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大文豪雨果笔下的“野蛮人之乡”

文:张海律

1793年6月某天黄昏,一位布列塔尼乡下人阿尔马罗,用小艇载着布列塔尼亲王朗特纳克侯爵,悄悄划进了圣米歇尔山海湾,就着高潮水位在海滩上登陆。

偌大的半岛上,有相当大数量的起义农民正翘首期盼着侯爵,企图跟着他一道发动叛乱,推翻共和、复辟王国。文豪维克多·雨果将这一切写进了波澜壮阔的长篇小说《九三年》。

雨果认为那是奴隶的习惯性错觉。他将与大革命对抗的布列塔尼农民描绘为严肃而古怪的野蛮人,

“眼睛亮,头发长,喝兽奶和吃栗子过活……背上披着皮短衣,上面有丝线的阿拉伯式刺绣,说着一种死了的语言,这样就把自己的思想装进了坟墓;他第一尊敬他的犁,其次尊敬祖母;他相信圣母和白衣女,崇拜圣坛,也崇拜矗立在旷野里的一块神秘巨石;在平原上他是个农夫,在海岸上他是个渔人,在丛林里他是个违法的猎户;他爱他的国王、他的领主、他的教士和他的虱子;时常在广大而荒凉的海滩上沉思,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忧郁地倾听着海洋的呼啸。”

在布列塔尼游历的11天,我见到的是清晨收网上岸、用皮卡将渔获拉到市场售卖后,接着带英美游客徒步的渔民向导;周末上午从教堂祈祷出来,随即转入社区学校,给叙利亚难民上一堂基础法语课的志愿者;中午烙着喷香又甜腻的薄饼,在挂着黑白相间条纹区旗的餐馆里,给客人满上一杯苹果酒的伺者。

这里不再是“严肃古怪野蛮人”独享壮丽风景的布列塔尼,而是拥抱全球化,同时也得照顾部分难民的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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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低潮到高潮

下午2点,瑟瑟冷风中,海湾上有好几支悲苦难民般蹑手蹑脚的队列。

向导带头循着某条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路径前行,只有如此,才能保证不会有人陷入流沙。流沙没有一丝征兆,沙滩一望无际。得眯着眼,才能看见地平线尽头的海水。几小时后,脚下这片泥地将被大海收复,眼前这座壮观的圣米歇尔山及其修道院将重为孤岛。

因为被大天使圣米歇尔托梦,红衣主教奥贝于708年,在受潮汐管控的孤岛上,建起修道院。如今的圣米歇尔山,俨然成为是天主教世界里仅次于耶路撒冷和梵蒂冈的第三胜地。

由于地处布列塔尼大区的伊勒-维莱讷省和诺曼底大区的芒什省之间,双方为其所有权争持千年,最终诺曼底赢了。景区信息中心倒是扮演着一个老好人角色,将两大区的节庆、民俗、饮食、地貌和动植物都给予同等篇幅的展示。

布列塔尼想要争取的“失地”远不止圣米歇尔山这一小块。其历史行政区域本包括阿摩尔滨海、菲尼斯泰尔、伊勒-维莱讷、莫尔比昂和下卢瓦尔五省,总计34000平方公里。

1956年法国新建行政单位大区后,下卢瓦尔被割了出来,更名为大西洋卢瓦尔省,并划归卢瓦尔河大区。以大城市南特为省会的被分割部分,也一直不甘心褪去历史文化身份。2004年的一次民调显示,大西洋卢瓦尔省75%的人口赞成与布列塔尼重新合并。

公元1499年,女公爵安娜嫁给法王路易十二后,布列塔尼就早已不再是一个主权王国,但在风俗、服饰、语言、音乐和味蕾方面,依然顽固保持着迥异于法国的个性。

1793年的保守农民反共和叛乱之前两个世纪,当地人就已经具有反骨精神。作为大航海时代的重要港口,圣马洛(Saint Malo)在1590年仅仅因对法国国王信仰的不满,成立一个“既非法国也非布列塔尼而就是马罗(Malouin)”的城邦型共和国,直至三年后国王宣布天主教受洗后才回归法国。又有哪个统治者会舍得丢弃这个发现了加拿大、开拓了巴西航线、命名并最早殖民了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海盗之城”呢?

这些紧追着西、葡、英步伐的“地理大发现”,几乎都得归功于16世纪的大航海家雅克·卡地亚。他的遗体如今葬于城中的圣文森特大教堂。“海盗之城”只是民间的戏称,不过却让我记起电影大师候麦最杰出的那部《夏日故事》。俊朗的数学系硕士贾斯伯,在布列塔尼滨海度夏创作民谣并等待女友前来会合,其间被颇有野性魅力的美女苏兰带到圣马洛,出海消遣时一同唱起刚写的新歌,“我是海盗之女,人们叫我海盗婆,我爱风浪,我爱波涛。快,快,美丽小船,航向旧金山,途径法尔巴拉索,航向阿留申群岛,穿越印度洋,不走到世界尽头,怎知地球是圆的。” 

二战末被盟军全数炸平的古城,如今花了12年时间重新修复。游人和古人一样,可以遍历城墙整一周1.8公里。期间,可在不同方位的瞭望塔上远眺海湾,伴着大个头的海鸟等待潮起潮落,或随时从梯道走下,看看冰冷海水里的三两疯狂泳客。

而我,就在这三两泳客之中。下午4点,依然是低潮,眼见已有一个孩子置身湛蓝海水,我也二话不说冲过去,脱衣并一个猛子扎进英吉利海峡。刺骨的冰冷逼着我大幅度打砸踢踹。忽然间我明白了诺曼底登陆为何要选择6月,张健为何要在7月横渡海峡……仅仅2分钟后,我就不得不上岸穿衣,水中原先的熊孩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16:40,还未到涨潮,仍有一点时间“走路上岛”,我向着埋葬有著名诗人外交家夏多布里昂的格朗贝岛走去。守在栈道上的工作人员用英法双语警告:再给你们最后20分钟,请尽快撤离,或留在岛屿高处。16:50,前方那座由军事工程设计师沃邦打造的佩迪贝岛已经过不去了。17:07,海钓者也跟着负责断后的黄背心工作人员撤回沙滩,阵雨随着潮汐而来,栈道迅速没入水中,“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拍出一段10秒视频后,矫情地发在朋友圈里。

最新的潮汐时间表告诉我,晚高潮将出现在20:13,水位将达到峰值13.15米,超过城墙外12.85米的警戒线。

18:50,太阳开始西沉,之前我还挑衅的冰水泳池已经全被海水覆上,暝色中的城楼上有一个坚毅的雕塑,那是资助航海事业的富商罗伯特·絮库夫正手指劲敌大英帝国的方向。

布列塔尼古怪造型的小酒店Kastell Di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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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海岸线

这是我第一次欧洲自驾,而且还是一辆被保守大陆老司机们视为残疾人用车的自动档。由于在国内几乎不开车,只敢在北美那种宽阔笔直的High Way上驰骋,在卡车般面积的车位上进出,因此不免对法兰西的道路提心吊胆。不管怎样方向盘在手,就当拿布列塔尼人民练手了。

先是折向内陆,一切还算顺利,道路宽坦,车行规矩,半小时后就驶入迪南(Dinant)市中心,只是在旅游信息中心门口停车时,不知如何使用投币码表,才把工作人员叫出来帮忙。

今天的迪南,居住着不少英国来的移民,可偏偏在圣索沃尔教堂里,躺着一颗仇恨他们的心脏,它属于英法百年战争时候的“布列塔尼之鹰”—— 贝特朗·杜·盖克兰元帅。由于14世纪的布列塔尼是一个在英法两大国之间摇摆不定的独立王国,因此这个所向披靡的“自干法”,被高卢人视为法兰西民族英雄,又被民族主义者视为叛徒“布奸”。

驱车向北,重见大海,沿着翡翠海岸驶过Fréhel小镇后,一条8.6公里的海景大道直通海岬。沿途不见一座农舍,荒原和沼泽从公路两侧蔓延到高崖顶端,下方的惊涛骇浪与岩石厮杀了千百万年。一座17世纪的废弃灯塔,以断壁残垣之身矗立于海岬顶端,它的职责早被百米开外的1950年新灯塔取代。

暴雨中沿D786乡道向西。右侧的Penthièvre和Goëlo接连两个海岸,已经在雨幕中模糊难辨。我拧开电台,BBC古典音乐频道恰好播到德彪西交响诗《大海》的第三乐章“风与浪的对话”,车外的雷声与车内的定音鼓融为一体。雨住了,黄昏送来一天中最好的光景,也把我送到玫瑰海岸的佩罗斯-吉雷克(Perros-Guirec)小镇。

与我所下榻Castel Beau Site酒店隔一道墙的,是圣-吉雷克圣堂。其外侧的祈祷室已经被入夜的潮汐淹没大半。布列塔尼各地都有不同的迷信,这儿的是:低潮时走进来的少女,如果能将绣花针立在圣像的鼻尖上,年内必能嫁到心上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徒步在Ploumanac’h灯塔的小径,我理解了玫瑰海岸名称的由来。海边密布富含云母、长石、石英等矿物的花岗岩,在日出之光的温柔抚摸下,开始渐进呈现出玫瑰粉色。

如若不是有个姑娘在某论坛上写了玫瑰海岸,我是不会知道连《孤独星球》都没提及的这块诡异地貌的。而这个姑娘的同学、一位嫁在此地的浙江女子Ding Yi,阴差阳错地成了我的向导。Ding本职是电信行业项目管理人,听朋友提及有同胞要到访玫瑰海岸,一看手头暂且无工作,就应允作向导。

向导Ding所生活的海岸中心城市拉尼永(Lannion),是法国的电信之城。得益于1970年代某任国家电信部长“假公济私”回报家乡,让阿尔卡特-朗讯、Orange、萨基姆等特大企业都将重要研发中心设于此,相应地也有了两所工程技术学院和一座电信博物馆。相比海岸周边那些巴黎人和英国人度假的候鸟型小镇,2万人口的拉尼永是一座游客稀少、工程人员和家眷却享受高质生活的科技小城。

Ding带我转悠了海岸上一处处造型奇特的岬角、色彩斑斓的村落和有着神秘图案的远古巨石。瑟瑟发抖的海滩上,依然有冲浪者在等待过瘾的浪头。潜水中心里,照常有人报名想看看冰冷海水里不一样的鱼类和植被。潜水发烧友Ding和中心负责人Laurent Boyer,都自信布列塔尼的水下要比南法的地中海水下更有看头,同时也更具挑战性。

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占布列塔尼全省面积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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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森林与绝美半岛

菲尼斯泰尔省,是法国大陆最西部的地区,也是布列塔尼文化保留最完整的地方。照雨果《九三年》的形容,“法兰西大陆到这里终止,给予人们的田野到了尽头,子孙万代的前进停止了,‘立定’!海洋向大陆这样叫喊,野蛮向文明这样叫喊”。

从拉尼永南下,半个多小时后就驶入占全省四分之一面积的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Parc Naturel Régional d'Armorique)。树干尽头的枝叶在上空握手,将公路遮掩成《权力的游戏》中那条暗藏杀机的国王大道。林地尽头又是光秃秃的阿雷山脉,以及被壮阔高架桥连接的欧讷滨海峡谷。这样的森林山谷,是雨果笔下可以将壕沟、斗室、廊道和叛乱村民藏于地底的“巨大珊瑚”,能催生一系列恐怖传说。

我把车停在海拔385米的布列塔尼最高点Roc'h Ruz休憩,并在阵阵阴风中,兴致盎然地翻看维基百科里这些鬼怪故事。

低出1米的Roc'h Trevezel,尖锐锋利的页岩像有意被排列成一个圆环,因此也被古时想象力充沛之人视为地狱入口。带有指路牌的地狱大门,位于附近不远处的Elez Yeun。这一块沼泽洼地名称的前半部分,由旧词根ellez变来,也就是英语中的Hell(地狱)。传说中,倒霉的凡人不小心迈入这儿,会被看不见的力量往下拖拽。不安好心的人,会瞥见黑犬影子并在夜里听见寻欢作乐灵魂们的吵闹声。不过另有一座看不见的圣米歇尔教堂隐藏于一旁,关键时刻,大天使会出手拉回堕落的魂灵。

位于公园边缘地带的杜瓦讷内(Douarnenez)海湾外,埋藏着传说中的繁华伊斯城。公主妲玉有着绝美的外表和残忍的心灵,每天夜里用铁面枷锁折磨一位新的情人,并在次日清晨抛尸森林深处。城池最终遭至灭顶之灾,没入水下的夺命荡妇变成美人鱼,唱着凄楚的歌声,试图掩盖住死于她手下那些冤魂的哀鸣。

这些远古的鬼故事,是布列塔尼迷信风俗的重要部分。它们强大到足以阻挠法国大革命的脚步。雨果在《九三年》中谈到一件很小的事情就能够煽动农民叛乱,“有人在圣坛的柜子里放进一只大黑猫,一个誓忠于共和政府宪法的教士在做弥撒时,黑猫突然跳出来,‘这就是魔鬼!’农民们叫起来,于是整个区就叛变起来了。”

又是在天黑后,才驶抵目的地克罗宗(Crozon)半岛。卡马雷海边的餐厅里除了德国一家子外,再没别的食客。布列塔尼的餐饮和旅游业严重受限于季节,九月开始人数骤减,十月干脆关门歇业几天,在最低谷的二月,如若还有游客到来,就恐怕得提前在超市准备食物了。吃完一顿生蚝大虾,回住处时,却被导航莫名带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亏得自己是那种没心没肺无神论之人,硬是摸黑开回正途,并住进了一个诡异如船舱的房间中。

次日天亮,才发现昨晚睡的屋舍,竟是一段被解体后的船尾,更大部分的船身则被改造为两房一厅的异形公寓,加上同样特别的布列塔尼长屋,这处名为Kastell Dinn的奇妙建筑群,也就成了一个远离网络信号的世外农家乐。

克罗宗半岛,有着堪比南法的壮美海岸线,诸如Saint Hernot这样的海岬,颜值甚至高过蔚蓝海岸的绝大部分地方。我是从一户人去楼空的农家爬下去的,穿出密布的松林后,才瞥见绿松石般的海水。如若寻到半山腰的GR34步道,那么从Saint Hernot往南,依山傍水地走上5.6公里,就会抵达La Chevre岬角。这是半岛的最南端,纳粹德国的大西洋壁垒遗骸隐没入荒草之中,东侧是平静如湖水的海湾,西侧则是咆哮的大西洋。

半岛西侧的另一个岬角Pen-Hir尽头,我瞥见夫妇俩带着一群不足10岁大的孩子。男子将安全锁扣好后,先直降而下,娃娃们加紧用面包和果酱填饱肚子,迟早该轮到他们一个个练胆。

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绿色的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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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最强灯塔,韦桑岛

“我们时而怒吼时而大叫,就像那些真正的英国水手。海上咸风四散,我们威风不减。在老英吉利海峡坠锤测深,从韦桑到锡利群岛距离三十五里格。”

这首关于航行英吉利海峡的名曲《西班牙女士们》(Spanish Ladies)提到的韦桑岛,是法国最西端领土,也是英吉利海峡西南端的入口。但在国际航道测量组织的标准下,这座15.58的岛平方公里的小岛并不属于英吉利海峡,而是划到了凯尔特海名下。

行过这一海域的英国水手们,确实需要怒吼鼓劲。毕竟这是一座字面意义上的“恐怖之岛”,有着数千“船只墓地”。在布列塔尼谚语中,韦桑连带附近另外两座有人居住的岛屿,被描述为,“看到莫雷讷就看到自己的痛苦,看到韦桑就看到自己的鲜血,看到申岛就看到自己的死亡。”

拿破仑三世曾让这座小岛迅速富裕起来。他积极的对外殖民扩展战略,让富有远航经验的韦桑岛渔民,组成最理想的船员队伍。远洋的高收入回流到乡,但男人们都走了,留下的女人们几乎都成了寡妇。或许是殖民扩展实在具有吸引力,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那几十年,人口反倒呈现流入趋势,在一战前的1911年达到峰值2953人。一战后,岛屿人口则迅速下降,今天仅剩856人。

不足一千人,意味着只能满足中学教育。英法双语向导Ondine,到陆地那头的布雷斯特读完大学并工作了好多年后,三年前回到韦桑,女承父业学习航海捕鱼,并成为主业是船长、副业是导游的忙碌“职业女性”。

她带着我了解教堂内外的“阴宅”地产。由于过去海难频发,这儿就有着比其他地方多得多的圣母形象,以及代表失踪人员的黑山羊塑像。海员失踪后,会有人制作名为Proella的十字架,搁在堂内一个木柜里,等负责布列塔尼西部以及外海三岛的唯一一个神父有空时,再过来把十字架放入外面的公墓中。当然,偶尔遗体被找回,就得扩大其“居住面积”。

“我爷爷也是出海失踪了,二战刚结束那会儿。可我奶奶观念比较现代,不愿搞那套封建活动,还说老头子也许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愿再回来了。” Ondine说。

韦桑岛像一只螃蟹,在滔天巨浪里安栖。因终年强大的西南风,海岸的西南角被塑形,有一大片狭长海湾,港口则搬到避风的东岸。Créac'h灯塔全身是布列塔尼旗帜的黑白相间色,矗立于岛屿西北端。它的照射距离可达70公里,是全球最有力灯塔。

为了让恐怖之岛可以安全通航,韦桑在不同方位规划了5座灯塔。靠近码头的Stiff是一座模样古怪的连体灯塔。1695年诞生的它,最初就像个烧烤架子,靠最原始的火炉发光。岛民学会修建螺旋楼梯后,才补上了与之连体的另一部分。置于最汹涌的西部海面之上的Nividic灯塔,以往得靠看护员溜索过去值班,15天轮岗一次。有一年,百年难遇的风暴持续了3个月,孤独的守塔人无法被轮换,只好靠渔猎和塔顶蓄水池的充足淡水挨过一个个漫漫长夜。在灯光无法穿越出去的大雾天,通行警报还得通过荒原上的毛驴拉磨来发出响亮的信号音。再后来,物理学家菲涅耳发明螺纹透镜后,全世界所有的灯塔都跟上了法国人的专利,在塔顶筑起漂亮的旋转镜面。如今,随着雷达和GPS技术的普及,灯塔不再那么重要了。但总会有断电失联的意外发生,于是老灯塔还得时常维修,以保障过往船只的应急需求。

Créac'h灯塔全身是布列塔尼旗帜的黑白相间色,照射距离可达70公里,是全球最有力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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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大师的故乡和法兰西的横店

听闻我要一路向东,前往巨石阵、瓦讷和布斯里昂德森林,才入学一个多月的19岁女生Stella就几乎兴奋地唱出“老司机带带我”,“我非常熟悉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说,可以讲给你听。”

从加尔各答到伦敦,从意大利到牙买加,我向来是被瞅一眼,就让姑娘们放心的妇女之友。Stella是来自青岛的学霸,到姐妹城市布雷斯特(Brest)做交换生,对中世纪历史的热爱,再加上一点叛逆,选择了不实用的历史学专业,还选修了小众的爱尔兰语。

虽同属海岛凯尔特语系,但布列塔尼从语言到音乐,还是和爱尔兰有着显著不同。我在诺曼底海港城市瑟堡,第一次接触到布列塔尼音乐。当时我住在图书管理员Laureline家,提及接下来将去布列塔尼,没想激起了她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我的家乡在洛里昂(Lorient),你看我客厅里不就高挂着黑白相间的布列塔尼旗。必须给你听点我们的音乐,比爱尔兰的欢快。”在她以Youtube为工具的推广教育下,我的手机里多出了Tri Yann、Alan Stivell、Dan arbraz、Merzhin、Matmatach等用布语演唱的民谣或摇滚乐队,以及第二届“明星学院”选秀冠军Nolwenn Leroy,这个红遍欧洲的金嗓子唱到:“三个年轻海员(啦啦啦),一起出海航行,呼啸大风推着他们驶向新大陆。”

菲利斯泰尔最大的城市布雷斯特,是配乐大师扬·提尔森的老家。当为《天使爱美丽》和《再见列宁》奉献了异常独特又动听的原声后,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厌倦了“脍炙人口”的创作,转向远离大众的新古典和实验朋克,并搬到韦桑岛生活,创作氛围音乐。

从苏格兰到爱尔兰,途经800人口的洛克罗南时,我被鳞次栉比的18世纪漂亮屋舍惊艳,踩了刹车。镇中心完全没有手机信号,也见不到一根电线电缆。也正因此,小镇成为拍摄古装片的理想外景地。在这个“法兰西横店”摄制的最有名作品,有罗曼·波兰斯基的《苔丝》、索菲·玛索主演的大革命史诗片《雪琳娘》、奥黛丽·塔图饰演的以一战为背景的《漫长婚约》。中心教堂里安息着6世纪时的传道圣人罗南(Ronan),小镇也因此获名“罗南的遗产”(Locronan)。为纪念圣人,每年7月的第二个周日,会有一个盛大游行,上千信众赤脚扛旗唱歌,从教堂一直走到6公里外的山林。

布列塔尼真正的文化心脏,是菲尼斯泰尔省的省会坎佩尔(Quimper)。以圣·柯伦坦教堂和主教宫为核心的教会之城,与点缀着图书馆、剧院和当代艺术中心的公爵之城,隔河相望,像一副史诗绘画,铭刻了千年来教权和皇权的冲突与妥协。当然,而今早没了君主,也不再有依赖教会的共和国人民。

Fest Noz是布列塔尼的一项传统节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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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的配乐灵感

侯孝贤和他的电影团队,非常着迷于布列塔尼的Bagad风笛音乐。武侠片《聂隐娘》片尾曲正是来自当地一支Bagad乐团,名叫Men Ha Tan。我找到其音乐总监Pierrick Tanguy聊了聊他们和东方武侠意境的相遇相融。

“《聂隐娘》用到的这首曲子《Rohan》,来自我们2000年去塞内加尔,与鼓王Doudou N’Diaye Rose合作录制的专辑《Dakar》。台湾剧组2014年初联系到这张专辑的制作人。电影结尾,当我们的Bagad音乐响起,伴随着风笛的力量,一种充沛的情绪被点燃了。这首歌是关于中世纪布列塔尼骑士制度下的罗昂伯爵家族,时间上大概与电影中的唐代重合,一样具有战乱背景,”Pierrick说。

Bagad自1949年以来,代表着布列塔尼一切以苏格兰风笛形式编排而成的乐队。风笛乐队本身并非军乐队,但演奏风格却是军乐。这种嘹亮的进行曲风格非常适合大型庆典。

乐团Men Ha Tan早自1995年成立,在布列塔尼语里是“皮埃尔和火焰”的意思。10到20人不等的成员来自布列塔尼南部,坎佩尔、洛里昂、瓦讷、圣纳泽尔和雷恩,主要乐器包括大炮状的低音管bombard(巴松的老祖宗)、带囊风笛、萨克斯、手风琴、贝斯以及全套打击乐。

似乎嫌节奏还不够用,他们跑到塞内加尔找到据传会敲500种节奏的鼓王Doudou N’Diaye Rose。遗憾的是,在2015年8月《聂隐娘》刚上映时,这位85岁的传奇鼓手去世了。

我曾与房东聊起布列塔尼的民族性。Dominique的看法是,“我们和比利牛巴斯克人彼此喜欢对方,布列塔尼人更热爱旅行,全世界都有我们的人。而科西嘉人就爱斗争和惹事,看不惯任何法国大陆人,总要试图搞爆炸。”

“可你们的分离主义者也炸了归属法国的安娜女公爵塑像啊。”我说。

“不止炸了那儿……但我们更热爱和平。炸得并不多啊……”他回答。

《聂隐娘》片尾曲由布列塔尼一支Bagad乐团,Men Ha Tan负责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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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广场舞

我们置身莫尔比昂省。莫尔比昂的最大城市是洛里昂,曾因是纳粹U型潜艇制造基地而被彻底摧毁。隔壁非军事化的瓦讷则得以保住了古城。

战后,瓦讷曾想一步跨入现代化,就开始在罗马时代就存在的旧码头上大兴土木,试图建造一个最大的停车场。可是开工没多久,在河道两侧弄出地下三层的停车空间后,预算就花完了。这下倒好,财政赤字保住了城门前的游艇码头。防御城墙环抱了整个内城,护城河流淌着的部分伴有带廊亭的加莱纳洗衣池,干涸的部分成为巨大花圃,城市旗帜和族徽被清楚地“种植”出来。那是一只带围巾的白鼬,据说有一次它遭猎人围捕,逃窜中发现一条泥泞出路,这家伙却傲娇得宁愿被杀也绝不弄脏自己,最终当然也就壮烈了。后来这也成了布列塔尼不屈精神的象征。当然,在16世纪之前的历史上,布列塔尼人为了保持独立性,而一会儿跟法国一会儿跟英国,偶尔也不得不“脏”。1532年最终归属法国的文书,正是在此签署。

之前,我对被戏称为“布列塔尼广场舞”的Fest Noz产生强大好奇心。经过一番搜寻和问询,就顺藤摸瓜的来到瓦讷附近小镇奥赖(Auray)。一个名叫Kendalc'h的文化联盟总部,负责对外接洽和活动组织的漂亮姑娘Youena,条理清晰地向我介绍Kendalc'h在各城镇张罗组织的“广场舞”Fest Noz。

时值周六夜,在普吕讷雷(Pluneret)小镇恰有一个作为联盟周年庆典的Fest Noz。在布列塔尼语中,Fest Noz是“夜的节日”之意,相对地也就有着属于白天的“Fest-Deiz”。

令我吃惊的是,大好的周末夜晚,漂亮的年轻人们竟然不去夜店买醉蹦迪,缺扶老携幼全部扎进帐篷,或许对于他们,一样挥汗跳舞的Fest Noz就是比DJ打碟好玩的夜店。7支乐团取代了DJ位置,接连登场,配置基本以小提琴、风笛和架子鼓为底,锦上添花地铺陈上手风琴、短笛、贝斯和萨克斯,让民间音乐更加爵士化甚至摇滚化。

偶尔也有歌手吟唱,来自西班牙加利西亚的姑娘最富煽动力。“她可能在英格兰康沃尔待过,学来的语言是那边的。虽然同属海岛凯尔特语支,但相较爱尔兰语和苏格兰盖尔语,康沃尔以及威尔士语和我们布列塔尼的更近一些,偶尔能听懂,”Youena解释到。

Fest Noz舞蹈大多是简单的三拍子圆圈舞,被Youena拉进去后,没过多久我就迅速适应,这和我们火把节时候跳的差不多嘛。但当进入到高速跳跃、踢踏并伴随复杂换位的双人队列舞时,我就只得退出旁观了。“圆圈舞简单,源自过去种庄稼时,农户呼朋唤友前来,一道拉着手把田野踩实;队列舞就复杂了,挽手的两人得从乐感到脚步上都协调一致,很多时候是在较劲看谁在越来越快的节拍中先累趴下,”刚下台的手风琴乐师Thomas Moisson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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