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西南丝绸之路——西夷道与永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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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68节]

作者:温骏轩

长篇连载,每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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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9——西夷道与永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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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难用现在的民族划分,去对应两汉三国时期的民族。不过如果一定要给孟获找一个民族的话,他最有可能的民族是“彝族”。彝族的“彝”字本意是一种祭祀用的青铜酒器,更早的时候并没有用这个“彝”字为名的民族。真正用来称呼现代彝族的是西南夷的“夷”字。只是这个显然带有歧视成分的称呼,并不符合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因此在上世纪中叶被同音但却寓意更好的“彝”字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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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两个夷/彝的关联理顺了,你很自然会想到现在的彝族是当年西南夷中某个部族的后代。那么彝族先民在两汉时期,到底是被归类为“西夷”还是“南夷”呢?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不妨先看看现下彝族的分布范围。

在四川、云南两省,现下存在有三个涉及到彝族的自治州,包括: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以及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除此之外,还有多达20个行政名中包含彝族的自治县。无论在四川还是云南,彝族都是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所谓“大凉山”的地缘范围,指的是以凉山州为核心的地区,与之接壤的彝族地区则被称为“小凉山”。

除贵州省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之外,所有的彝族自治地区均位于云南和四川省南部。而作为贵州最西端的突出部,拥有省内最大湖泊“草海”的威宁,本身在地理、地缘上与云南的关系就是最为紧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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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味着彝族的地理分布范围,涉及到的是云南高原与横断山脉两大地理单元。虽然民族世居之地并不一定会固定不动,但在迁徙时一定会沿途留下痕迹。这一分布特点意味着回溯到“西南夷”时代,彝族的先民应该属于西夷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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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深入探究,你会发现彝族先民与中央之国的故事,并不是起始于这片西南高地上。在汉王朝所列出的西夷名单中,有很多以“羌”为名的部族。比如刚才说的到“青衣县”,就是汉朝在征服青衣羌人之后建制的行政区。另一项鲜为人知的研究是彝族在语言上,与建立西夏王朝的党项人(又称党项羌)亲缘关系密切,同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

一切证据都指向,那些被汉王朝笼统归入西南夷或者说西夷范畴的边缘部族,有相当一部分可能来自黄土高原。只是相隔如此之远的距离,这种情况看起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更何况在解读氐人时,作为原始西羌民族南下部分的代表,他们的分布范围看似止步于西秦岭与龙门山一带,并没有入主成都平原。倘若被古蜀国阻断南迁路径,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

这条南迁云南之路如果存在的话,必定会在沿途留下痕迹,并且被后世所使用。这条通道并非位于岷山之东的四川盆地,而是位于岷山之西的青藏高原之上,由于这部分高原当下为四川所辖,所以被统称为“川西高原”。其内部又依方位和地理特点分为“川西山地”和“川西北高原”两部分。前者对应的就是雅安以北的这部分东横断山脉,行政上主要为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区所辖;后者则与西秦岭相接,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核心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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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在川西高原的存在,补上了黄土云贵两大高原间这条南迁之路的中间环节。战国时期秦国在陇右高原的强势扩张,被认为是触发羌人南迁的重要因素。在此之前,羌人已经自然渗透到了青藏高原和西秦岭山地。前者后来大部融合成为了藏族;后者在被湿润环境塑造出细微差异后,开始以“氐”人之名出现在商周的历史记录中。在秦人沿渭水上游向洮河的扩张时,不愿意臣服于秦人的羌人部落,除继续朝这两个方向迁徙外,还转而进入川西高原向南转进。

有两件影响中国历史的著名事件,能够帮助我们感受到这条羌人南迁之路的存在。公元1253年,与南宋在四川反复拉锯的蒙古大军,决定兵分三路取道川西高原攻取大理国;一次是1935-1936年,红色军队主力由溯青衣江而上进入川西高原,反向利用羌人南迁之路进入陇右高原,最终抵达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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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农可牧的属性,使得羌人能够在气候差异如此巨大的范围内进行迁徙。这些羌系部落在进入横断山脉和云南高原,与当地原有的部落融合之后,并没有停下迁徙的脚步。有一支羌系部落后来穿越南横断山脉进入缅甸境内,并最终形成现在缅甸的主体民族缅族。此外整个地区复杂的地形,还分割造就了众多同源民族。仅明确可归类于藏缅语族彝语支的民族,就包括纳西族、哈尼族、傈僳族、基诺族、拉祜族、怒族等等。

想要彻底弄清西南众多民族的历史,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也不是我们今天讨论这一话题的初衷。这段虽然在历史上没有被认真梳理、记录过,但地缘脉络清楚的民族迁移史,最起码可以告诉我们两点:无论是否设置郡县,中原王朝想彻底在文明和民族层面融合这片土地,都是一个漫长的进程;二是能够对接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的青衣江,应该能够还能够向南打通一条,透过大小凉山地区进入云南高原的通道,而这条通道就是我们在寻找的“西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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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有需要再艰难的地形人类也可以开拓出道路来。在一片纵横数百里山地中穿行,最能够影响道路走向的是山间平原的面积。一片山间平原的体量越大、自给能力越强,以之为基础建立的统治力就越强。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前面说历史上中央之国对岭南的统治力要强于云贵。当下城市在扩张时,热衷于在中心城区之外打造副中心,同样出于这个道理。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汉中盆地在秦巴谷地以为中继,黄土高原与四川盆地间的地缘交流是否会变得更为艰难。在南夷道上,担当这一承上启下任务的是昭通所在的“昭鲁坝子”。而在西夷道上,承担这一职责的则是大凉山西麓的“安宁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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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向的安宁河是一条全长337公里的金沙江左岸支流,在与之同向流淌的金沙江最大支流雅砻江会合后,于四川省攀枝花市东注入金沙江。虽然在地理上安宁河被认定为是雅砻江的支流。不过从地缘角度看,安宁河却在整片山地发挥着主导作用。

造就这一江湖地位的是安宁河平原的面积。这段南北长约150公里的狭长河谷平原,总面积达960平方公里,平地面积甚至比云南最大的坝子还要更大。可以说,在整个横断山区和云贵高原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坝子,仅此一项即可奠定它在金沙江左岸的地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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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河谷”全境处于四川省凉山州境内,由北向南覆盖冕宁县、西昌市、德昌县三个城市。其中以火箭发射中心闻名于中国的西昌市为凉山州首府所在。这座火箭之城在汉时的行政身份是“邛都”。回想一下成都平原西南那座当年叫作“临邛”现在叫作“邛崃”的城市,大家应该能够意识到二者之间的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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邛都原本是控制安宁河谷的土著部落名,这个部落也是整个金沙江江左地区实力最强的部落。按照汉使当时做调查的说法就是“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考虑到安宁河谷的体量,这一记录是相当客观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临邛”作为西夷道在成都平原的起点,它的名字也可以被理解为“与一条通往邛都的道路相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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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西夷道在成都平原的起点“临邛”,进入横断山区的跳板“青衣”,又找到了整条道路和整片山地的地缘核心“安宁河谷”及其代表“邛都”,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让它们对接起来,并继续向云南高原乃至缅北、印度延伸的问题了。先来看看如果从青衣江上游转进到安宁河谷的问题上。

水系上看,横亘于青衣江与安宁河之间的河流是“大渡河”。这意味着当年的汉朝需要在雅安与西昌之间的大渡河谷,寻找一个相对开阔的坝子作为中继点。由雅安出发沿108国道经荥经县南行约140公里,便可以在大渡河畔找到这个关键节点——汉源县。当然,鉴于青衣江和大渡河会在乐山相汇,你也可以尝试从雅安出发顺流而下,去仰望一下乐山大佛,然后再溯大渡河而上到达汉源。只是那样的话,线路就要拉长到400公里以上了。

帮助完成这一更接近直线连接路线的,是青衣江右岸支流“荥经河”,以及大渡河北岸支流“流沙河”。时下为雅安所辖的荥经、汉源两县,在两千年前的名称分别是“严道”与“旄牛县”,它们建制的初衷便是控制这两条河谷及依附于它们的道路。以“道”为后缀的前者可以证明在汉朝的眼中,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后者则是汉朝在征服一支叫作“旄牛羌”的羌人部落后建制的。

“旄牛羌”顾名思义是一支以畜牧牦牛为主的羌人部落(旄牛即牦牛)。这种特产于青藏高原的牲畜出现在此,进一步验证了羌人透过川西高原南迁的路径。同时,这个大渡河畔的县也是西汉蜀郡最南端的城邑,由临邛经青衣、严道至此的道路亦因此被称之为“旄牛道”。沿着雅安与汉源间的108国道南下,大致就能体会到它的走向了。

由于无力改变这一地区的民族成分,从青衣至旄牛的这部分山地在进入东汉后,还是分割建制为了“因俗而治”的蜀郡属国。及至蜀汉统治这片土地后,为了巩固成都平原的大后方,这一地区的统治反而得以加强。此后青衣县更名为“汉嘉县”,蜀郡属国亦更名为“汉嘉郡”。 作为与成都平原直接对接的西南夷地区,旄牛道所贯穿的雅安地区最早被四川盆地消化并不让人意外,而汉嘉郡也因此不被视为“南中七郡”的组成部分。

从汉源再往南,有两条大渡河右岸支流可以帮助接近安宁河谷。一条位于汉源县西40公里处的石棉县,这里有一条大渡河右岸支流“楠桠河”直指安宁河谷方向。108国道亦沿这条更短的线路向南延伸,进入凉山州境内的冕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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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这条连接线,发生过两个著名历史事件。一是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部曾在此寻路进入大渡河谷,试图横渡大渡河沿牦牛道攻取成都。最终未能渡河成功渡过大渡河的石达开,在石棉县西的“安顺场”渡口全军覆没;另一件是著名的“彝海结盟”事件。刘伯成与小叶丹结盟的“彝海”,便在石棉与冕宁之间(今冕宁县彝海乡)。

不过汉时的“西夷道”在牦牛道之南并没有走这条线路,而是透过汉源以东40公里的另一条大渡河右岸支流“越嶲河”(今名越西河)完成的。之所以稍微弯了这么一下,是因为越西河上游生成有一个比汉源还大的坝子。这个今天为凉山州越西县县城所有的坝子,在汉朝的名字是“阑县”。时下将之与大渡河连接起来的是一条编号为S208的省道。

理论上,南出安宁河谷之后,西夷道将沿着安宁河与雅砻江南下,在四川省最南端的地级市“攀枝花”境内渡过金沙江。不过如果顺着刚才提到的108国道走的话,你会发现当下的交通主线并没有沿江而下,而是从安宁河谷东南侧的会理县(汉名会无县)境内而过,然后横渡金沙江河谷。考虑到雅砻江河口以东的金沙江在两汉时的名称为“泸水”,诸葛亮又有“五月渡泸”的说法,相信大家会对这个渡口的位置具体在哪感兴趣。只是这一切要等到进入历史线后再做展开了。

不管具体选择了哪里渡过金沙江河谷,安宁河谷的存在都让汉帝国在大小凉山地区找到了统治支撑。为了控制这片至关重要的山地,以安宁河谷为核心设置了“越嶲郡”,并以西昌为郡治。这个诞生于2100年前的行政区,演变到现在就变成了隶属四川的“凉山彝族自治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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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云南省通过昭通市向北的延伸,你会发现四川和云南两省在这金沙江下游的交错存在,其核心正是出于对西夷道与南夷道的争夺。换个角度你也可以认为,在中央之国以四川盆地为基地,向西南地区扩张的过程中,U状蜿蜒的金沙江河谷客观上成为了一道天然防线与地缘分割线。

渡过金沙江,意味着从东横断山区穿出进入顶面相对较平缓的云南高原。此后西夷道可以和南夷道一样,向昆明方向延伸支路(108国道亦如此延伸)。不过从地缘政治角度看,大家更关注的是道路在连接云南高原上那些大坝子后,接下来是如何穿越南横断山脉进入缅甸境内的。唯有如此,一条连接蜀地与印度的“蜀身毒道”才能成立,才会有“西南丝绸之路”的概念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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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对接西、南夷道,对接缅北的道路被称之为“永昌道”。大理所在的以洱海为中心的“大理坝子”,是它在云南高原的起点。两汉时建制于此的城邑名叫“叶榆”(楪榆)。选择大理作为起点,一是因为大理的位置更接近缅北与印度;二是因为由此向西170公里横穿横断山区,在澜沧江河谷与怒江河谷之间,生成有一个西横断山区中最大的坝子——保山坝子。这个面积150余平方公里的坝子,能够为中央之国控制这片纵谷提供有力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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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打通身毒道,汉武帝在保山坝子建制了帝国在这个方向上最后一个行政区——不韦县(今云南省保山市)。并将之与大理、昆明两个高原中心放在一起建制了“益州郡”。不韦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吕不韦,以至于有人认为是汉武帝将吕不韦的子孙迁徙至此而得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汉朝在攻灭南越国之后,将当时带领南越国抵抗汉朝的丞相吕嘉的族人迁移至此,并以“不韦”二字作为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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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占据南横断山区最大的坝子,并不代表控制了这片山区。整个山区实际还是被史称“哀牢国”的哀牢部落联盟所控制。这也是为什么这片山地与云南高原交接处的山脉被叫作“哀牢山”。哀牢国在东汉时归附汉朝,以保山为核心的整个南横断山脉遂被遵循其地缘属性重新划并在一起,建制出帝国最西南向的边郡——永昌郡。这也是为什么,这条连接云南高原与缅甸地区的道路被称之为“永昌道”。

好了,通过对横断山脉、云贵高原的地理分区,以及南夷道、西夷道、永昌道走向的解读。大家对这一地区的地缘结构,包括中央之国当年是如何在此延伸统治力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更为详细的细节,将在以后随着蜀汉的“南中之战”展开。接下来我们将把视线投向四川盆地的东部,去看看这片以“巴”为名的土地又是怎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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