,前年往缸里注酒时,发现浮起一条死掉的乌梢蛇,是以将这半缸酒遗弃,没想到竟救了曹某一命。
《清稗类钞》中有一相似事。广西桂林有个名叫吴绍田的,迷恋一个女孩,事后方知女孩患有麻风病,吴桂田极为豁达,告诉女孩,自己“得亲芗泽,即以一死报知己恩,可瞑目泉下矣”。回家不久他即病发,“一身尽溃烂,自分必死”。一天夜里,他感到焦躁口渴,身上又没有力气,从床上摔下,匍匐向前,碰到装满了酒的巨瓮,“俯而牛饮,渴渐止,乃返身睡”。第二天一看,遍身脓血尽成厚痂,揭之,随手脱落,看自己的肌肤,反较昔日白嫩数倍。他意识到可能是那缸酒救了自己的命,在瓮中打捞出了一条蛇,“长仅四五寸,有四足,始悟夜饮此酒而愈也”。
喝蛇酒能治疗麻风病的传说,起源于唐代张鷟的《朝野佥载》:
“商州有人患大疯,家人恶之,山中为起茅舍,有乌蛇坠酒罂中,病人不知,饮酒渐差,罂底见蛇骨,方知其由也。”
但乌梢蛇或者四脚蛇泡酒是否真的能治疗麻风病?其中医理何在?则医书上并无正解,盖古人治疗疑难杂症,往往相信以毒攻毒,所以才有此一说吧。
三、虫球:不治之症自治之
上面说的是被传染麻风病的男性勇于自我牺牲,绝不跟女子“找旧账”,从而换得上苍垂顾,侥幸逃过一死的,比之更难的,则是患了麻风病的女子宁可默默死去,也不用传播疾病的手段换取自己生存。
《秋灯丛话》中写粤东一患病女子,被母亲强迫到路边找可供“过癞”的男子,当时有个习俗,如果男子不同意,可以用银子诱之,所以这女孩怀里还揣着半袋银子。天蒙蒙亮的时候,见一少年行色匆匆地赶来,女孩上前问他去哪里?少年说我爹妈死得早,自己孤苦无依,如今生计艰难,想去投奔亲友讨一碗饭吃,然后好奇地问她大清早地站在路边做什么?女孩想,自己“身染恶疾,已罹天罚,复嫁祸于人,则造孽滋甚”,于是便把自己是麻风病患者的事情告诉了那少年,并把怀里揣着的银两赠给他。少年十分吃惊,坚决不收。女孩苦笑道:“我死期将至,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了,你拿去,还可以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少年被她的诚意感动了,于是收了银两,千恩万谢地离去。女孩回到家,母亲见她神色平静,且银两已经不在身上,以为她过癞成功,谁知不几天她就“疾大发,肌体溃烂,臭气侵人”,母亲一查问,才知道她竟将银两赠予了陌生人,不由得气急败坏,将她赶出了家门。
女孩只好“行乞他郡”。在某个镇子上,新开了一家胡麻油店,“女过其门,觉馨香扑鼻,沁入肌髓”,便向店家讨胡麻油喝,众人嫌她相貌恶心浑身恶臭,纷纷驱赶她,唯独有个年轻的伙计看她可怜,非常同情她,便向掌柜的说明情况。正好店里有一瓶曾经浸死过一条乌梢蛇的胡麻油,不好外售,掌柜便叫年轻伙计拿给女孩。“女饮讫,五内顿觉清凉,痛楚少止”,此后她每天都来店里乞讨,那年轻的伙计便每天把那瓶“蛇泡胡麻油”拿给她喝,“女饮久,疮结为痂,数日痂落,肌肤完好如旧”。直到这时,因为生病而眉骨下沉、睁眼都困难的女孩才直视那个年轻伙计,惊讶地发现他就是当初自己赠予银两的少年,而年轻伙计也发现:容颜恢复原貌的乞女就是昔日清晨立于道旁的赠银人,不禁泪如雨下道:“昔承厚赠,得有今日,尔乃流离至此,我心何忍?若非天去尔疾,竟觌失之,永作负心人矣!”
当然,在笃信善有善报的古人笔下,故事的结尾,两个好心的男女一定是终成眷属的。
《咫闻录》中所写藤县一富翁,获救的方式更加传奇。这富翁感染了麻风病以后,自觉跟他人断绝接触,索性在园内僻静之处造了间屋子,每天只让老伴早晚送餐,准备就这么自生自灭。恰好他的儿子娶媳妇,“客满酬繁,竟忘送食”,快中午了,老伴“忽忆夫饥,将鸡一碗,命僮送去”,而仆人也许是怕被传染,见富翁犹在熟睡,只将盛鸡的碗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了事。等到婚礼办完了,老伴不知道丈夫吃了那只鸡没有,便进屋查看,丈夫犹在睡梦中,“椅上白糠,堆积如球”,她大吃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球乃是成千上万只虫子爬在炖鸡的身上,老伴想“此必夫身之虫,闻鸡气而出,聚食此鸡”。她赶紧找了块布,把“虫球”一包,跑到院子里生了堆火,将包袱往里面一扔……“不逾月而夫眉复生,肉色如旧,麻风即退。”
虽然《咫闻录》对此事的评价是“家之有德,而能使不治之症自治之”,但须知,古人亦知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方可一记,所以但凡能入古代笔记的,哪怕纯属杜撰——现代科学已经研究证明,麻风病乃是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并非体内生了什么肉眼可见的虫子——也势必是稀罕之事,所以上述种种麻风病的治愈或自愈,大概在所有的麻风患者中万不有一。时至今日,人类已经战胜并几乎灭绝了麻风病,靠的当然是现代医学,而绝非什么道德高尚使然,但也必须看到,古人在这些文章后面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依然是“先人后己”的道德观。人的本性都是利己的,但底限应该是不可通过害人达到利己的目的。从这个角度上说,通过将疾病传染给他人达到救治自己的目的固然不值得提倡,而前一段时间频频爆出的,极个别性病患者故意在性生活中隐瞒患病,并弄破安全套传染给无辜者,并在事后大肆吹嘘的嘴脸,真的是丑陋到不能再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