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宗藩关系:那些原文版与中文版不同的藩属国表文(缅甸篇)

文:茅海建

2005年,我去参加台北故宫博物院主办的“文献足征——第二届清代档案国际研讨会”,有一篇论文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论文是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的白诗薇(Sylvie Pasquet)研究员写的,题名为“赠送给乾隆母亲的缅甸大象——国立故宫博物院现藏缅甸银表的研究”。白诗薇将收藏于台北故宫的缅甸国王银表文译出来了:

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与南宫皇后告知。(皇帝)委任并派遣使节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在东方的锡新、耿马、猛康,在南方的大洋附近,在西方的大洋附近,在北方的大洋附近,在任何时间两国之间都没有发生往来,其他城镇也没有被达到。这是大国之间、皇帝之间(的事)。两位国王没有相互致意。

以前,生命之主日出王亲善地派遣使节到日东王的国都,皇兄日东王也派遣永历王到阿瓦。当永历王到跟前来时,他得到亲善的款待。(日出王)也派遣了到日东王国的使节,珠宝金城委任并派遣使节之后,外交上互不来往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皇兄日东王也好,皇弟日出王也好,都没有派遣使节,没有往来。

皇兄日东王真有威德。因为(皇兄日东王)的威德和权力有如向四大部洲发光的月亮,所以四大部洲和四方(的民众)到来瞻仰。皇弟日出王的国与皇兄日东王的国没有被大洋相隔,两国有如一条水,一块土。

皇兄日东王有威德,所以被派遣的人都能到达。阿瓦皇帝争取(?)蒲甘、猛白、普坎、东吁、马达班、汉达瓦底、勃固、沙廉、土瓦、直更、清迈、戛里、纵徒、木邦诸国后,同十四国王一起派遣银土司吴尚贤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因为(日出王派遣的)使节,(路途不熟)不能到达,所以金叶书信和诸多礼物由银土司吴尚贤接收并照料运送。银土司向大理侯禀告,大理侯迆西道与吴尚贤(向猛车侯)禀告,猛车侯向日东王上奏。日出王与南宫皇后亲善地赠送两只大象、两卷绒布和一匹棉布给日东王皇太后。

这是一份重要的文件,藏在宫中长期无人识读。白诗薇的研究说明,这是缅甸东吁王朝(1531-1753)最后一位君主摩诃陀摩耶沙底波帝(King Mahadammayaza-Dipati),于1750年(乾隆十五年)派出使节要求进入北京的书信。由此到2005年,即两百五十五年之后,才被真实地解读出来。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缅甸东吁王朝的君主,自称“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日出王”“皇弟”,称清朝皇帝为“皇兄日东王”,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兄弟关系。

那么,清朝当时读到的汉文表文是什么呢?档案中尚未找到,但在昭梿的《啸亭杂录》有记载:

缅甸国王莽达拉谨奏:圣朝统御中外,九服承流。如日月经躔,阳春煦物,无有远近(迩),群乐甄陶。至我皇上,德隆三极(级)。道总百王,洋溢声名,万邦率服。缅甸近在边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国之有圣人。臣等愿充外藩,备物(修诚)致贡。祈准起程,由滇赴京。仰觐天颜。钦(敬)聆谕旨。

这是非常清楚地俯首称臣的表文。也正是根据这道表文,乾隆皇帝批准了缅甸使节进京。同一表文之异文,差别如此之大。其在翻译的过程中,有着“创造性”的改写。原来的兄弟关系,被改写为“万邦率服”“愿充外藩”。而“九服承流”“道总百王”“洋溢声名”“河清海晏”之类儒学意境颇深的词句,当时的缅甸君主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我个人以为,白诗薇是这个领域最为优秀的研究者。其之所以优秀,就是能读中、缅、英、法四种文字。白诗薇的论文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就是能够解读缅甸文,揭开了我们不熟悉的那一面。会议之后,我在台北故宫看档案,又遇到了白诗薇。她正好从库中调出了银表文,我也有机会一睹真相。那些在银片上的文字真的很不清楚,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圈连着一个圈。缅甸的文献本身就很少,而这份重要的文献——银表文,很可能没有一位中国人读懂过。更何况不是译成法文,而是译成中文。

缅甸的东吁王朝之后是贡榜王朝(1752-1885),根据清代文献的记载,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缅甸国王波道帕耶(孟云)派使入贡,乾隆皇帝派员宣封,清朝与缅甸建立了正式的宗藩关系。但缅甸方面的史料却大不相同。根据白诗薇、铃木中正和澳门大学硕士生向天南等人的研究,清朝与缅甸的宗藩关系很可能是一个骗局。向天南的硕士论文《边疆地带的中间人》,称这些地方势力利用双方语言不通,伪造书信,改写表文,清朝皇帝与缅甸国王在彼此误解中维系了一个世纪的安宁。不久前(2019年5月),我去了一次缅甸,作了实地考察,有了许多实际体会,以至于上个月(2019年6月)在东北师范大学“民国史研习营”,我竟然作了“缅甸行”的演讲。

500

最近更新的专栏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