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喝酒图鉴

来源：微信公众号“每日人物”

文：林焱 黄思越 王梓帆

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在工作中喝酒，不仅仅是只关于酒，而可能直接关系着金钱，升迁，未来的事业走向。年会，则是整整一年里这个秘密被暴露得最彻底的时候。

临近春节，公司的年会被提上日程，国内知名的品牌OPPO最近因为年会被推上了热搜——专门配备了“醒酒区”。

根据现场的一些图片，这个功能特区出现在年会上显得颇为魔幻。十几个人一边输液一边躺在便捷的深蓝色床铺上，几乎每个人的床边都摆放了一个绿色的，可以用来呕吐的垃圾篓，穿着护士服和白大褂的专业人员陪在旁边。

虽然事后OPPO回应“醒酒区”年年都有，也并不是为了提倡员工喝酒，但这三个字依然戳中了人们关于年会酒桌文化的痛觉神经。几乎每年都能在年尾看到员工在年会上因为喝酒失去生命的新闻，媒体甚至有了专门用来概括这样死因的动词叫“醉亡”。

▲ OPPO年会上的醒酒区躺满了人，有专业人员照顾喝多的员工。图 / 网络

OPPO澄清后不久的1月16日，东莞就出现了这样的新闻，一名不锈钢厂的员工在年会上喝下几瓶啤酒、几杯白酒之后，还继续去找老板喝酒，回家之后第二天没有再醒来。事后，除了“出于人道主义的赔款”之外，老板补发了他一直被拖欠的工资。

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在工作中喝酒，不仅仅是只关于酒，而可能直接关系着金钱，升迁，未来的事业走向。年会，则是整整一年里这个秘密被暴露得最彻底的时候。

“功能性饮料”

在国有能源公司工作了超过十年的老陈，太明白在年会上的酒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功能性饮料”。

在八项规定出台之前，每年年会他们部门都能够喝掉十二箱茅台。喝酒的时候还有特定的仪式，头三杯酒要所有人一起干，专门的名字叫“三中全会”。三下喝完了，就到同桌互敬，挨个挨个地按照顺时针敬一圈儿——不能是逆时针，因为会触了遗体告别按逆时针走的霉头。

这并不算完，在互相敬酒之后，部门主任要带着下属离席去所有领导桌上挨个敬酒，领导再去每张桌子上回敬表示慰问……像是陷入循环一样。等到平均每个人半斤白酒下肚，人走路开始要扶着了，头开始挨着头说话了，这时候酒这个主角才算是能够进入下一个阶段。

老陈从来不喝酒，作为一个在国企里学历比较高的人，他相信的是踏踏实实把事情做完。但有一次年会之后，他发现之前公司说要让他负责的一个子公司突然被领导换了人选。那个被任命的人能力没有老陈强这是公认的事实，但年会那天他多喝了不少酒。这样的事情并不让人意外，一个和老陈同时进公司的人，这些年里没有做成什么大项目，但就因为会喝酒，善于搞关系，和老陈拿一样的工资，评相同的头衔。在国企，酒和利益有砍不断的联系。

为了利益和自己的工作前景，老陈摇摆过，要不喝酒得了，但这种绑定是危险的——他一个同事在聚餐上喝酒，直接被喝到了胃穿孔，因为送医院及时，才在30多岁的时候捡回来一条命。

不仅仅是国企，有的公司还会用酒量抽奖，一桌桌地算喝下的酒瓶数，用这样的方式去定得奖的名次。在中国式的酒桌不喝酒要承受隐形的失意，但选择喝酒就是拿着身体去和欲望比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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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会上啤酒往往是不够劲的，至少也要白酒，更有甚者各种酒混着来。图 / 视觉中国

逃不开的酒

对于这一点，Alex并不意外，他在一家策划年会的公司工作了十年，去年年尾30天就承办了26场不同的年会，有的年会他要全程参与，每一次公司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出事，“醉酒这个，什么公司的都有，醉得很厉害的人要送去医院。”

年会很复杂，酒只是聚餐环节的一种饮料，但Alex无法低估它的作用。有一次公司设计了一个Boss Show作为压轴节目，本来的安排是唱歌，但老板上台就端着一整瓶白酒，给大家表演了一个“连干三杯”。主持人都没反应过来，但老板下台的时候“很乐”，台下的反应也非常热烈，所有人都鼓掌，成了全场反响最大的节目。它增加了老板这个冰冷的头衔之外人的真实性。

酒在工作场合里的存在是暧昧的。平时，下属和上级之间有具体的工作作为连接，只需要以各自职业身份相处。但喝酒之后不一样，不管它会不会降低人的理智，但它的确是一个能够让人去掉身份，拉近关系的常用理由。

酒作为一种情感连接，它无法被简单地拒绝，尤其是在商业环境里，有时候不仅仅只讲硬实力，最出名的算是刘强东的故事。在一次采访里他说，当时投资人跟着自己参加了配送员的聚会，对方问他：“你为什么不喝水？”刘强东回答说：“不可能，兄弟跟我敬酒喝，我不能喝水，那是欺骗兄弟。”所以十几个“兄弟”，每人大碗轮流跟刘强东喝酒，大家抱在一块儿拍照片，聊一些很家常的问题。那晚之后，投资人给了刘强东7亿美金。

刚进传统媒体行业广告部不久，二十出头的小秦就学习到了这一课。她的部门经常下班之后隔三差五地点人去陪客户喝酒，“你，你，你，跟我走，我们今天把那谁喝趴下。”一般被点的都是女生，但很少有人说一个不字。

年会上就更直接了，两箱汾酒上桌，第一圈敬酒的时候他就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既然是“家人”了，那么没有不能亲亲热热干两杯的。有一个女生想推酒，说自己正在备孕。领导知道她的情况，当场就说：“放屁！你有男朋友吗？你备孕。”所有人都笑了，那个女生也跟着笑，只能把酒吞下去。

也有之后“被辞职”的另一个女生，年会她喝酒喝得特别凶，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从晚上7点喝到了凌晨1点，她不到10点就出去吐了。小秦在洗手间看到了她，蹲在拐角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 女生在酒局上即使用各种理由推脱，也难逃被拱酒的命运。图 / 《北上广不相信眼泪》剧照

年终的风向标

因为年会是这样一个大型的利益场，所以通常它总是被郑重举办，也成了员工能直接感受到公司运行状况和经济发展趋势的风向标。

在一家大型地产公司上班的张菁，明显感觉到今年的年会和去年不一样了，“去年穿着礼服喝啤酒，今年穿着卫衣喝红酒”。但今年，她忙到没有办法想这些，到了年会现场巴不得抱着电脑继续工作。

去年张菁比这亢奋得多。她提前准备表演节目，预先购买了一条400元的晚礼服。聚餐环节一开始，跟着团队的负责人一窝蜂地跑去给领导敬酒。一个老板喝高了直接拿起话筒冲到台上，喊着要增加1万元的奖金抽四个人平分。其他平级的领导看到了，觉得自己也得抽，不然没面子。最后，年会当天一共抽了3万元，12个人平分，一人2500元，直接微信转账，其中就有张菁。

她以为今年幸运同样会降临，但不仅仅年会节目取消了，甚至抽奖环节也没了。她连单纯去灌领导的兴致也没有，“那别开了得了”，张菁随口说道。

不仅仅是地产行业的年会露着行业的走向，从“天涯”时期就开始互联网创业的老宋和每日人物直说，“去年我做项目都是亏的，利润都是靠炒股。”他的项目不大，这十多年里，年会上的同事从同龄人变成了比他小十几二十岁的人，从请客变成了AA。

▲ 不光年会缩水，许多公司年终奖也跟着缩水，有员工在年会上收到了过期台历。图 / 招聘网站统计制图

做金融券商的丁华明白互联网公司的这种波动性。“业绩好的时候喝茅台，不好的时候干脆连年会都不开。”他不怎么喝酒，但还是要经常陪客户去喝酒，他们喝醉了才会更容易达成交易。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酒桌文化，本来丁华可以选择在新加坡读书之后留在国外，但他还是选择了回来。“新加坡监管很严，除了金融科技以外，市场特别保守，证券交易所交易量也远远不如国内。国内的话，结构创新、产业升级，有许多新的东西可以做，会有更多的机遇。”

很多酒桌上的人都是这样，觉得恨但是离不开，尤其是在下行的经济条件下。

也有改变。国企在政府推出八项规定之后，年会上不喝酒了，改喝饮料，大家表演下节目，聊一些碎片式的话题，比如和奥巴马比皮肤白，与潘长江比个子高。少了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用来“拉拢关系”的场合，近年来不喝酒的老陈发现以前那个几乎什么正事不干，却和自己同级同薪的同事开始踏踏实实做事情了。

他后来偶尔会找老陈问一些技术性难题。因为在之前可以用“喝酒”来工作的十几年里，他已经把专业知识快忘光了，几乎要重新开始，但也只能重新开始。人到中年，在现在的市场上并没有太多选择。让人觉得无力却离不开的，除了酒桌，还有很多。

在这样的经济情况下，OPPO对“醒酒区”解释的那句“公司会照顾好”，反而成了逃不开的“酒桌文化”里，一种人性化的负责。

▲ 图 / 《武林外传》剧照

（应被访人要求，老陈，Alex 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