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上的新娘——和亲乌孙的西汉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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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君王的这份“恩典”,她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和亲前奏——张骞出使乌孙

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受封中郎将的张骞手持符节,率领300 名随员,携带牛羊万头以及钱币、绢帛无数,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西域的路途。此次,规模浩大的出使队伍从长安出发,行过陇西,出玉门关,向西经鄯善到焉耆,再沿天山北麓西行进入伊犁河谷地,最后抵达阂池(伊塞克湖)之南的乌孙国都赤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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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第323 号洞窟壁画所绘张骞跪别汉武帝(局部)

此时的乌孙已属西域强国,东临匈奴,西望康居、大宛,南则与龟兹、姑墨诸国相接,作为丝绸之路上的要冲,在西域诸国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公元前2 世纪初,乌孙与月氏均在祁连、敦煌一带游牧,后来乌孙王难兜靡被月氏攻杀,其子猎骄靡由匈奴冒顿单于抚养长大。汉文帝后元三年(前161),猎骄靡为报父仇,在匈奴的支持和援助下,率领部众西击大月氏,夺取了伊犁河流域一带,并在此建立了乌孙国。之后多年,乌孙受匈奴的牵制。

西汉王朝自武帝即位之后,依靠强大国力,一改前几任君王对匈奴的妥协退让态度,转守为攻,主动出击,对匈奴开展了三次决定性的军事行动。元朔二年(前127),车骑将军卫青出云中,夺回河南地(今河套以南地区);元狩二年(前121),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大败匈奴右部休屠王、浑邪王,控制河西走廊,为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奠定了基础;元狩四年(前119),卫青、霍去病分兵进攻漠北,匈奴单于远遁,以致“漠南无王庭”。虽然汉朝通过这三次大规模的反击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但是并没有完全消除匈奴对汉朝北方疆土的威胁,实力尚存的匈奴在屡犯汉边的同时,又将注意力西移,加紧对西域的控制。于是,西域由此成为汉匈斗争的重心,西域诸国的向背无疑是双方胜败的关键所在。如若汉朝能与乌孙结盟,便可与它一东一西对匈奴形成夹击之势;汉朝还可将乌孙作为沟通西域各国的纽带。张骞凿空西域开启丝绸之路后,便向武帝建言联络乌孙,其曰:

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

此议为武帝所采纳,于是便有了本文开篇所写到的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汉朝除给予乌孙丰厚的财物之外,再次使出和亲的策略。所谓和亲,是指各国或各民族统治阶级出于政治目的而进行的一种联姻。此类性质的联姻,在春秋战国时的秦晋、齐鲁、赵魏等国之间就曾有过。作为维系两国关系的重要手段之一,相较于金银物资的赠送,和亲往往更能显示出诚意。西汉立国之初,汉高祖刘邦遭遇“白登之围”,被匈奴骑兵围困长达七天之久,用计脱身后,鉴于短期内难以消灭强大的游牧军事政权,“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以此来换取边境安宁。自此,随着一道道圣旨的颁布,被封为公主的汉朝女子们远嫁域外,关山万里,她们的命运从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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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登之战遗址”纪念碑

汉武帝时,张骞的出使活动并未立即达到与乌孙联姻结盟的目的。这虽然有诸多缘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大于西汉。不过,乌孙并非甘愿久处于匈奴的压制之下,还是希望与汉通好。所以,当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张骞返回汉朝时,乌孙派遣使者一同前来,并献上宝马数十匹。乌孙使者归国后向昆莫(又称昆弥,即国王)报告了长安的繁华景象,乌孙越发重视汉朝,两国建立了经常性的联系。后来,随着时局的发展变化,乌孙主动表示愿与汉朝缔结姻亲之盟,而这正是汉武帝所希冀的,所以才有了两位西汉公主先后踏上了去往乌孙的漫漫和亲路。

青冢相望去不归,归时定化黄鹄飞

——细君公主

汉朝不但与乌孙交好,又借道乌孙不断前往大宛、月氏等国。眼看自己将失去对西域的控制,匈奴愤怒不已,扬言要对乌孙进行打击。这一举动却使得乌孙昆莫猎骄靡最终倒向汉朝,他以马千匹为聘,求娶大汉公主,两国约为昆弟。于是,元封六年(前105),汉武帝一道圣旨,罪臣之女刘细君便以公主身份下嫁猎骄靡。

细君原是江都王刘建之女,身份显赫。她的爷爷刘非是汉武帝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算起来她是汉武帝的亲侄孙女。本该在江都(今扬州)富贵温柔乡中安然成长的细君,幼年却遭逢家中巨变。其父在武帝元狩二年(前121)被人告发企图谋反,自缢而死,其母以同谋罪弃市,江都国除,被改为广陵国。武帝怜细君年幼,又是皇家血脉,免其罪责。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细君也从藩国贵族沦为罪臣后人,流落民间。相传刘建的堂兄弟广陵王刘胥在民间将其寻获,养育在宫中,接受诗书礼乐的教育。数年后,刘细君成长为才貌双全的王室闺秀。父辈的罪愆、年少的悲惨始终是细君心头无法抹去的阴郁之色,似乎注定了她不能平静度日。作为汉武帝选中的和亲人选,无所依凭、孑然一身的细君被推上了历史舞台。

对君王的这份“恩典”,细君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一个女子的一生就此改变。武帝“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并在启程之日亲自为她送行。彼时旌旗蔽日、鼓乐喧天,一派帝王嫁女的场面。盛妆的细君恋恋不舍地登上汉家车辇,跟随声势浩大的送亲队伍逐渐西去。或许细君路上曾无数次回望长安,可惜山高路远,风沙无边,只剩下涕泪涟涟,这一别竟成永诀。

乌孙国都赤谷城大路两旁官民奏乐起舞,迎接汉朝公主的到来。娴静纤弱、肤色白皙的细君被乌孙人称为“柯木孜公主”。“柯木孜”在哈萨克语中是“马奶”的意思。匈奴得知乌孙与汉结盟,闻风而动,亦遣女嫁与乌孙昆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匈奴此时虽然经过与汉朝的三次大战元气受损,可势力犹存,对乌孙仍具有相当的威慑力。猎骄靡只得接受匈奴的亲事,封匈奴公主为左夫人、细君公主为右夫人。乌孙以左为尊,匈奴公主位居细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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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公主纪念馆中刘细君蜡像

地位上的差异自然会增加细君公主的困苦,她需要承受来自匈奴公主的刁难。此外,细君也不似匈奴公主一般能够弯弓射雕,策马草原。苦寒塞外与那明媚扬州、锦绣长安相比,判若云泥。《汉书·西域传》描述乌孙“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与匈奴同俗。……民刚恶,贪狼无信,多寇盗……”乌孙人粗犷剽悍、食肉饮浆,这种迥异于中原的游牧生活让细君难以适应;双方语言不同,沟通也困难。猎骄靡虽然给予她礼遇和宠爱,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天性柔弱忧郁再加之远离故土、险象环生的处境,更令细君心生悲愁惶恐之情。然而,她明白,自己的婚姻关乎大汉边疆的安宁,所以“自治宫室居,岁时一再与昆莫会,置酒饮食,以币帛赐王左右贵人”,极力维护和猎骄靡之间的关系,同时代表汉朝广泛交游。在她的努力下,乌孙和汉朝的友好关系得到了进一步发展。

置身异域,或许午夜梦回的细君,见到的依然是那秀丽的江都景致和繁华的长安风光。又或许在一个深秋的清晨,走出宫室的细君公主极目远望,乌孙山静静矗立,昭苏草原上牛羊遍野,猛然抬头,但见一群黄鹄由西向东缓缓飞去,最后消失于天际。身世的坎坷,命运的无奈,使她常常弹奏琵琶,唱诉幽怨之情。汉家公主强烈的悲戚之感油然而生,压抑已久的痛苦情绪凝结成诗行倾泻而出,美丽消瘦的人儿缓缓吟唱: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歌声如泣如诉,似杜鹃啼血,令人听之黯然神伤,后世将此称为《悲愁歌》或《黄鹄歌》。当这首思乡之曲传至长安,“天子闻而怜之,间岁遣使者持帷帐绵绣给遗焉”。赏赐虽丰,但怎能抚慰伊人寂寥哀苦之心?江山社稷在上,雄才大略的君王想必也不会说什么暖心之语,充其量是让她在乌孙好好生活、提醒她不负王命罢了。

年迈的猎骄靡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属意将王位传位给其孙岑陬(乌孙官名)军须靡。乌孙与匈奴一样,实行“转房婚”的习俗,即新任国王要收继前任国王的夫人为妻子。在汉人眼中悖逆伦常之举,细君公主自是难以从命,上书武帝,言辞恳切,希望得到母国的支持和帮助。然而,武帝的回复却是:“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西汉王朝“联乌抗匈”的和亲目的,在一封家书中被一语道破,和亲公主只不过是这场政治博弈中的棋子罢了。所谓大义如千斤重担沉沉压下,孤弱女子毫无退路可言。万般无奈之下,细君只得遵从帝旨,含悲忍辱再嫁军须靡。婚后,她为军须靡生下了一个女儿少夫。此时的细君恐怕已心如死灰,或许加之产后失调,她竟一病不起。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1),亦即她下嫁乌孙的第五年,羸弱幽怨的细君郁郁而终。年轻的生命还未来得及绚烂绽放便枯萎,永远长眠在塞外草原,终生未能再返回中原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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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公主纪念馆中远嫁乌孙的细君(前左)蜡像

作为首个踏上“张骞凿空”形成的丝绸之路远嫁西域的汉朝公主、“和亲乌孙第一人”,细君公主的一生尽管短暂,却并不平凡。她和亲乌孙之举使得乌孙与汉朝结成军事同盟,初步实现了联合乌孙、遏制匈奴的战略目标,为大汉边疆的稳定做出了贡献,揭开了中央政权与周边少数民族关系新的一页,也为西汉彻底开辟丝绸之路打下了基础。但是,这些光芒或许掩盖掉了一个无法掌控命运、绝世独立于北国寒风中的孤女形象以及她那些杳不可闻的叹息与呜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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