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杀苏莱曼尼：美国的算计和伊朗的选择

美国无人机在1月3日拂晓发射的导弹击中巴格达机场外的神秘车队，伊朗的苏莱曼尼少将丧生。新年伊始，美国就引发了一场大危机。特朗普声称他亲自批准了行动，美国国会两党对行动的合法性和总统战争权限大吵起来，世界屏住呼吸，静观此举是否会导致大中东冲突的极大升级，以及对石油供应的影响。

苏莱曼尼是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的指挥官。伊朗革命卫队与伊朗正规军有点像二战德国党卫军与国防军的关系，革命卫队有独立的编制和指挥系统。圣城旅有15000人之众，活动区域遍布大中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旅，可以相当于伊朗“伊斯兰革命输出”的军事分支。苏莱曼尼是少将而不是更高军衔，是因为这是革命卫队的最高军衔。但把苏莱曼尼称为伊朗最高军事指挥官、实际外交部长、实际情报局长、宗教领袖（又称阿亚图拉）的最高心腹，这可能是过誉了。苏莱曼尼常年在伊朗境外的大中东活动，实际上在境外的时间可能比在境内更多。对于随时必须警惕美国、以色列和穆斯林逊尼派在背后下黑手的伊朗来说，这肯定不是最高军事指挥官的做法，也不是情报局长的做法。他在秘密外交方面有一套，但只限于非西方政治势力中，甚至不包括中国这样的中立国家。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才是伊朗外交的掌门人，而不仅仅是门脸。实在要类比，苏莱曼尼可算是伊朗的格瓦拉，只是比古巴格瓦拉命长，而且成就更大。

苏莱曼尼是真汉子，即使在仇敌中也受到尊重，这没有疑问。他在伊朗深受爱戴，这是因为伊朗常年处在美国的霸凌和封锁之中，任何能把美国头发捋一把下来的人都是英雄，能时不时给美国放把血的，那肯定是大英雄了。但苏莱曼尼是反抗英雄，而不是把伊朗领向复兴的真正领袖。在能把美国刺痛的地方下狠手，这能在伊朗振奋人心，但这是不够的。伊朗如何才能振兴，这是很大的话题，简单地说，以宗教热情为凝聚力的忘我拼刺值得敬重，但不是正道，以教派为纽带的对外渗透和扩张更是有违当代国际政治的准则。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盟友，极端实用主义最终会伤人伤己，古今中外，先例遍地。

人们对伊朗会如何回击美国津津乐道，但对美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对伊朗下狠手却语焉不详。美国声称这是对苏莱曼尼历年策划的一系列袭击美军事件的报复，更是阻止他正在策划的新行动对美军和美国利益的可能伤害。这些当然都是理由。

新年前夜，在什叶派“真主旅”的火箭攻击中，一名美军“民职承包商”丧生，美国空军发动报复性轰炸，造成什叶派“真主旅”25人丧生，50人受伤。愤怒的伊拉克什叶派民众冲击巴格达的美国大使馆，情势岌岌可危。1980年美国驻德黑兰大使馆被伊朗民众占领，66名外交官被扣为人质；2012年美国驻班加西领事馆遭到袭击，大使和情报官等人丧生；这些美国外交史上的黑暗篇章有可能重演。一时间，美军紧急增援，以防万一。但在现在还不完全清楚的情况下，包围巴格达使馆的伊拉克民众开始散去。对苏莱曼尼的击杀就是在这个时刻发生的。

苏莱曼尼是否与巴格达大使馆事态有关，现在还不好下结论，但什叶派“真主旅”是圣城旅的外围组织，苏莱曼尼与前因后果有瓜葛将一点也不意外。即使没有这事，美国对圣城旅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等地的活动视若眼中钉、肉中刺，对苏莱曼尼欲除之而后快，这是由来已久的。问题是，在伊朗扣押英国油船、击落美国无人机后，还有袭击沙特油田的的嫌疑，美国一直按兵不动，为什么在现在动手？

特朗普确实说过：他的红线是伊朗不得危及美国人的生命。现在有美国人在什叶派的攻击中丧生了，他也算说到做到了。击杀苏莱曼尼对伊朗是重大损失，但不会根本性改变伊朗行为。只要土壤还存在，领军人物是会再次产生的。本拉登、扎瓦赫里、巴格达迪都是这样，苏莱曼尼也是一样。所以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

反恐战争是美国在越南战争后最大的失败。美国没有达到在政治和文化上改造大中东的目的，反而劳民伤财、损兵折将。以大规模杀伤武器为借口除掉来自逊尼派少数的萨达姆，在什叶派人口占多数的伊拉克空降民主，反过来影响什叶派大本营伊朗，这或许是小布什的算盘，但这彻底破产了。伊拉克成为什叶派最大的胜利果实，现在叙利亚也被什叶派收入囊中，黎巴嫩岌岌可危。

特朗普的竞选纲领之一就是撤出大中东，但美国既想脱身，又不愿放弃在大中东的政治影响和控制，弄得拖泥带水、欲脱不能。叙利亚“沦陷”给阿萨德了，沙特“沦为”非敌非友，土耳其已经敌多于友，伊拉克更是压不住，就差全盘倒向伊朗了。在巴格达大使馆被围攻期间，亲伊朗民兵公开冲在前面，而伊拉克政府对美国的再三呼救甚至胁迫推三拉四，迟迟不行动，美国在大中东的影响快要荡然无存了。击杀苏莱曼尼在战术上是制止什叶派势力的扩张，在战略上也算一个重申：美国在大中东还是有杀手锏的。这尤其是对伊朗的警告：不许再输出革命。

但更大的用意在于阻止伊朗与中俄结盟。伊朗不是没有玩过四两拨千斤，试图操作中俄来打破国际孤立。但中俄与伊朗的政治与经贸关系也是从中俄利益出发的，并不能满足伊朗的愿望。伊朗与五常加欧盟签订核协议后，与美欧关系迅速改善，也随之把中俄抛到一边。但特朗普上台后，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重开禁运，其中以色列因素不言而喻。因此，伊朗重新回到中俄路线，高调炒作三国海军演习就有这样的用意。

这是以反海盗为名的联合军演，中国派出“西宁”号导弹驱逐舰。这是号称“中国盾舰”的先进区域防空驱逐舰，海空指控能力接近美国“伯克”级，用来反海盗与出动坦克反小偷是一样的可信，其中的解读空间确实巨大。

伊朗控制波斯湾出口，伊朗本身又是重要的油气出口国，与伊朗的经济合作是中国能源安全的重要部分。伊朗也是一带一路上的重要国家。RCEP已经缺了印度了，不宜再缺伊朗。中国在2016年宣布，在中东“不寻找代理人，不搞势力范围，不填补权力真空”，但这不等于中国与伊朗之间不发展合理的包括安全在内的全频谱合作，美国、以色列甚至沙特阿拉伯的反对只是需要综合平衡的因素，而不是一票否决。

美国试图用长臂管辖影响中伊合作有很长时间了，中兴禁运和孟晚舟的触发事件就是违反伊朗禁运。但全面的极限压力的贸易战都不能压住中国，长臂管辖肯定是不管用的，所以只能升级，用制造地区紧张局势，刺激伊朗大规模报复，导致美军“合法反击”，来保持对中东的控制。美国与伊朗的冲突上升到军事层面后，中俄与伊朗往来的门槛就大大提高了，就必须冒与美国公开敌对的风险。美国的赌注是这不符合中俄利益。

伊朗声言要强力反击，并说已经列出35个重要目标。伊朗的威胁未必空洞，但伊朗的反击能力是有限的，对美国的伤害更是不超过皮肉伤。苏莱曼尼生前一直在做的也正是这些事情。

在巴林、卡塔尔的美军基地和波斯湾的美国舰队配备完善，有足够的自卫能力，并不特别担心伊朗袭击。伤亡是可能的，但不会到影响生存和还击力的程度。在叙利亚西部留下看守油田的小部队比较脆弱一点，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撤出。说到底，伊朗只有袭扰的能力，没有歼灭的能力。但伊朗一旦动手，海湾和增援美军必然会对伊朗的战略目标大打出手，从摧毁核设施、导弹基地，到消灭整个空军，甚至水电、电信、桥梁等民用基础设施。只要不登陆伊朗，美军收拾伊朗的办法多的是。这解决了美国多年来缺乏“外科手术式打击”的借口的问题，还帮以色列解决了心腹大患。美军上下多年在波斯湾绕着伊朗走，对“你也敢”积恨于心，也早有动手的冲动。之所以长期投鼠忌器，是因为担心战火蔓延到伊朗之外的大中东。但要是美国不惜一走了之，火烧遍野就不是美国的问题了。

一走了之与保持控制是矛盾的。但在保持不了控制的时候，索性放大火烧一把，最好逊尼派和什叶派互相杀一个天昏地黑，然后美国回来收拾残局，也未必是重建更加可靠的控制的办法，总比现在遭到什叶派和逊尼派两边反对要好。

波斯湾大乱必将引起油气价格大涨，伊朗如果封锁霍尔木兹海峡将更是如此。美国早就不担心能源安全了，在美国页岩油气革命之后，“适当”的油气涨价对美国是有利的。在美国、加拿大产能过剩的现在，也不担心北美油气价格失控。在欧洲屁股底下点把火，还有助于使得欧洲“端正对美国的态度”。把波斯湾搞乱了，更是有助于增加海湾国家对美国的依赖，别胡思乱想什么泛奥斯曼瓦哈比主义的名堂。增加中国的能源价格，这更加符合美国利益。这将便宜了俄罗斯，但石油低价没有整垮俄罗斯，反而把俄罗斯推向中国。石油价格高涨对中俄接近的影响或许是微妙的，重新强势的俄罗斯与中国渐行渐远并非没有可能。

击杀苏莱曼尼在美国国内引起巨大争论，甚至一定程度的恐慌。伊朗的反击、石油经济的动荡都是因素，但合法性正在成为国会民主党攻击的焦点。这是“党争强迫症”，不宜过多解读。美国有“定点清楚”的传统，击杀苏莱曼尼的合法性从来不是约束，换成民主党总统也一样。再说苏莱曼尼在伊朗境外的活动最起码是深灰色的，也谈不上多少合法性。追究总统“战争权力法”更是站不住脚，特朗普并没有对伊朗宣战，也没有攻击伊朗境内的目标，在伊拉克境内的军事行动可以“合理”地看作得到国会授权但从未完结的反恐战争的延申。除非学究死磕或者和道德炒作，击杀苏莱曼尼的合法性问题并不重要。对于美国来说，只要有机会，而且不至于烧着自己，这样的境外“定点清除”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但美军部署重点重新向波斯湾倾斜，这在短期内可能是不可避免的。这对美军向亚太倾斜是不利的。增加装备损耗，甚至承受人员伤亡，这也是不利的。对此，美军会尽力避免短兵相接，用B-52和潜艇、水面战舰发射巡航导弹，用B-2入境精确轰炸，甚至出动F-22和F-35清楚伊朗空军，保持“非接触作战”，是可以有效控制损失的。海上的小艇也不足为虑，一旦进入冲突状态，尽管格杀勿论，而不必像和平时代需要识别确认才能开火。方阵近防炮是可以对海面目标射击的，低空高亚音速掠飞的导弹都能打，小艇没有不能打的。而且不必等到在海面上铺开了，在港内集结地就可以动手。美国并不需要考虑占领和战后重建的问题，只需要制造最大的破坏。而且一旦开始，可以像萨达姆时代一样隔三岔五地敲打伊朗。这对火力过剩的美军几乎是理想战场设定。

美军这一次可能真的“手指扣着扳机”了，但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伊朗的反应。伊朗民众的激愤可以理解，强烈要求报复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伊朗领导层的选择其实是有限的。反击可以泄愤，但不能实质性地歼灭对手，或者产生足够的震慑而迫使美军不敢动手，但肯定会为国家招来全面摧毁。这一次和打下美国无人机不一样，这一次美军是有备而来的，就等着后发而制伊朗于死地呢。伊朗最现实的选择还是忍而不发，等待更好的时机。这很憋屈，但估计苏莱曼尼在世的话，也是一样的选择。在此期间，伊朗很可能秘密重启核武器项目，最好在引起美欧激烈反弹之前制造既成事实，反正美国已经退出协议了，欧洲口惠而实不至，中俄也帮不上实质性的忙。北朝鲜的经验想必伊朗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从长远来说，这对保护伊朗利益更加有利。只要伊朗不首先动手，美国抢先动手的门槛就很高。美国当然是可以横着来的，但这在现在与伊朗核协议之前没有不同 。

当然，伊朗选择不惜牺牲也要泄愤还是卧薪尝胆，只有伊朗才能决定。未来48小时是非常关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