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防特色小镇跑偏

捷径和歪路，都是世界上最艰险的路

    前不久，收到一份有关特色小镇发展规划的社会征求意见稿，因为该特色小镇尚待命名和批复，所以该征求意见稿暂称“浙江省金华市石门农场发展规划（草案）”，征求意见期为2019年12月10日—2020年1月8日。

    位于金华市经济开发区南端、毗邻金衢盆地南部山脉的石门农场，创建于1955年，原名金华专署石门农林牧试验场，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开发建设的大型综合国有农垦场之一。

    上世纪60年代，从杭州、上海等地的一大批知青加入了石门农场的开发建设。经过两代人的艰苦创业，垦荒改土，修建库渠，昔日野草丛生、豺狼出没的黄土坡，至上个世纪80年代呈现一派“林果满山，茶园遍坡，稻田掀浪，工厂林立”的繁荣景象。

    可惜，计划经济时代造就石门农场的繁华犹如昙花一现。上世纪90年代开始，石门农场急速衰落，不仅丢了国有农垦企业“明星标兵”的帽子，还遗留下一屁股的历史欠债，甚至成了地方经济发展的拖累。

    如今，地方政府尝试将该农场推上特色小镇开发建设的风口，让农场踏上新的发展轨道再度起飞，进而能够跃升为国有农场改造示范点，这份用心首先是值得肯定的。

    作为国家推进新型城镇化、保护生态、发展旅游、脱贫攻坚、加快信息化等诸多重要工作的一大抓手平台的“特色小（城）镇”，从酝酿提出、政策配套再到实践，至今才五六个年头。然而，在过去短短的几年间，特色小镇的开发建设出现诸多跑偏迹象，譬如：一把手定位、规划跟着领导走、政绩性工程、盲目跟风、违背市场规律和罔顾资源禀赋、房地产投机、缺乏特色玩概念、重形式轻内容、重旅游轻产业、文化空洞缺乏生活色彩、没有充分顾及当地民生，等等。

    一言以蔽之，当前确有不少特色小镇在开发建设过程中“脱特”“掉色”，跑偏现象日趋严重，与高质量发展的新要求背道而驰。

    对于特色小镇的开发实践，浙江省起步早、动手也早，借鉴了许多发达国家的成功做法，自身积累了很多好的探索经验，非常值得国内各地学习。

    然而，仔细看一看手头这份石门农场新规划草案，以及草案中提及的先期已建成的部分重点旅游项目，发现该特色小镇的开发建设不仅没有充分吸取好的经验做法，反而是把能犯的毛病和问题都沾染了个遍。

    该草案简洁扼要，提出石门农场发展规划以“老知青、新创客”为主题，以“创新创业农旅之区，精品活力创客小镇”为目标定位，总面积11.4平方公里，坚持“保护为主、适度开发；生态为基、彰显特色；以人为本、保障民生”的发展原则，将区划分为综合集镇服务区、山水休闲度假区、生态田园观光区、山地茶园休闲区、休闲农业示范区、农业科技创新区等6大功能区；规划建设7大重点旅游项目：国际院士创新中心、石门安居小镇、生态创客园区、山水度假区、知青体验区、田园观光区、茶园休闲区。其中，石门安居小镇、国际院士创新中心等项目已先期启动。事实上，两大先期启动项目的主体工程早已竣工。

    石门安居小镇的主体工程名为“知青家园”安置小区，用来集中安置散居在农场过去各生产片区的职工家庭。据介绍，知青家园占地规划130亩，建成十余栋高层公寓楼，实际建筑占地80亩，截至2019年10月底，安置农场职工家庭700余户。被安置的农场职工却反映，人均住房建筑面积仅20多平方米，只有浙江全省2018年人均拥有的住房建筑面积的六成左右。

    知青家园小区“小康成色”严重不足，一度招致石门农场广大职工特别是老知青们的强烈不满，并引发老知青持续不断的上访，业已引起浙江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

    而另一个所谓先期启动项目——国际院士创新中心，则由数十栋徽派仿古别墅群组成，已于2019年8月率先落成并顺利通过了工程质量验收。

（国际院士创新中心部分仿古别墅）

    这个国际院士创新中心，不是字面上所理解的院士科研创新大本营，根据草案描述，是供“学术交流、文化体验、颐养休闲”。已建成的豪华仿古别墅数量，比目前在浙江全省工作的“两院”院士总和还要多。

    因此，暂且不论该规划草案所确定的先期启动项目是否符合规划主题和发展目标，具体实际的项目似乎就已暴露其不良倾向，收储宝贵而廉价的国有农场土地资源，转手用于各类商业房地产开发，建设一个主题泛泛的休闲度假旅游区。

    需要特别申明的是，经济开发区不是绝不能建造大规模的院士度假别墅区，让院士们有个度假的好去处、休养好，也是促进科研创新、带动高质量发展的一种有力手段。

    但是，政府部门在规划建设类似的院士颐养别墅区之前，能否先说明两个问题：院士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一年将有多少场院士级的学术交流会议在这里举行？

    如果中国现在有哪个主打休闲度假主题的特色小镇，能够吸引到全国乃至国际的真院士们纷纷前往颐养，闲不住的院士们在此聚会碰头，各领域一交叉，指不定会触发出科研合作与创新灵感的火花。我想，那一定会成为一个光彩夺目的名镇，甚至可以一举成为科教界的“达沃斯”。

    现在，许多地方在提开发建设特色小镇时动辄使用“国际”“世界”等顶级词汇来装饰它们的项目，既然如此，不妨顺带认识一下国际知名的特色小镇到底长啥样。

    特色小镇，不止是有中国特色的区域专业经济和城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在世界经济版图上，它更是欧美发达国家产业发展的重要载体，是发达国家产业竞争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达沃斯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冰雪中的达沃斯小镇）

    作为“世界经济论坛”举办地的达沃斯是怎样炼成的呢？

    达沃斯位于瑞士东南部格里松斯地区，座落在一条17公里长的山谷里，海拔1560米，是阿尔卑斯山系最高小镇，人口1.3万，却是世界知名的温泉度假、会议、运动度假胜地。

    1971年，日内瓦大学经济学教授克劳斯·施瓦布在达沃斯疗养期间，经他的倡议创建了非官方组织“世界经济论坛”。30多年来，一年一度的“世界经济论坛”年会规模越来越大，每年有数十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数百位部长级高官和上千余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教科文化等诸多领域知名人士慕名前来参加盛会。

    世界各国的政要与社会名流为何青睐达沃斯这个“冷僻”的小地方？

    原来，达沃斯最早就是靠空气清新而在欧洲出名。19世纪时肺结核还是不治之症，达沃斯成为各种肺病患者最佳疗养地，前去疗养的不乏欧洲各国的贵族富豪。

    20世纪初，达沃斯逐步发展起呼吸系统疾病的现代治疗产业，源源不断得吸引有钱人前往“医养”，最终又为现今发达的度假酒店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此外，达沃斯凭借自身独特的资源禀赋，成为欧洲大型顶级滑雪胜地之一。每年，滑雪旺季吸引来自五湖四海逾70万的游客前往度假，达沃斯因此还是欧洲人心目中的“雪国天堂”。

    石门农场境内的国际院士创新中心能不能成为科教界的“达沃斯”，现在还看不出任何成功的迹象。但是，石门农场能不能建成一个“农旅之区”多少还是有迹可循的。

    农业观光旅游型的特色小镇是“产业+旅游”双轮驱动的四种经典特色小镇建设模式之一，业已被我国许多地方引为经典的特色小镇发展模式。

    在2016年10月，住建部公布的首批127个特色小镇开发建设名单中，为数最多的当属农业地区的特色小镇，其中，农业类型的特色小镇来自北方地区的又要多于南方。另据住建部提出的特色小镇发展目标，到2020年，在全国范围内培育1000个左右。

    农业类型的特色小镇数量占比“最多”，这意味着同质化的可能越大，要想在同类高质量发展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其开发建设过程中凸显禀赋和产业特色的任务也将越重。这可以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基本道理。

    作为世界知名的“农旅之区”，不得不提到法国的蒙顿小镇。该小镇位于法国东南部与意大利接壤之地，距离巴黎960公里，而距离意大利仅3公里；冬季常住人口不足3万，而夏季则多达8万，主要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

（蒙顿柠檬狂欢节期间的小镇街头一景）

    蒙顿小镇是一个典型的地中海气候的滨海山地小镇，盛产水果和鲜花，是法国著名的花园之城，1996年被评为法国“鲜花最丰富的城市”。然而，让该小镇闻名世界的不是鲜花，而是一种水果，并基于此而于1934年创立的“蒙顿柠檬狂欢节”，每年多达20多万游客为了这个狂欢节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小镇。

    “蒙顿柠檬狂欢节”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进而成全了蒙顿小镇“特色农业+旅游”的独特魅力，其经验值得中国诸多具有特色农业资源的小镇深入研究和学习，对于中央要求各地实施高质量发展、兴农富民的发展战略将大有裨益。

    言归正传，石门农场力争“建设集产业、文化、旅游等功能为一体的特色小镇”的规划草案不仅没有抓出农场该有的特色亮点，也与相关政策的明文规定相去甚远。

    据浙江省《关于加快特色小镇规划建设的指导意见》明文规定，特色小镇的规划面积控制在3平方公里左右，建筑面积1平方公里左右；在固定资产投资方面有硬性要求，即3年内完成固定资产投资50亿元左右（不含住宅和商业综合体项目）；此外，在环境建设标准方面，明确要求建设成为3A级以上景区，旅游产业类特色小镇要按5A级景区标准建设，等等。

    目前，大多数省份制定的特色小镇规划建设指导意见和浙江省相似。比如，河北省出台的《关于建设特色小镇的指导意见》对规划建设面积控制指标作出的要求与浙江省相同之外，多加了一条规定“聚集人口1万至3万”；在固定资产投资方面，河北省规定每个小镇投资20亿元以上，其中特别强调，20亿以上的投资中“特色产业投资占比不低于70%，第一年投资不低于总投资的20%”。

    特色小镇的规划会有上述如此明确的控制性指标，高质量发展的政策导向是清晰而强烈，要求特色小镇在“特”字上练深内功，在“小”字上出色出彩，避免只求数量的过度开发，浪费资源不说，极有可能造成环境破坏而引发不可收拾的灾害。

    特色小镇的开发建设如何少走弯路，汲取先进发展经验，国际上的那些成名特色小镇不须多说，近在咫尺的浙江省内就涌现出了一大批具备高质量发展潜力的特色小镇。

    浙江省首批省级示范特色小镇有10个，它们中不仅有中国的“格林尼治”杭州上城玉皇山南基金小镇，中国的“硅谷”西湖云栖小镇，还有余杭梦想小镇、宁海智能汽车小镇、吴兴美妆小镇、秀洲光伏小镇、嘉善巧克力小镇、诸暨袜艺小镇、龙游红木小镇、龙泉青瓷小镇。

（美国“对冲基金天堂”——格林尼治小镇梦幻般的街景）

    上述浙江省的10个特色小镇，一看名称就能让人很快知道它们的产业特色，它们分别在各自的领域独树一帜，对标国际的发展历程也是一本有关特色镇、专业镇创新发展的教科书。

    在此具体介绍一下嘉善巧克力小镇。该特色小镇位于嘉善县大云镇，规划面积3.87平方公里，核心规划面积0.99平方公里。范围覆盖大云温泉省级旅游度假区最具特色的巧克力、温泉、水乡、婚纱摄影基地等特色产业和旅游资源。

    该小镇核心产业是“歌斐颂巧克力项目”，是国内首个以巧克力文化为主题的工业旅游项目。当地在规划建设该特色小镇的过程中，紧密围绕巧克力、婚庆、农庄、花海、水乡、温泉这6大元素，把甜蜜作主题，用浪漫来推销，力争到2020年打造成中国最甜蜜的地方，最浪漫的小镇。

    纵观国内外，可以做一个这样小结，不论是瑞士的达沃斯、法国的蒙顿，还是浙江省的上述10个示范小镇，它们的发展路径几乎无一例外是，紧紧抓住自身的资源禀赋和产业特点，不搞泛产业，不做泛旅游，发展坚持“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不二原则，一步步壮大起来。

（浙江嘉善巧克力小镇局部外景）

    对于石门农场这样力争要跻身于特色小镇开发建设队伍的后进生们而言，从自身资源禀赋着眼，找准特色产业的着力点，首先要发展壮大特色产业作为高质量起点的支撑，若要从未来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中突围而出，眼光还需要放得更远一点，不妨借鉴更高标准的古镇发展规律。

    古镇，一般指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供集中生产、生活的建筑群。“镇”的原始意义，指军队镇守之地，后来在军事要道或古驿道边自然产生了具备商业功能的街道，进一步产生了作坊，以及生活居住空间，然后又进一步沉淀了历史文化。

    换句话说，带有特色的古镇无一不是从当地土壤里“生长”出来，一步步慢慢发展积淀起来的。时至今日，由于保存不多便成了稀有旅游资源。

    也就是说，有60多年开发建设历史的石门农场今天规划建设新的农旅小镇要想有所起色，必须要有做大、做强、做精、做深的现代农业作为产业底色，需要和美小康的人居生活暖色，需要历久弥新的文化沉淀与氛围，其发展要有一个过程，而不是一蹴而就。

    当然，我们可以人为地去“催熟”。问题是绝不能走捷径，更不能跑偏了路。要知道，捷径和歪路，都是世界上最艰险的路。

    最后，期待特色小镇的风口，是春风化雨、更上层楼，而非霜打茄子、凛冬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