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董存瑞式的伟大数学家----陆加羲

来源 | 报告文学 1985 年第 3 期作者 | 湘霖

他死了。是累死的。

才活了 48 个年头。他不该死。但只有他死后,周围的人们才开始认识他,理解他。

在数学王国的无数分支里,他也是一路冠军呢。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国内没有几个人认识理会他。这与中国女排在夺得世界冠军之后,那种万众鼓噪,举国欢腾的场面相比,太寒碜了。倒是西方数学家首先承认了他,为之折服倾倒。可他,不待金牌挂在胸前,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人间!

陈景润,谁不知道,因为摘下数学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歌德巴赫猜想”而名扬天下。他,也和陈景润一样,摘下了数学王冠上的另一颗明珠——“斯坦纳系列”。这是一道 130 多年攻之不下的著名数学难题。陆家羲耗尽毕生之力,巧妙地设计了一系列的递归构造,严谨地证明了互不相交的 V 阶斯坦纳三元系的大集。除 6 个值外,对所有 或, 都存在,从而宣告了这一问题的整体解决 (对于 6 个例外值的处理,他已有的腹稿,因不幸去世,仅留下一份提纲和部分结果)。国际组合数学界的一些权威人士认为,这是 20 年来组合设计中的重大成就之一。这一成就将广泛地应用于计算机科学、空间技术、通讯网络、人工智能、概率统计、信息编码,以及物理、化学、生物学、遗传学等各门现代科学之中。而在世界数学史上,必将写上以下的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包头市九中,陆家羲博士。……

1

1961 年夏天,陆家羲从东北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了。他被分配到包头钢铁学院任教。这时,他 27 岁了,唯一的亲人母亲已故去,他伶仃一人。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鼻梁上架着深度近视镜,由于营养不良和用功过度,身架细高,端正的脸庞呈现出菜色。

陆家羲来到兴建中的包头市,背着个黄布挎包去包头钢院报到。在同事的眼中,他近乎迂腐。平时不苟言笑,神情淡泊,行动安稳,是一个文弱寡言的书生罢了。谁又曾料到,在他那陈旧的挎包里,装着一座数学世界的高峰呢。

还是在陆家羲考入大学前后,酷爱数学的他,买到一本孙振瀛先生著的《数学趣引》。在这本书中孙先生介绍说,西方大数学家寇克曼于 1850 年提出一个问题:“某寄宿学校有 15 名女生,她们经常每天 3 人一行散步,问怎样安排,才能使每个女生同其他一个女生同一行中散步恰好每周一次?“自然,这貌似浅显的问题的实质及其价值是非常深奥的。这就是著名的“寇克曼女生问题”, 是 100 多年来世界无人能解的 100 多个数学难题中的一个。此外,与之相联的还有个“斯坦纳系列”问题,也是数学世界未解的难题之一。刚刚走进大学的陆家羲被这道题深深地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投入了它的怀抱。

在大学里,他度过了如醉如痴的 1400 天。他废寝忘食,埋头钻研,因而改变了他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终于,在毕业前夕,他基本解决了“寇克曼女生问题”。

现在,他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正准备向有关部门汇报他的科研成果。在他淡漠的外表下,内心正充满着激动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没料到,会遇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不幸。

1961 年 12 月 30 日,他把题名《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纳系列制作方法》的论文寄给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一年过去后,回信来了,寄回论文和一些新资料,说“如果结果是新的,可以投稿。”

陆家羲苦笑了一下,继续验证完善他的论文。

包头市有关组合学的资料太缺乏了。陆家羲就利用假期,自费到北京查阅图书资料。经过大量的劳动,他证明的结果仍然是:他解决了“寇克曼系列”。

1963 年春,他再次把修改过的论文定名为《平衡不完全区组可分解不完全区组的构造方法》, 投寄给《中国数学通报》。又是一年以后,复信令人不解:建议改投其他刊物。

他没有气馁,又经过潜心研究完善,于 1965 年冬,把论文改投《数学学报》。这时,他已把“寇克曼系列”推广到四元组。1966 年 2 月,他收到退稿,这次有了明确答复:没价值!

在这段时间里,他被指责走“白专道路”。有“成名成家”的思想。于是他被调来调去,最后,被送进干校,成了被教育的重点对象!

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我始终不知己过!

谁相信包头市的一名普通中学物理教员,手里擎着一颗数学明珠呢?

2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历时 10 年之久的灾难性的运动,使陆家羲的科研搁浅了。10 年里,他仅获得了一个“怪”字。

“文革”前,人们仅仅认为陆家羲为人迂腐:他不烟不酒,不讲吃穿,一年 365 天总穿着一双翻毛皮鞋。他只知道教书、买书、读书;都 30 出头的人了,从不想张罗成家。热心的同事催他,他脸一红,硬梆梆一句:“哪来的时间?”

怪事还真多起来。“文革”初,因为他出身好,历史清白,两派组织都争着要他参加。他呢,哪派也不加入,自己成立了个“海燕”战斗队。“海燕”不贴大字报,不参加批斗会,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在书纸堆上飞翔。

他那间小屋,成了神秘的地方。

有人发现他在屋里撕纸条,一撕撕一地。有人看见他在桌子上摆火柴,一摆就是大半夜。还有人说:“老陆望着顶棚发呆,一望就是两钟头……”

还有一个传奇故事:陆家羲上街,边走边念叨,头撞在电杆上,他一个劲向电杆赔礼道歉。

他是不是得了魔症了?那是个发疯的年代,人们容易患各种各样的狂癫症。

有好奇者真去问他,他回答得很认真:“夸张!夸张!是撞了电杆,可没道歉……”

陆家羲的怪,还表现在他的婚姻问题上。在朋友的再三催逼下,他三次相亲。

第一个,吹了。有人在窗户上看见了:人家姑娘一进屋,他给人家一本书……

第二个,没成。那姑娘后来跟介绍人说:我当什么了不起的知识分子,书虫!

没成想,第三个——一个离婚还带着一个小女孩的女大夫,可陆家羲领着她和孩子,去逛公园了!你说怪不怪?

世界上的事情,不被理解则谓怪。陆家羲终于有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人,这就是他的妻子张淑琴。张淑琴是医科大学毕业的内科大夫,比陆家羲小五岁,身材修长,秀气文静。她的心灵受过重创,希望再婚时能找到一个有事业心的老实人。他们相遇了。这位聪颖过人的女子立即丢弃了人们在她耳朵里灌输的“陆家羲怪”的概念。她相信自己的直观判断:家羲的怪,合情入理,怪得可爱!

“人家说你怪……”头次相见,她问他。

“我怪?哪怪?”他奇怪。

“人家给你介绍对象,干嘛一进门,你给人家一本书?”

“一看就感到不行,又不好说啥,怕伤了人家。”

“心倒不错呢!”张淑琴心想,又追问:“那你为啥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还撕纸,摆火柴……”

这一下,陆家羲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平时少言寡语的陆家羲此时几乎成了演说家。张淑琴自然听不懂“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纳系列”, 但她却被感动了。她理解他,并且愿意帮助,支持他成功。

1972 年冬,他们结婚了。一间小屋做新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两人的全部财产是:十几纸箱书,一对没有油漆的木板箱。

新婚的第二天,陆家羲把张淑琴的女儿、母亲接来。女儿慧慧一进屋,就要上床玩,陆家羲抱起她,亲亲热热地说:“来,爸爸给你脱鞋……”

听到这句话,慧慧一下搂住陆家羲的脖子叫:“爸爸!爸爸!“慧慧都 4 岁了,第一次有了爸爸!

看到这情景,张淑琴和她妈妈的眼睛湿了。

从此,陆家羲有了自己温暖的家。这一年,陆家羲已经 37 岁了。

3

十年动乱,中国科学几乎停滞了,世界科学却飞奔向前。

1971 年,意大利两名数学家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他们解决了“寇克曼系列”! 世界性的数学刊物《组合论》以显著的位置刊登了他们的论文。这枚世界金牌被他们夺去了!从此,世界数学史册上写上了这两个意大利人的名字,意大利人将永远以此为自豪!

1971 年,陆家羲正在包头市 24 中的一间小屋里,一边咀嚼着难以消化的“钢丝面”, 一边攻读研究。他自以为他已撷取了 10 年的数学明珠——“寇克曼系列”仍然捧在他的手中。他焦灼地等待有一天他能把它公开,能为国增光。

他被愚弄了。然而,他却不知道!

1978 年 3 月,陆家羲有机会路过北京,他跑到北京图书馆,借到世界组合论权威 Hale 著的《组合论》(1967 年版), 这是北京图书馆重新开放后公开借阅的一批新书。这样的书,陆家羲在包头是看不到的。他从中得知,寇克曼女生问题世人尚只知其一般解法。他心中托底了。于是,他在 1978 年 5 月 6 日,把改写过的两份稿件,即“寇克曼问题”和“构造寇克曼系列的组合方法”寄给《数学学报》。不久,在又得到更为简单而便于推广的处理方法后,他又改写《寇克曼问题》一文,再寄《数学学报》。

他等待着,没有回音,他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1979 年 3 月 16 日,他又寄出了“寇克曼四元组系列”。

这些论文,浸透着他的心血。

1979 年 4 月,他托人从北京借来 1974 年出版的《组合论》杂志。这也是他在包头不可能读到的新书。他一打开书,便“啊”地惊叫起来!之后,他呆愣了,泪流满面。妻子和女儿惊异地望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

《组合论》杂志密密麻麻的英文,告诉陆家羲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寇克曼女生问题在国外已于 1971 年被人解决了,而推广到四元组的成果也于 1972 年发表了。

从 1961 年起,“寇克曼系列”的科研成果,在陆家羲手里热乎乎地捧了 18 年!18 年呀!痛苦的 18 年,悲剧的 18 年!我们祖国应该得到的荣誉却丢掉了!

意大利数学家的证明比中国陆家羲的证明晚 10 年!但却比陆家羲的论文先问世 8 年!在这项数学竞赛中,冠军是意大利,而不是中国!最可悲的是,在这 8 年里,陆家羲无法读到有关资料而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是多么痛心的现实啊!

一种被捉弄之后的痛苦是什么样子?

一种被欺骗之后的愤怒是什么样子?

18 年!千万个日夜,半生心血啊!陆家羲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心,像燃着一盆火……

永远失去了!失去了的,并非是陆家羲个人的青春年华……

4

他没有气馁。从沉重的打击下,很快地抬起头,他又开始攀登数学王国另一座高峰,去撷取“斯坦纳系列”这颗明珠。

陆家羲不乏才华和实干精神,他缺少的是时间。

他是一名中学教员,教学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所在的包头市九中是自治区的重点中学,教学工作的繁重是可想而知的。他所教授的高中物理课,一周授课经常高达 15 个课时,加上经常被指派给高考生补课的任务,他的业务时间还能有多少呢?

他把应该给亲人的那部分时间索取回来,不再陪妻子去看电影,很少给孩子们讲故事,不大去看望岳父母了,甚至,就连以往帮助妻子洗碗的功夫也取消了……

时间仍然不够。他开始熬长夜。夜里,时钟嚓嚓地走动,他仿佛听见西方数学家飞快行进的脚步。他把熬夜的时间从后半夜的 1 点延长到 2 点,再由 2 点推延到 3 点……

他的脸消瘦了,眼睛经常布满血丝,并且,开始过早地谢顶。

在别人看来,他也变得更怪更不近人情了。

他踩着钟点去岳父家参加寿宴,人家端酒盅,他偏端饭碗。一位亲友向他敬酒,他急了:“不让吃饭我就走!”……

并非他不近人情,而是他需要时间。

他有牙疼病,一累就疼,一疼就去拔牙。结果,没 1 年的时间,他的牙拔光了……

并非他不爱惜身体,而是他需要时间。

雨天,他给妻子送雨衣。雨衣拿在手里,自己却被大雨淋着……

并非他呆傻迟钝,而是他心里总想着他的数学。

时间,怎么才会更多些?他向学校提出不教毕业班的请求,向教育局提出到非重点中学任教的请求……

多么可怜的请求啊!然而,这些都被拒绝了。

5

1980 年春,陆家羲终于完成了“斯坦纳系列”前 6 篇论文的初稿,而最后一篇论文——“斯坦纳系列”中的 6 个特殊条款,已思考成熟。至此,他已基本解决了迄今 130 多年来没人能够解开的世界性数学难题。他登上了世界数学高峰的边缘,他的手触着了数学王冠上的另一颗明珠!

陆家羲的家里,一片繁忙景象。他端正地坐在桌前,右手按动着英文打字机的键子,一行行清晰美妙的英文字母打在腊纸上……

岳母做饭,妻子裁纸,两个女儿帮助油印。劳累、贫困算什么?他的家庭和他的目标,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和慰藉。

陆家羲的心是激动的,可他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以往的教训告诉他:要被人发现,被人承认,是不那么容易的,也许比解这道难题本身更难……

中文稿寄出去了,寄到北京。又是石沉大海!

1980 年底,中国数学学会内蒙古分会在包头召开学术讨论会。经一位热心的同志介绍,陆家羲步上讲台,向讨论会宣讲他的论文:《论不相交的斯坦纳三元系大集》。

讲台上,陆家羲音调激越,侃侃而谈;讲台下,听者神情漠然,茫茫不知所云……

奇怪么?数学王国扑朔迷离,数学分支纷繁多样,组合学属于新兴的数学分类,而陆家羲所研究的“斯坦纳系列”世人尚不知其解……此所谓不知者不怪。

中国在组合学领域里是缺乏人才的。现在,包头有个陆家羲!陆家羲却生活在人们视线的死角里!

6

陆家羲先试探性地给美国《组合论》杂志写了一封信,信中预告他基本解决了“斯坦纳系列”问题。很快,他收到复信,答复是肯定的:“如果是真的,将是一个重要的结果。”又补充说:“这个问题世界上许多专家在研究,但是,离完全解决还十分遥远。”这句话,既真实地传递了一种科学信息,又坦率地流露出西方数学家的怀疑:一个中国的中学教员能解决“斯坦纳系列”?

陆家羲重新修正了自己的稿子,重新打印复制,很快就把 6 篇论文相继寄往美国。不出一个月,美国复信了。审阅稿件的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数学教授门德尔松先生。他的评语指出:“这是世界上 20 多年来组合设计方面最重大的成果之一。”

请注意:一个月复信!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陆家羲的学术论文所行的路线是:中国→美国→加拿大→美国→中国。

1982 年 5 月,陆家羲接到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接受发表通知书和版权签约书。通知说,如同意接受版权签约书,论文将很快发表。版权签约书明文规定:版权将永远属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论文发表,不付任何报酬。……

消息传出,陆家羲周围一阵骚动。有人好意相劝:最好在国内发表。陆家羲何尝不愿在国内发表?他为此做了 20 年的努力,但毫无结果!

陆家羲拿定主意,在版权签约书上签了字。他要为中国人争气!他不能再傻等,“寇克曼系列”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7

1983 年是陆家羲年。

1 月,《组合论》杂志来信通知陆家羲,他的头三篇论文将一并在《组合论》3 月号上发表,并再次给予很高的评价。

3 月,三篇论文出版,陆家羲收到样书 50 册。

撼动世界组合学领域的科学成果发表了。陆家羲首先闻名于西方数学界。

陆家羲收到样书后,冒雨奔回家中。他先抽出一册赠送给自己的妻子。这是最珍贵的礼品,这是最崇高的答谢。陆家羲记得,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没有送给她任何纪念品。12 年之后,他弥补了他的过失。望着丈夫日渐消瘦的脸,妻子的眼睛湿润了。望着妻子泪珠欲滴的眼睛,陆家羲一下子抱起小女儿,扛上肩膀,学起卓别林走路来。他学得像极了,女儿咯咯地笑起来。妻子“扑哧”一声笑了,可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4 月,《组合论》杂志函告陆家羲,决定一并发表他的另三篇论文。

在这以后不久,中国有关单位向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门德尔松教授和滑铁卢大学的郝迪教授发出邀请,请这两位世界组合学专家到中国讲学并参加 7 月在大连举办的中国首届组合数学学术讨论会。门德尔松教授和郝迪教授接到邀请后都感到吃惊。门德尔松惊讶地问道:“请我去讲学?讲组合数学?你们中国不是有陆家羲博士吗?“

这话是有权威的。在某些情况下,外国人的话更富有力量。门德尔松一句话,把陆家羲一下子推进了中国数学组合学的大门!

于是,7 月初,陆家羲接到通知:请他 7 月 25 日参加在大连举行的中国组合数学首届学术会议;8 月 5 日参加在合肥举行的组合数学讲学会。并告诉他,门德尔松教授和郝迪教授要见见他。

终于,陆家羲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同行发现了。可中国的人才,为什么偏要等外国人推荐之后才生效算数呢?

有道是,窗内喇叭窗外鸣。陆家羲的喇叭从包头九中一下吹到国外,可包头九中和包头市教育局的领导却不知道。在包头,陆家羲依然是九中的一位普通的物理教员。他要参加大连会议,就必须向校领导请示领取差旅费。

“中国组合数学首届学术会议?这个会议和我们九中的教学工作有什么关系?“领导问。

“……”本来就不善辞令的陆家羲语塞了。

诚实地说,没关系。不要说中国的中学,就是中国的大学,也几乎没有开组合学课程的。

陆家羲应该回答:和中学没关系,但和祖国的前途,和中华民族的振兴有关系。可是,陆家羲没有这么说。这话太冲,不符合陆家羲的身份和品性。

他想了半天,只能说:“那好吧,会议是在假期进行,我利用假期去。”

“好,好!可旅费呢,紧哩!平均每人每年才 20 元。当然,最主要的,是会议和学校教学无关罗。”

官话。明白人一听就懂,一捅就破。要是换个厉害人,也许会说,××× 去搞个人的作品,为什么给半年假,还发差旅费?或者,干脆揭老底:经费紧吗?有没有办这种事——九中收到一张某部门的支票,支票注明专款专用,为学校某领导的儿子盖房子?凭啥轮到我就紧了?你当我不知道,九中因收一些领导子女入学,各种额外的收入并不少!

当然,陆家羲没有说这些。他默默地走了。

他平时不看重钱。可钱偏偏是个缺不得的东西。眼下,他急需这三四百元钱该如何解决?

他又跑到科委,科委再和九中联系,九中还是原话。

三四百元钱!这个能解开世界数学难题,撼动了数学世界的人,竟然一筹莫展了。

倒是包头九中储金会的同志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借给他 400 元钱,算是救了他燃眉之急!

陆家羲的妻子东借西挪,也为他凑了 150 元。钱是有了,可他又背了债!

尽管如此,平日从不讲究穿戴的陆家羲还是向妻子提出一个奢侈的要求:他要做一身像点样儿的衣服。妻子应诺了。她理解他,在外国人面前,他代表中国!

7 月 25 日,中国首届组合数学学术讨论会在大连开幕。第二天,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数学教授门德尔松先生会见了陆家羲,向陆家羲提出邀请,请他到多伦多大学工作。

陆家羲彬彬有礼地谢绝了这位爱惜人才的外国专家的邀请,他说:“我国组合学还不发达,我愿意留在祖国,继续为组合学研究做些有益的工作。”门德尔松理解地笑了,用钦佩的目光望着陆家羲,把多伦多大学的校徽赠给了他。

在会议上,陆家羲以特邀代表的身份走上讲台,第一次用中文向中国数学界宣布:我已经证明了“斯坦纳系列”!

全场沸腾了!

当人们了解了陆家羲的工作处境和研究情况,无数爱惜人才的手向他伸来:

徐利治教授代表大会并以中国应用数学研究所副所长的名义,推荐陆家羲到合肥讲学;

华南师院、华中师大、兰州大学、大连工学院、哈工大、黑龙江大学等高等院校,邀请陆家羲到本校任教;

内蒙古大学陈子歧副教授连拉带劝:“你妻子是北方人,还是留在内蒙大学的好……”

会议结束时,徐利治教授应大家之托,打电话给内蒙古数学分会、内蒙古大学数学教授陈杰先生,恳请今后对陆家羲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而此时,门德尔松教授,郝迪教授表示:他们将向加拿大科学基金会申请一笔基金,然后以著名学者的礼遇,邀请他去加拿大讲学……

陆家羲是块金子,在地下埋了 20 年,终于出土了,终于光亮照人了!

8

8 月中旬,陆家羲从合肥返回包头市。

9 月,包头市第九中学的校长收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校长的一封信。信文如下:

亲爱的先生:

埃立克・门德尔松教授转告我说,包头九中的陆家羲是闻名西方的从事组合理论的数学家,并且说,有必要应同意把他调到大学的岗位,他要我转告你们,这样的调动对中国的数学具有重要作用,而且期望所表达的意愿,能获得许可。

您的真诚的 D・W・斯特兰格威校长

斯特兰格威校长和门德尔松教授的精神是很感人的,两个外国学者,如此爱惜人才,如此关怀着中国人才的使用。令人钦佩之余,品味一下,难道不也是一种讽刺么?

自然,斯特兰格威校长是不会收到九中校长的复信的。

这该怪这位外国大学的校长不谙熟中国的人事制度,也不了解九中领导的责任心:他们只负责管理陆家羲的教学工作,追求升学率!不对,斯特兰格威校长的信还是有价值的:那张具有异国风味的邮票,是那么招人喜爱。

10 月,陆家羲接到通知,邀请他列席在武汉召开的中国数学学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是中国数学界最有权威的会议。陆家羲将向大会宣读他的成果。这意味着,他将得到中国数学权威的公认,从而成为中国数学界组合学的权威之一。

可是这些又和包头九中何干?请假——仍然困难重重。“会议与你有什么关系?嗯?而且,你走了,谁来上课?嗯?”

他仍然没有争辩,只是请在本校一起教物理课的姐夫代课,借了差旅费……

武汉会议对陆家羲的反应是强烈的。那些睿智过人又深知国情的大数学家们,只把陆家羲、“斯坦纳系列”和包头九中加在一起,就算出了陆家羲的智商参数,并为之赞叹不已!

一位数学家评论道:“他的成绩,起码不在陈景润之下!”

9

1983 年,是陆家羲最劳累的一年。

武汉会议期间,他是可以松弛几天的,然而他没有。他利用业余时间,整理门德尔松教授的讲学稿,思考他的“斯坦纳系列”第 7 篇论文——关于那 6 个特殊值的完稿问题。他穿的鞋子露出了脚趾头,他应该去买一双鞋。有人跟他开玩笑:“解决世界数学难题的先生,现在该解决一下自己的鞋子问题了。”他报以微笑,摇摇头。他是现实的,时间和金钱对他都十分宝贵!

武汉会议结束了,他应该等待会议为大家统一购买的卧铺,并利用这个机会,游览一下幽静秀丽的珞珈山,领略一番东湖的湖光水色,借以休养一下疲惫的身体。可是他没有,会议一散,他立即登车北归。他想的是,求人代课,该早些卸下人家的负担。他想的是,路费报销尚成问题,不该再给国家、家人添麻烦。

北京车站到了。他很累,他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哪怕就在北京站的长椅上躺一躺也好。可是,他没有,他在车站中转处排队签字后,就径直奔向北京图书馆……

10 月 30 日下午 4 时,疲惫不堪的陆家羲返回包头。他走出车站,看看手上的旅行包,他很高兴。手提袋里,只装着几本书和一小袋桔子。这桔子是武汉会议发给与会人员解渴的,他没舍得吃,给妻子和女儿们带回来了。

他是提前回来的,没人来接站。他到汽车站前排队等车。车来了,人们蜂拥而上,历来礼让惯了的他,自然被挤到最后,没有上去,只好又去排队。

半小时之后,汽车又来了,他又没有上去。他心里想:如果世界上这些代表“1”的人们,都如此“组合”, 天地就会变得杂乱无章……

他继续等待,等待最后轮到他的机会。他今天是太累了。不过话说回来,就是不累,他也不会和人们去争的,他没有与人争抗的习惯和能力。

他在包头市工作的这些年,被人家当包袱一样调来换去,他争过吗?

他在包头九中工作期间,课程由人随意安排,有时一周高达 15 节课,他争过吗?

他的科学论文多少年石沉大海,无人理睬,以至发生“寇克曼”的悲剧,他争过吗?

他已经为祖国赢得了荣誉,可是,他出外开会的时间和路费却得不到应有的安排和保障,他争过吗?

没有。虽然他有理由争……悲剧不是他造成的,他是悲剧的最大受害者。但是,陆家羲呀陆家羲,你为什么不争一争呢?你是应该争的,把你向科学进军的劲头拿出那么一点点来争一争!争一争科学的、国家的,以及你个人的权利!

反复 3 次,他终于上车了,但是站着。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7 点多了。

惊喜,吃饭,谈笑。女儿们剥开桔子,姥姥一瓣、妈妈一瓣、爸爸也来一瓣。武汉的桔子真好哇,陆家羲心里酸甜酸甜的。

岳母拉着孩子们去看电视,留下他们夫妻俩,该说说体己话了。

一间半住房,不允许他们有过份亲昵的动作。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他们适应了。他们习惯于规规矩矩地攀谈,尽管他们的心里都很热火!

“见到陈景润了?”妻子问。

“见到了。身体不大好,走路拖着一条腿。”他回答,还站起来学。

“身体是本钱,今后,你可要注意。”妻子关切地告诫他。

“嗯。”他答应着,反过来关照她,“你的胃病好点吗?不要像老秦的妻子那样,老秦成功了,她却没了。”老秦是包头医学院的教授,在血红蛋白上做出了贡献。

“还说我呢,看你现在的脸色,有些不对。”妻子到底是医生,她发现陆家羲的脸色很异样。

“有些累。”陆家羲承认。

“那你就先歇吧。”

“靠一下就行,等会和孩子们玩玩。”

“玩啥,今后的日子长了!睡吧。”

谁曾想到,他就此一睡再没起来!

他太累了,长年劳累损伤了他的肌体,再也承受不起那大大超量的生理负荷。

生命之琴那最后一根弦终于断裂了,再也弹拨不出那些用无穷神奇数字谱写出的美妙乐曲……

10

他走了。走得太早,太寒碜!依然穿着那双露着脚趾头的鞋,躺在“炕角甚潮”的土坑上。(“炕角甚潮”摘自陆家羲日记) 没有留给妻子女儿一句话,只给她们留下了 15 箱书籍和 400 多元外债,留下了他衣兜里那些还没有着落报销的车票、旅馆费单据,还有抽屉里尚未完成的“斯坦纳系列”最后一篇论文。

他死去当天,他的妻子收到中国科学院合肥分院寄来的 45 元钱。这 45 元中的 28 元,是通过友人的帮忙,合肥分院为他报销的他从大连到合肥的那段路费;另外 9 元是他购买一部数学新作的书款,被书的作者退还,书算是赠送;剩下的 8 元,是他在合肥为人代审稿件的酬劳。这 8 元,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通过业余劳动,从出版部门换来的报酬……

他死了。这也毕竟是富有者的死。

包头市新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同志来了,中国数学学会内蒙古分会主席陈杰教授来了,内蒙古师范大学数学系主任齐国政教授来了,他的生前友好和学生们陪着这些首长、学者恸哭着一起走向他……。

他的死震动了中外数学界。中外数学家们的唁电、信件像雪片一样向包头飞来,在他的遗体四周堆积起洁白的追思的花瓣……

那位热心地盼望着陆家羲能调往大学工作,亲自写信恳请包头九中帮忙的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校长斯特兰格威校长给九中校长发来唁电,唁电首先对九中校长能把陆家羲的死讯及时转告他表示感谢,接着说:“埃立克・门德尔松教授和我对此非常沉痛……这对他的学术成就无疑将是极大的损失……”

12 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内蒙古日报》同时刊登了陆家羲逝世和他所取得成就的报道。

《人民日报》报道的标题是“拚博 20 多年,耗尽毕生心血,中学教师陆家羲攻克世界难题《斯坦纳系列》。”这标题概括了陆家羲的一生,这是党和人民做出的最后结论。

但他毕竟死了。他解开了一道世界数学难题,却留下一道现实的社会难题让我们去解。

这是一道错综复杂的难题,充满了问号、惊叹号,还有删节号。

让我们大家一起来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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