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真是一个特技表演,怎么可能只用一个回水去讲爱情里那么复杂的东西

来源:一席

钟永丰,作词人、诗人。1998年,他跟林生祥一起开始以概念专辑的方式,将社会议题融入音乐创作。他以《临暗》和《种树》两次获得台湾“金曲奖”最佳作词人。

为什么我们看到非常多地方的民谣,会对一个地方的现实有很多的嘲弄,甚至是批判,我觉得有一部分就来自于最原始的童谣里的反叛精神,这一种反叛其实在正统的文学史上一直不被承认,尤其是在中国。

仙人游庄

大家好,我是钟永丰,我来自台湾南部的一个客家村落,叫做美浓。大概是20年前,我跟一个客家歌手林生祥合作,开始用民谣作为一种创作的形式。同时,我也一直在研究台湾美浓地区,还有大陆的很多民谣,所以今天就邀请各位来踏上这一条民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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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祥乐队(左三为林生祥,左四为钟永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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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要给各位看这一首广州地区的童谣。这首童谣最好还是用广东话来念,但是后来我用客家话来念,也差不了太大,我来给各位念一下。

神前下,十八嫁,朝朝起来望水花。

无米煮,煮泥沙。

无床睡,睡天下。

无菜食,食树芽。

它在讲什么东西?它其实是以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来取笑一个新嫁的小姐,他嘲笑这个新嫁娘在面对新的夫家生活时的艰辛。

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米缸里面是空的,怎么办呢?只好煮泥沙。晚上睡觉的时候,家徒四壁,怎么办呢?睡天下。晚上要下厨的时候,发现连菜都没有,怎么办呢?去树下采一些,也许是树的芽来煮。

在这个童谣里面,你似乎能够看到某一种挖苦,可是当你再看的时候,它似乎是有一种对于穷苦人家生活的体谅,还有对于某一种不可得的幸福的谅解。

我后来跟很多朋友讲,如果当年金庸在写《天龙八部》的时候,在写到丐帮之前对这一首童谣有所理解的话,他也许会把这一首童谣当作天下丐帮的帮歌。你想想看,这不就是我们穷苦的人,家徒四壁的人,关于我们人生的一个最佳的注解吗?而且你似乎看得到它里面,有一种非常宽宏的胸襟。所以我们不要小看童谣。

再来看这一首,我小时候耳熟能详的一首童谣,但那时我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这首童谣的主人翁是伯劳鸟,每一年秋收的时候,这种鸟就会来到我们的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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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劳鸟

此时也是伯劳鸟的繁殖季,所以你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在你家的前庭后院,这种伯劳鸟就唧唧喳喳,唧唧喳喳,这是一种寻常的生态现象,一种自然的景观,可是当你从一个童谣的角度来看的时候,哇,不得了。童谣会怎么看?我帮各位念一下。

伯劳叽喳,开声要嫁。

嫁给邻舍,邻舍肚饥。

嫁给塘枝,塘枝路远。

嫁给钱眼,钱眼贼多。

嫁给剪刀,剪刀荜析。

嫁给老伯,老伯命歪。

嫁给老弟,老弟命短。

后面还有非常长,他把伯劳鸟想成是一个吵着要嫁的小姐,嫁给邻居,邻居好可怜,连三餐都没得吃,饿肚子。嫁给塘枝,塘枝是一种非常高贵的竹子,长在很高的山上,所以要嫁给竹子,路途也很遥远。

嫁给钱眼,各位知道,以前的钱中间有个眼,钱眼会招致很多的贼,所以这种幸福也没有办法长期地保有。不得已,嫁给很老的伯伯,没想到过几年他命也不好,歪了,可能就走了。好吧,找一个年轻人来嫁,没有想到他又夭折了。

你看一看,从童谣的角度来看的时候,你所想象的农村世界会有多么地丰富。你似乎不仅可以游走复杂人世,而且似乎还具备了某种组织的能力,通过这种组织能力,人世间的复杂变成文学,变成音乐,变成另外一种更丰富的心灵的图像。

于是我重新开始研究我们小时候耳熟能详的童谣,因为我发现,童谣会那么地有意思,它里面的形式或者是结构,或许可以给我们透露一些很不寻常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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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这一首《月光华华》,它其实不是专属于美浓的童谣,事实上大家如果对童谣有一点理解的话就会发现,以月光华华开始的童谣,从长江沿岸一路到广州,甚至到海南岛都有。《月光华华》可能是华人的童谣系统里面最会跑的一首童谣,那到了美浓之后它生长出什么新的内容呢?

月光华华,点火喂猪嬷。

猪嬷毋食汁,揹铳打禾毕。

禾毕尾当当,揹铳打先生。

先生跳过河,揹铳打鹞婆。

鹞婆尾吊吊,揹铳打乌鹩。

这里面讲了什么东西?第一句“猪嬷”就是指母猪,猪嬷毋食汁,汁是什么?汁就是我们以前养猪的时候,把剩菜剩饭再加一点番薯叶煮在一起,这叫汁。

猪嬷的胃口不好,怎么办呢?他就拿起枪来打禾毕。禾毕是什么呢?麻雀。禾毕尾当当,麻雀的尾巴会挺挺的。这时候他把枪拿起来打先生,揹铳打先生。先生就有趣了,先生是老师的意思,而老师是德高望重的人,你竟然敢拿枪来打老师。

先生没办法,被逼得跳过河,这个时候他又拿起枪来打天上的老鹰,老鹰的尾巴吊吊的,这个时候他又把枪拿起来打乌鹩,乌鹩就是红嘴黑背。各位看看这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关联?好像没有什么关联。

母猪不吃饲料跟你要拿枪去打麻雀有什么关系?麻雀跟老师有什么关系?老师什么时候得罪你的?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它似乎是在嘲笑成人世界的某一种逻辑。

在成人世界里面讲话一定要有逻辑,逻辑里面牵涉到某一种价值观、某一种伦理观,有了逻辑我们才有办法讲话。可是小孩子根本不理会这些逻辑,所以童谣就好像是在跟我们成人世界的逻辑开玩笑,而这种开玩笑,其实有着某一种非常深刻的文学跟人类学的意义。

我们再来仔细看看。第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尾词,是不是第二句话的主词?依此类推,这个在文学研究里面叫做顶真格,就是头尾相咬的一种格式。所以这种童谣的格式很有趣,只要记住前面第一句,第二句就可以想得起来,第二句念出来之后,第三句就想得起来,所以头尾相连,小孩子很容易就能背诵下来。

再下来,我们来看它的韵。“点火喂猪嬷”、“揹铳打禾毕”、“揹铳打乌鹩”,为什么要押短韵?各位想一想,小时候你在念童谣的时候,你会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来念童谣吗,你一定会有动作,蹦蹦跳跳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可能发太多的长音,这个时候就要短韵才行。

最有趣的就是“揹铳打先生”,我开始发现,哇,童谣真的很不简单,它经常会把这个社会里面德高望重的人物拿出来开玩笑,只有在童谣里面才有这种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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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童谣里的反叛精神,后来也一定程度上被很多民谣所吸收,所以为什么我们看到非常多地方的民谣,会对一个地方的现实有很多的嘲弄,甚至是批判,我觉得有一部分就来自于最原始的童谣里的反叛精神,这一种反叛其实在正统的文学史上一直不被承认,尤其是在中国。


中国自有《诗经》之后,后来有孔子,有历朝历代的经学家,他们对于建立整个社会的伦理制度非常重要。各位想一想,他们怎么可能让童谣里的一点点的反叛性质被诠释出来呢?所以一直到上个世纪初的白话文学运动,才开始有人说,我们也许不应该用这种经学家的框架去理解我们的民谣。

当时,最具争议的是这一首,出现在《诗经》的《国风》的《召南》。《国风》是指各地的民谣,这一首讲什么?我们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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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在野外有一只被打死的獐子,然后用白茅草把它包起来。村子里面有女子已经到了思春的年纪了,一位非常英俊优雅的年轻人就开始追求她。

好,这个都还好,我们看到最后三句话。它说,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就是说慢慢地徐缓地把衣服脱下去,不要让我身上的配件发出声音。最后一句,无使尨也吠,不要惊动我的狗乱吠。

这样讲起来好像是说,在林子里面好男好女碰在一起,他们两情相悦,但是他们不希望被村子里面的人发现,所以他们要静悄悄地,不要惊动大家,也不要让狗吠,大概就是这么一件事。可是我们来看一下,我们历朝历代的经学家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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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说,贞女欲吉士以礼来,你要有礼数来,但是很不幸,这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动作很快又没有礼,他几乎像个要强暴的男人一样咄咄逼人。

然后朱熹是这么说,此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辞,就是跟你讲你不要来,不要动到我身上的配件,不要惊扰我们家的狗,用这个话来告诉你,不要做超过礼数的事情。最后一句话竟然说,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怎么变成这样。

所以在上个世纪初的白话文学运动里面,有一个充满批判精神的中国非常重要的文史学家顾颉刚,就开玩笑说,于是怀春之女变成了贞女,吉士也变成强暴之男,情投意合就变成了无理的劫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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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颉刚

这告诉我们什么?就是说,如果我们运用这种充满了伦理跟秩序的前提所构成的解释系统,那就真的会把我们的民谣和童谣的理解跟创作者掐死。童谣里面的世界也好,民谣里面的世界也好,它们其实有一种你没有办法用非常习惯的伦理,或是某一种文学的写作的逻辑去解释的东西,这一种非常含糊的东西指向某一种神秘性,这种神秘性邀请我们重新去发现,重新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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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西班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家,叫做加西亚·洛尔卡。1936年,加西亚·洛尔卡很不幸被法西斯政权所迫害,所以他不到30岁就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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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ederico García Lorca, 1898-1936 

他对西班牙的民谣跟童谣有非常重要的理解,尤其是对于他所居住的地方附近的吉普赛人的民谣跟童谣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他讲过一句很重要的话,他说,Only mystery allows us to live, only mystery. 只有神秘才能够让我们有办法活下去,只有神秘。

加西亚·洛尔卡不只讲了童谣或者民谣的重要性,他甚至还把它转成现代文学创作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资源,我们来看几个例子。加西亚·洛尔卡写了很简单的一首诗,叫做Keep It Going,这首诗里面牵涉到一个东西,叫 backwater。

backwater 是什么东西?我们小时候在农村玩,除了去山里面,一定是去溪边。溪边通常会有个地方引起我们的注意,就是一条溪冲下去的时候,旁边会有很大块的石头把它拦住了,所以在这个石头后面会有逆流的水,它会不断掏空石头后面的河床,所以它后面往往是水最深处。

我们小时候在河里面游泳的时候,那个漩涡是最危险的,你可能游过去就不小心被吸进去了。所以小时候每年河里面淹死的小孩子基本上都淹死在这个地方。看起来很迷人,好像有一种召唤,那召唤里面又有一种危险,危险里面又有一种诱惑,你想跳下去,可是怕,不跳下去又会被人说是孬种,但你真的跳下去,很可能就淹死在那里。

那种深对小孩子而言,充满着危险,也充满着诱惑,所以他用了这一个意象,用了这个我们小时候非常习以为常的意象,写了一首我觉得既简单又复杂的诗。

他怎么说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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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首歌是爱的回水。爱情不是只有甜蜜,爱情还有诱惑,爱情还有危险,这才叫做爱情,所以每一首歌是爱的回水。

每一颗星是时间的回水,打结的时间。还有每一个叹息是呐喊的回水。用回水把呐喊之后的那种抽搐,那种心情的纠结,说得多好。

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诗的时候真的没办法理解,怎么会用回水来写这个东西?可是当你回到童年,回到童谣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跟理解的方式时,你就可以抓出来从回水到爱情,到时间,到星星,到叹息,到呐喊的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联结。

所以这一首诗,我觉得对一个创作者而言,真的是一个特技表演。你怎么可能只用一个回水,去讲爱情里面那么复杂的东西。

我们再看另外一个他的例子,叫《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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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讲什么呢?就是讲村子四周有山,住在山村里面,如果山隔得不是很远,你这边哭那边也很快就听得到。这是我们住在内山地区或浅山地带,每天再寻常不过的一些事情,总会有孩子哭,总会有家里打闹,总会有妇女在跟丈夫或者小孩子争辩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哭喊的声音,所以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加西亚·洛尔卡怎么理解?他说哭喊的弧从这一山传过那一山,哭声像一个弧。他说,从橄榄树升起一道黑虹,在蓝夜上。“啊”的这一声,像一把中提琴的弓,这哭喊引发风的长弦振动。

你看,他把这个哭声想象成拉动中的提琴的弓,而且通过这个弓,整个山谷里面的风都振动了。这个时候,住在山洞里面的人们,端着他们的油灯出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再寻常不过的山村里面的一个情景。可是加西亚·洛尔卡这么写之后,你会得到一个新的理解,你开始会得到一些非常惊讶的眼光,去看待习以为常的这些村子里面的场景,这里面似乎讲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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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东西有可能回到创作吗?有可能让我们在创作里面走上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吗?所以后来我决定用前面所讲的《月光华华》来写一个非常当代的议题。

我的家乡美浓在1990年之前种了将近六七十年的烟草,烟草是当时支撑美浓最重要的经济作物,可是1990年,台湾决定加入WTO,要加入WTO就一定要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所以台湾不得不开放自己的烟草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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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浓烟田

开放之后,因为美国这种大农制度所生产的作物品质不比我们差,但是价格远比我们低,它们的烟草长驱直入,所以美浓的烟草不到三年就只能收了。农民也不是不知道,所以农民就想,没有烟草之后我们该怎么办,下一步有可能的经济作物会是什么。

他们想到,台湾中部有一个地方,许多人种菊花,好像这个菊花是可以期待的。又听说那一年,这个世界上有好些个伟人可能要过世,过世的时候可能会需要很多的菊花,所以在商人的鼓动之下,美浓就有农民开始种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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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为菊花照明,好让其日夜不歇地生长

结果种了菊花之后才发现,除了生产技术要克服之外,他们还要自己去面对自由市场,这根本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以外,所以美浓前两年种菊花的时候真的是惨兮兮。

我就写了这样的一个情景,讲述美浓的农民在WTO年代,要面对这种市场竞争的无奈、孤独跟残酷,当时我就用了《月光华华》的形式来写了这样一个议题。

视频连接请戳https://mp.weixin.qq.com/s/CJxUb8CWEkPB9w7fIywDaw

▲  林生祥演唱《菊花夜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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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才来学唢呐”,“就洒尿照自己”,客家话的“自己”要念“自家”,所以是押“a”的短韵。我这才发现,原来童谣创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也就是说童谣它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个时地的创作,它其实是通过很多个时代,通过不断的实践不断的念唱之后,才把形式跟韵脚修到无懈可击。这首童谣的创作几乎花了我半年的时间,才把形式的问题解决清楚。

这一首写完之后,我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信心。如果我们不只是让童谣带我们回到过去,如果我们有更进一步的野心或小小企图,我们可不可能带这种传统的民谣进到现代化的时代里面,用这种童谣的形式去诉说我们的情绪,表达我们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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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0年那个时候,台湾经历非常严重的泡沫经济,大城市里的生活费飙高,工厂外移,导致竞争力不是很强的农村青年人没有其他的路,只好返回农村。所以突然在几年间,许多返乡青年回到美浓。

当时他们返回农村之后,没有老婆可以娶,所以从1990年代开始,台湾大量的农村青年就去到东南亚各国,迎娶了非常多的我们后来所谓的外籍新娘。在1990年到1995年,光是美浓这么小的地方,平均一年就要嫁进来300多个外籍新娘。

她们最早是从印尼,后来是从柬埔寨、越南嫁到美浓来。嫁到美浓来之后,其实对美浓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社会焦虑。除了家庭问题之外,外籍新娘有各式各样的适应的问题,而政府还没有找到方法应对。

当时因为我在美浓工作,所以我就开始跟几个朋友集结起来,想说我们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我们觉得,最起码得要让她们有基本的中文读书识字的能力,她们骑摩托车去到镇上才知道这些招牌是写什么东西,到邮局里面去开户才知道要怎么填写那些资料。

于是我们就成立了一个识字班。当时我们觉得似乎应该为她们写一首歌,而且不是从我们台湾社会的角度来写这首歌,而是应该从她们的角度来写。

那么这首歌怎么写呢?我设想,她们刚来台湾的时候心情一定很难平复,所以这首歌应该要有某一种抚慰人心的作用,也就是说它要能够镇魂,要能够收惊。这个时候我发现其实在我们的童谣里面,真的有一首歌是专门来镇魂收惊的。

大家可以看这张图。这个新闻是去年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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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字面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出外君子念一遍,保证睡到大天光”。

原来,这根电线杆的对面住了一家人,这家人的小孩子每天晚上都哭,所以妈妈就写了这个童谣,把它贴在他们家门口的电线杆上面,三天之后孩子晚上从此就安静下来,所以这叫收惊用的童谣。这首童谣其实在中国大陆每个地方都有,里面的字句会有一点点差异,但是大同小异。

因此我就以这首收惊的童谣为出发点,写了《日久他乡是故乡》,而且当时为了要让外籍新娘很方便唱,所以这一首是我第一次用普通话所写的童谣格式的创作,我们来听一下。

日久他乡是故乡来自一席00:0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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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首歌我们邀请了刚进来参加识字班的一个从越南嫁进来的新娘,叫做黎氏玉印,邀请她来唱,当时她唱的时候,她嫁到台湾还不到三个月。

我找她的时候,她跟我说,大哥,可不可以再等我一年?我说为什么要等一年?她说一年之后我的国语会更标准,这个时候唱一定可以唱得非常地好。我说不要不要,就要现在唱,趁你国语还没有练得很好的时候一定要来录。

后来这首歌录好之后,我们就到全台湾各地的识字班去唱,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唱到一半,全班一定哭成一片。所以有那么一阵子,有几年,这一首歌都被戏称为台湾的外籍新娘的“国歌”,这是真的。

我还想用另外一个眼光来写外籍新娘。因为她们嫁到台湾来之后,跟所有的外籍移民一样,她们的适应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尤其是外籍新娘嫁到台湾之后,她们可能还没有人生地熟之前就已经怀孕了。

所以对她们而言怀孕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她跟异乡的连接,就从这个孩子开始。我觉得我似乎也应该为她们的怀孕过程来写一首歌,但问题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写。

当时我还没有结婚,我也没有孩子,我又不是女人,我哪知道怀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没关系,我通过不断的访谈,而且像我刚才所讲的,当你开始掌握了某一种非常自由的创作心灵,你就开始可以设身处地地去揣摩。

同时我发现,童谣里面真的有一首童谣,它讲述的是女性怀孕的时候,对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的一种想象,就是这一首:“嘴嘟嘟,吃豆腐。嘴扁扁,吃面线。嘴圆圆,吃肉圆。嘴长长,吃猪肠。”它表达了一个怀孕的妇女关于她的孩子的各式各样的想象。

哇,我真的觉得,我太佩服了,你想到什么,童谣都可以给你一个,它都已经有了,看你要不要来研究一下。所以我就用这首想象孩子未来情况的童谣,写了《阿芬擐人》。“擐”就是客家话里面怀孕的意思,“擐人”就是怀了一个孩子,我们来听一下。

阿芬擐人来自一席00:000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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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不只是让民谣带我们重返过去,我们也可以带着民谣,就像带着我们各式各样的传统,一起进到现代化的时代,而且通过这些现代化的东西,有更多的想象,更多的创新,来传达我们的情绪跟见解。

回到今天的标题《仙人游庄》。这也是我与大家分享的最后一首作品。仙人,其实不是天上的神仙,他是我们村落里面的精神病友。他们在我们村子里面自在溜达,村子里面的人也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就给了他们一个半羡慕的称号,叫做仙人。

这些精神病友跟小孩子一样,不用负担成人社会里面的各种价值观。你不用考第一名,你不用做一个什么有用的人,你不用面对长辈的很多叨念,所以他们有某一种的自由。

这些仙人好像是活在我们村子里面的异次元世界,有时候他们会跟我们有所交集,如果村子里有一些热闹有趣的事,他们也会进来玩一下。而村子里面的村民其实非常宽容,允许他们随时随地进来,也允许他们随时随地离开。

这其实是我们村子里面的一种美好的现实,这种现实在台湾还在,也就是说我们村子里面可以容许很多人,他可能没有办法长进,他可能没有办法像我们这样扛起什么生产的任务,扛起村子里面的价值观,没关系,我们村子里面有这种包容度,可以让你自由自在。这似乎也是在讲某一种我们对于村落的理解。

这种对村落的理解已经不是我们过去所认为的,只是一个前现代的东西,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因此我也觉得我必须要用创作,来回应我关于仙人的理解,于是我就写了这一首《仙人游庄》。

各位可以注意到,在标题下面我写了一个“献给精神医师胡延忠”。我当时在写的时候,在台中认识了一家精神医院的院长,我们交换了一下我们对精神病友的一些理解。我认为这其实是我们对待精神病友最好的一个方式,让他们自由,然后让他们可以在我们村子里面游来游去。他说永丰你知道吗,这个正是最好的对待精神病友的方式。

我说怎么可能?在城市里面哪可能有这么好的空间?他说你来我的精神医院看。我就去到了他的精神医院。我发现他把一个废弃的小学租了下来,让大概四五十个精神病友住在里面。除了有专业的医疗之外,他还让这些精神病友回到了他们的日常。

什么日常呢?到吃饭的时候,就有人会去煮饭,到上课的时候,就有病友出来教英文,他们还会做一些手工。更重要的是,这些精神病友还在某一种社会运作动力的状态里面,所以不会让他们无聊,也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用,假日的时候他们还会回去自己的原生家庭。

我说,哇,原来我们所认为的精神病友应该存在的某一种方式,真的可以用某一种精神医学的理论跟实践来支撑,所以这一首《仙人游庄》我就献给了他,我们来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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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可以有这种心灵,我们不必羡慕仙人,我们不必羡慕童谣里面的这种自由,我们其实可以慢慢地通过这些理解,到达仙人跟童谣的某一种状态,就是一般人到不了的孤独跟自由。

这种孤独跟自由其实是一体两面,似乎指向一种创作心灵,这正是童谣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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