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消灭鼠疫?

1910年12月,大清国外务部右丞(四把手)施肇基感到了空前的焦虑。

东北地区的瘟疫已经蔓延近两个月,名义上对东北行使主权的清政府却没有什么有效的控制措施。当时东北还有庞大的俄国与日本势力,他们不仅封锁了租界,还借口清政府防疫无能屡屡试探向外扩展疾控范围,意在扩大他们在东北的势力范围。

本应由民政部门负责的疾病防控,也因为俄国和日本的干预落到了外务部的头上。曾在东北任职多年,刚刚擢拔到中央的施肇基,便成为了外务部专管此事的领导。

可他不懂流行病学,东北的局势需要一个真正懂行的医学专家才能处理。

马来西亚来的救火队长

其实他们本有一个现成的人选——时任大清海军总医官,毕业于美国丹佛大学的谢天宝博士。清廷甚至为他准备了一个钦差大臣的头衔,统领东北防疫工作。

然而谢博士拒绝了任命,还找了一个借口,号称“北京至哈尔滨路途遥远,不便前往”,其实就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当时不断有消息传来,连俄国和日本的医官都性命不保,再加上众所周知的官场险恶,谢博士绝不愿趟这趟混水。

当时东北已经通了铁路

难道谢博士坐车比鼠疫走的还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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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继续拖延,等东北华民死伤殆尽时,俄国和日本的侵略脚步一定会进一步加快,通过疾控架空中国行政机构,最终酿成外交惨案。这是外务部的官员们最担心的事。

无奈之下,施肇基找到了赋闲在家的伍连德。

迈出了抗疫成功第一步

选对了人!

(图片来自:Wikipedia@《中国名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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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是出生在马来西亚的华侨。当时的马来西亚还是英国殖民地,所以伍连德从小接受的是英式教育,成人后也是在英国攻读的医学博士。

伍博士毕业于剑桥大学伊曼纽尔学院

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院

其毕业生在各界多有不俗的成就

(图片来自:Wikipedia@Dili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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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平稳的生命轨迹在1905年被打破了。那一年名臣端方率宪政考察团赴马来西亚参观,团内的英语随从正是施肇基,偶遇伍连德后两人一见如故,施肇基认定这就是大清国需要的爱国医学专家。回国后,施肇基不断高升,得以向袁世凯推荐伍连德担任天津陆军医学校副校长。

只是南洋路途遥远,等伍连德赶到天津时,不仅光绪与西太后相继离世,连袁世凯也被迫卸甲,为国效命的事只能耽搁。这倒也给了他在华北学习标准汉语、交往各界精英、了解中国官场文化的机会。这些积累,都将在未来的工作中为他提供帮助。

光绪帝的丧葬队伍

他是中国最后一位有正式谥号及正式庙号的皇帝

光绪帝是带着很多历史遗憾的

在他之后,这大清国只坚持了四年就崩溃了

(图片来自: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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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施肇基的第二次举荐时,伍连德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求学时的专业就是传染病及细菌学,疫病流行的东北正是他的用武之地。

五天后,伍连德带着还是医学生的助手林家瑞赶到了哈尔滨。

伍博士在哈尔滨的实验室里

当时的他也不过才31岁,已经承担起了拯救上万人的重任

(图片来自:《Легочная чума в Северо-Восточном Китаев 1910–1911 годах и вклад доктора У Ляньдэв борьбу с эпидемие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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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哈尔滨城内有明确的中俄界限,俄国人在哈尔滨车站南侧聚居,其中共有约2万俄国人。中国人聚居区则分为西侧的“道里”和东侧的“道外”,加起来约有10万,而道外的傅家店已经是疾病重灾区,情况一片糜烂。

然而这还只是当地灾情给他的一个下马威。此后的障碍一个接一个,伍连德要在钢丝上与疾病赛跑,稍有不慎不仅疾病无法控制,连他自己也会身败名裂。


障碍一个接一个

最大的困难就是东北当地横行的官僚主义。

尽管当时的东三省总督,蒙古八旗名臣锡良是难得的能吏,下令各处重视疾控。但落实到基层,缺乏现代卫生学知识的传统儒家官吏仍然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常见的瘟疫,既没有采取隔离等措施,也没有准备足够的药物和医疗人手。

1910年至1911年中国东北部肺鼠疫流行的地图

范围之广,传播之快,若不加遏制,肯定要蔓延全国

(确实也在全国很多地方蔓延了)

(图片来自:《Легочная чума в Северо-Восточном Китае в 1910–1911 годах и вклад доктора У Ляньдэ в борьбу с эпидемие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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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到达哈尔滨之后,隔日便前去拜访重灾区傅家店的地方官,却没想到见识到了好大的官威。这位“说着吴地方言”的官员慢条斯理地迟到了半个小时,既不通英文、也不通俄文,无法与外国人协同防疫,在检疫权争夺中任人宰割。

更高级别的官员也未能有更好的表现。当时锡良在奉天省(辽宁)成立了一座防疫总局,但其应用资金的效率低下,更被曝出有挪用卫生公款的丑闻,导致出于公心向其捐款的奉天商务总会抗议。类似这样腐败的政府机关与民间团体间责权推诿,在各地屡见不鲜,大大恶化了疾控防治进度。

作为特设机构,在实践中的作用有待考察

但在报告总结方面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图片来自:http://221.212.156.197:8080/opac/ind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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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疾病性质的无知也在阻碍人们采取有效的措施。

就在几年前,在唐山、天津、辽东等地发生过一起规模不算很大的腺鼠疫,医生们猜想这次瘟疫也是上一次的延续。而腺鼠疫必须经由啮齿动物为载体,不通过人与人之间的飞沫传播,因此当地医务人员和居民都没有做足够的防护。

可当时已经有日本专家组织过扑杀老鼠的运动,结果在老鼠体内并没有发现鼠疫杆菌,这证明老鼠并不是病菌的载体。伍连德根据这些信息判断,这次疫情应当是肺鼠疫,而这是一种可以飞沫传播的疾病,必须加强医护人员的防护,并隔离患者。

飞沫传染是最易传播的一种方式

需要和患者接触的相关人员

都需要严密的防护措施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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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时没有人听从他的建议。在参观一家俄国医院时,主治大夫甚至嘲笑准备戴口罩进病房的伍连德是个懦夫。果然连俄国的大夫都有战斗血统。

同时,还有不少外国势力在尝试搅局。

俄国就擅作主张,派人走出哈尔滨俄国新区,调查疾病情况。这支医疗队里不光有医生,还有东清铁路职工、探勘队等,打着疾控的招牌,具体想要刺探什么情报路人皆知。

日本在东北南部也展开了紧锣密鼓的行动。此前日本已经控制了大连海关,借防疫之名,他们又扩充了海关检疫团队,全部向日本长官负责。除此之外,所有沿南满铁路运输的货车,都要在日本指定站点接受检查,既检查细菌,也检查货物内容,东北铁路在外国人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日俄以长春为界,将南北两边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

(底图来自: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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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这时候才发现,他要接手的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工作。如何把东北这一盘散沙凝聚到一起,救百姓一命,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医学问题了。


用科学扶大厦之将倾

这时有人为势单力薄的伍连德送来了助攻。

就在伍连德低达哈尔滨后不久,时任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的法国专家梅斯尼也来到了东北。他是前几年抗击华北腺鼠疫的功臣,这次他也自信满满地认为要面对的不过是腺鼠疫。然而在不戴口罩接待了4个病人后,梅斯尼教授也开始发病,被送入了一家俄国医院,几天后不治身亡。

教授住的是俄国大酒店,卫生状况良好,没有老鼠,那就只能是飞沫传播了。

最早提出肺鼠疫猜想的伍连德终于赢得了人们的信任,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东北各处的铁路已经部分断绝,要南下过年的山东劳工民怨沸腾。而春天到来时,辽河也将解冻,大连营口与山东的海上航线也要恢复,切断病菌传播会变得更加困难。

去东北也是为了讨生活

在真正扎下根成为东北人之前

还是要回山东老家过年的

(底图来自:Jeff Schmaltz, MODIS Rapid Response Team, NASA/GS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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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官方给予了他充分的授权,伍连德不仅能调动医疗系统,还能调度警察、军队和火车,使他能以铁腕手段解决特殊时期的困难。

在疫情已出现或可能出现的地方

及时全面的消毒是必须的,这是一个基础预防手段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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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灾区傅家店,伍连德调入了一个步兵团,将居住区分为白、红、黄、蓝四个区,居民军警都要佩戴响应的徽章,不得随意串区,降低交叉感染的风险。随后由医生对辖区内的600名警察进行流行病培训,参与病人搜查工作。

各守其位,各司其职,分类控制

伍博士从小接受的西式教育意识和医学知识结合

让原本混乱的场面顿时有序起来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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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处收集来的病人,收治在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等不同的病房,根据症状给药,防止轻重病患和疑似病患再交叉感染。只是限于条件,这些病院都只是征调来的火车车皮,前后120节,后来因疾控中心供应饭食竟吸引了不少没病的贫民来吃饭。

让患者的活动区域在医护人员的可控范围内

提供伙食也是对患者的治疗支持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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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抗生素未能普及时,隔离治疗是对抗人人传播疾病最好的方法。东三省各处铁路沿线也很快采纳了这一套方法——铁路边往往是病菌传播的枢纽,却也不缺隔离用的车皮。仅仅30天后,总计死亡人数就从每月3400多人降到了几百人。

医护人员对所负责的群众时刻观察着

切断传染途径,对于健康群众积极预防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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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危险仍然存在。

1911年春节前夕,伍连德发现了城北的一处坟场。这里堆积着前一年冬天以来所有的鼠疫死者,由于哈尔滨的冬天土地冻结,按老规矩是要到开春以后才能给这些人挖坑土葬。可这些尸体无异于一个个病菌炸弹,必须抢在解冻之前火葬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哈尔滨冬天的低温对减缓鼠疫的传播还是有好处的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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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火葬在信奉入土为安的中国是挑战民俗底线的可怕行为,伍连德不敢贸然挑战民意。为了争取百姓的支持,他带着乡绅和官员参观了这处坟场,形态各异死状狰狞的尸体让他们作呕不已,纷纷支持伍连德火化尸体,还联合上表请求锡良的同意。

在上层领导和民间领袖的支持下,伍连德抢在春节当天成功火化了这些尸体,为傅家店消除了最后一处隐患。

当地官员去视察火葬鼠疫亡者

火化是最好的选择

(图片来自《Чума въ Маньурии Въ 1910-11 г.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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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死亡人数不断下降,到3月初已经完全没有新病患出现,东北肺鼠疫得到了全面的控制。

亲历了这场医学奇迹的伍连德此后又见证了中国千年帝制的倒台。当年底,中国民国成立,翌年,伍连德获聘中国民国大总统侍从医官,并在中国继续建设卫生系统。中国第一个常设防疫机构北满防疫处、第一个现代医学共同体中华医学会、中国第一份现代医学期刊《中华医学杂志》,均出自他的手笔。

伍博士关于肺鼠疫的论文

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经过实践检验

(图片来自:《Легочная чума в Северо-Восточном Китае в 1910–1911 годах и вклад доктора У Ляньдэ в борьбу с эпидемие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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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伍连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东北。1920年代,在老帅张作霖的支持下,伍连德接连创办了东北陆军总医院和滨江医学专科学校。后者便是哈医大的前身,是东北第一所中资自营的医学院。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在民国时期做出巨大贡献的伍连德,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几乎被抹除了历史功绩。获罪的原因是他编写的《中国医史》,因不符合领导对中医的认知,成为了在医学上被批判的对象。以至于1990年国际微生物学会联盟向中国微生物学会查询伍博士信息时,时任秘书长竟不知有此人。

但历史总会给出一个公正的评价。此后中国医学史界有意识地搜集伍连德的生平,把他当年不为人知的贡献重新发掘了出来。

伍博士虽不是中国籍

但大半生的时间都贡献给了中国现代医学事业

(图片来自: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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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伍连德诞辰120周年当天,由他一手创办的哈医大举行了纪念大会,并在两年后设立了伍连德纪念室和胸像。又过了6年,哈尔滨伍连德纪念馆开馆迎客,让哈尔滨人民重新认识了这位仁心仁术的恩人医者,也为他在中国医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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