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方术、宗教与中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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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方术考》2001年修订本的序言里,我曾许愿说,我要写三本我最想写的书,一本是《绝地天通》,一本是《礼坏乐崩》,一本是《兵不厌诈》。其实,这三本书的头一本,就是讨论中国的宗教传统。

“绝地天通”是个道理深刻的神话故事,出自《国语·楚语下》,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故事。故事的意思是什么?本来很清楚。它是说,天地神人的交流,从前很容易,老百姓是通过民间的巫史,直接和神交流。后来,有了复杂的职官系统,则把这种关系断绝开来,神归神,人归人,世俗的事,由世俗官员管理,宗教的事,由宗教官员管理。任何人,都得通过这些神职人员,才能与神交流。也就是说,一旦宗教归国家管,归专责的神职人员管,僧俗分为二界,天地不分、民神杂糅的状态,就被彻底打破了。即使官民斗争,反反复复,也是这个格局之下的反复,大盘是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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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武丁时期虹刻辞牛骨

我选这个书名,用意很明显,就是要澄清一个很流行的说法,也是相当糊涂的说法。

中国文化界讲中国文化,老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给人家脸上抹黑,张口闭口,都以“天人合一”自居,非说人家西方文化是“天人分裂”,两者拧着来,太物质,太技术,完全反自然,不像俺们中国文化是“天人合一”,和谐而美满。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起码照字面理解,“绝地天通”四个字,只能是“天人分裂”,而绝不是“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这个词,严格考证起来,其实并无深意。如宋人张载和王万,他们有这种说法(《张载集·乾称》《宋史·王万传》)。现代学者的用法,是来源于宋。先秦没有这种说法。汉代的说法也不太一样。当时的流行说法,其实是“天人之分”“天人之际”,“分”和“际”,都是讲天人的分别。当然,董仲舒是说过“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那是说,借助名号,把这两个本来是分开来的东西再合在一起,其实是讲天人感应。“天人之际,合而为一”,这是方士化的汉儒讲的话。“天人合一”,这是援释济儒、援道济儒的宋儒讲的话。两者都有宗教味。

“天人合一”是宗教话语,一点不稀奇。任何文化的任何宗教都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中国文化的特色。

中国文化的特色,在我看来,主要是一种结构性差异,即早在近代欧洲实行政教分离之前,中国的政教关系就已经是二元化,我们比他们更世俗,他们比我们更宗教。异是同中之异。中国和西方不同,并不是我们讲“天人合一”,他们讲“天人分裂”,而是两者在僧俗和政教的关系上有巨大不同。

我们追求大一统,他们也一样。谁不想把一盘散沙的人群聚合起来?但同是大一统,中国和西方,道路不一样。他们是小国林立,宗教大一统;我们是国家大一统,宗教多元化。两者都有世俗国家,两者都以神道设教,但政教关系不一样。我打比方说,翻毛大衣里外穿,这只是毛面在外,还是光面在外的问题。他们也好,欧亚草原也好,阿拉伯地区也好,凡行政效率不足的地方,都靠宗教大一统,这种情况很普遍。但即使是大地域国家,亚述、波斯和中国,国家再强,也少不了宗教支持。没有宗教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主要是僧俗二界,分得更开,界限更明显。如果非用分合讲话,那也只能是,他们“天人合一”,我们“天人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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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说法,是把“天”换成自然,说我们和自然贴得近,那就更离谱。因为大家想一想,文明在本质上是反自然的,中国既然以文明老大自居,人缩在城里,坐在屋里,马牛羊拴在棚里,关在圈里,为了土里刨食,树都砍了,草都烧了,怎么会比骑马肉食、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蒙古人,还有原来也很野蛮的欧洲人,更接近大自然。我们千万别叫中国的文人诗和文人画给蒙了。他们渔樵归隐,寄情山林,“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那都是在滚滚红尘中呆腻了的主儿。

我用“绝地天通”讲中国宗教,目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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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中国古代宗教,祝宗卜史,各有分工,祝宗跟礼仪关系大,卜史跟方术关系大,两者都和宗教有关,但前者更接近于教,后者更接近于术。

术和教的关系很重要。

在《中国方术考》及《中国方术续考》里,我想强调的是,巫术是小术,方术是大术,大术的来源是小术,但后来居上,既吸纳小术,又排斥小术,把小术压在下面,但大术小术都是术。同样,中国早期的宗教,原来也是小教林立,各地的信仰不一样,小教汇入大教,先是以国家为倾泻地,后来回归民间,重新酝酿,转以道教、佛教为龙头,但大教小教都是教。

研究中国宗教,巫术和巫教很重要。比如张光直先生,他就非常强调萨满教。研究早期宗教,巫是普遍背景。人类学家关心巫,当然很有道理。但我的看法是,商周以来,特别是战国秦汉,中国的教与术,早已超出这一水平,绝不是“热带丛林”式的东西可以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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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盲国萨满》剧照

中国的“绝地天通”,是个很长的过程,但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在秦汉,特别是汉代。大术代小术,大教代小教,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分四步走:

(一)秦始皇的统一宗教。

秦始皇的大一统,是三个大一统:政治大一统、宗教大一统、学术大一统。这三个大一统,虽然不是由他收的尾,却是由他开的头。当时,百废待举,三件事,他只做成一件,就是政治大一统,另外两件没办成。天下初定,他把方士、儒生从全国各地招来,本来是请他们兴太平,方士搞宗教,儒生搞学术,共襄盛举,没想到,彼此闹翻,发生焚书坑儒。这不是他的初衷。他的初衷,和后来的汉武帝一样,也是收拾人心:统一宗教,才能赢得六国百姓的心;统一学术,才能赢得社会精英的心。但我们要注意,这两个大一统,一开始就是在政治大一统的前提下进行,起点本身就和欧洲历史不一样。我们的大一统,是先有政治大一统,才有宗教大一统、学术大一统。

(二)汉武帝的统一宗教。

汉武帝和秦始皇不一样。秦始皇没做成的事,他做成了:封禅郊祀,兴立祠畤,是统一宗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统一学术。他的宗教大一统,是想建立与统一国家相匹配的宗教制度。第一,是继承秦始皇,比如封禅五岳,祭雍五畤和齐八主,这些都是继承秦始皇;第二,是创立以太一、后土和五帝为核心的大郊祀,用大教统小教,新制统旧制。这种新制,好像政教合一,太一崇拜也很有普世宗教的味道。它使西方汉学家产生错觉:中国的宗教是上下共享的通用宗教,汉武帝就是中国的教皇。当时的国家宗教,与民间信仰关系很密切,有一定重合,但很多祭祀,国家有,民间不一定有,民间有,国家也不一定有,并非严丝合缝。

(三)王莽的统一宗教。

统一宗教,秦皇、汉武都倚重方士。儒生和方士,本来各有擅长。汉代,他们在皇帝面前争风,劲头十足。儒生并不满足于学术上的胜利,对宗教也要插一手。他们和方士乱掺乎,界限越来越模糊,但不同还是不同。比如《后汉书》的《方术列传》,就是两者并叙,但中间还是有界限。汉武帝以后,韦玄成提出罢庙,匡衡、张谭提出废祠,都是针对汉武帝的宗教大一统,最终导致王莽撤销武帝诸祠,只在长安四郊祭天地五帝。这是儒生对方士的反动。王莽改大郊祀为小郊祀,有当时的道理,而且是后世所本。其所有祠畤,被收拢于京郊,外面一风吹,好处是精练集中,坏处是对民间信仰失控。上面说过,“绝地天通”,官民之间的控制和反控制,反反复复,这是固有矛盾,汉代也有这类问题。

(四)东汉时期的“借术立教”。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去美国前,正是“气功热”席卷全国的节气口上,我读《列仙传》、《神仙传》和《后汉书》的《方术列传》,真是感同身受。东汉时期,民间信仰如脱缰野马和决堤洪水,到处都在创立教派。原因是,王莽死后,国家失去对民间信仰的控制,民间信仰又恢复到自生自灭的无序状态。结果,当然是小教林立,对国家形成威胁。这轮高潮,特点是“借术立教”。各种占卜,还有符水治病、借助幻术的奇迹显现和荒诞不经的神仙故事,都是劝民向道的基本手段。释之入,道之兴,都是以这段历史为背景。方术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汉以后,儒家文化在牢笼知识精英的取仕制度中是处于唯我独尊的地位,这是一元化。但民间信仰却是由释、道二教为龙头,其他小教作缘饰和补充,呈多元化格局。方术的香火也是绵延不绝。从此,国家大典是国家大典(王莽式的郊祀),民间信仰是民间信仰,各得其所。远的不说,我们这座北京城,皇家有左祖右社和六坛(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先蚕坛),民间有五顶(北京城外,东南西北中各有一座碧霞元君庙,号称五顶),就是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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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

我认为,通用宗教说,对解构大小传统说,强调上、下层有道理,有一定合理性。中国和西方在摸索道路的过程中,有过相似的考虑,这点也有启发性。对中国学者来说,这是值得参考的另一种视角。但这种说法,对解释汉以后的二元化格局,显然不适用;即使讲汉代,也只是貌似而已。

为什么?我说过了,关键是起点不同,政教结构不一样。

3

中国有方术,外国也有,前些年,我在法国高等实验学校宗教学系当客座教授,马克教授带我看过法国的日书,并向我介绍过欧洲的方术门类。他说,中国的方术比他们更发达。

人家对我们很敬重,我们不能太狂妄。

我们要知道,欧洲传教士来华传教,他们是靠科学来传教。科学虽不等于方术,但在文化比较的谱系上,其位置却是对应于巫术和方术。他们的术,古代不如我们,但现代比我们发达。在科学的面前,我们的方术像巫术。

还有,我们要承认,在大教代小教方面,在宗教大一统方面,他们比我们走得更远,宗教的地位更突出,远比国家更能支配一切。中国的教没有这种地位,再大也大不过国家,撑死了也只是三教之一。更何况,大教之下,还有数不清的小教。即使大教,也是大杂烩,比西方有更多的小教特点。

我们是国强教弱,他们是教强国弱。

中国的宗教不发达(利玛窦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没有像西方那样笼盖一切,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颇有争论,我看未必是坏事,特别是把眼光放得远一点。

上面,我们已经指出,中国早期宗教,方士和儒生是两股力。这两股力,在中国历史上各有变形,各有遗产。方士的遗产在道教,儒生的遗产在取仕。前者的优势是信仰,后者的优势是政治。但儒生在信仰上争霸权,与道争,与释争,可谓经久不息。今天,作为体用之争的延续,作为国粹与西化之争的延续,也有这类冲动。有人甲午不服气,庚子不服气,倒也罢了,辛亥、五四,气也理不顺。他们觉得,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果只学船坚炮利和议会政治,那是没有学到根本,夷也有道,是他们的教,故死乞白赖,非给咱们中国立个教。立什么教?不信洋教信什么?现现成成,当然是儒教了。道教不行,政治去势,无为无为了两千年,自然没它什么事。

立教之说,久已不行,如今又成新时髦(有几个钱,气就粗了)。谁都赶来凑热闹,我觉得十分无聊。

先秦的孔夫子,不管政治观点多保守,他毕竟是一位社会批评家,和人家老子、墨子平起平坐的批评家。他这一生,累累若丧家之犬,无权无势,从不承认自己是圣人(他惟一认可的头衔就是“丧家狗”)。汉以来,唐以来,宋以来,孔子不断被圣化,地位越来越高,两千年吹捧,他想都想不到。但就是这么吹,他也还没有被拔高到耶稣那样的教主地位,时人以为可惜。我看,没什么不好。现在的学者,说是弘扬中国文化,其实是糟蹋中国文化。他们把一切中国文化都装进儒家的瓶子里,表面是大,其实是小。再把孔子弄成教,就更加可笑。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岂是儒家二字所能概之。就算讲儒家,又何必舍本而逐末?

吾爱孔夫子,乃先秦的孔夫子,活着的孔夫子,真正的孔夫子,而非后人吹捧为大成至圣先师,政治化和神学化的孔夫子,更不是那个还在幻想之中,有如救世主的孔夫子(不但能救中国,还能救全世界)。

去圣乃得真孔子,还俗才有新文化。

这是解放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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