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劳动课

记得在乡下念小学和初中,有一门功课叫劳动课,那是我们是比较喜欢的一门课程。

劳动课是唯一可以吊儿郎当,而不受重罚的一门课程,所以很受欢迎,无论成绩好坏。

劳动课不用死记硬背,不用绞尽脑汁,不用被老师厚厚的竹戒尺打手板——老师用戒尺打手板是有区别对待的,好学生(含女生)打手掌,手掌皮厚肉粗,打下去不那么锥心地疼痛;坏学生打手背,手背皮薄肉嫩,疼痛难忍。劳动课表现不积极,顶多被批评两句或比别人迟一点收工,放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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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课一周有两次,一次有两小时,都安排在下午。也就是说劳动课当天下午,都不用上课,完成了劳动任务,就可以放学回家了。这是我们喜欢劳动课的另一个理由。

小学劳动课很简单, 除了在三月份有两次植树活动外,其他时间基本上是为老师做义工,挖地种菜,除草施肥,收割庄稼。

小学老师基本上是“半边户”——一个很有地方特色的称谓。小学老师娶老婆,对象基本上是农村姑娘。由于老师是吃“皇粮国饷”的,可以从农村姑娘中挑选一个容貌、聪明度、家境都算佼佼者的姑娘做老婆——这也是小时候我们用心读书的一种动力,希望像老师那样,将来有一份体面工作,娶一个漂亮能干的婆娘。

由于农村姑娘没有解决户口问题,“半边户”家里有田有地,村里还照顾村小学老师生活,每个老师都给分了两三分自留地。由于男人在学校教书,“半边户”家里往往只有师娘一个人干活,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忙不过来。已经跳出农门的老师,对体力劳动的观念发生了微妙变化,对干农活从内心开始抵制,所以,有点懒,自己很少下地干活,庄稼蔬菜都要学生们劳动课上关照。所以劳动课上,不愁没事做。

上劳动课,全班男生女生都特别兴奋,系着红领巾,唱着歌,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家长一看那阵势,就知道我们又要去做义工了。在我们一周两次的伺候下,老师田地里的蔬菜庄稼长势蓬勃鲜嫩,足够食用,不用到集市上购买。这让农民很不是滋味。因为老师蔬菜好了,他们种的蔬菜就没人要了——老师是为数不多的可能掏钱买农民蔬菜的主儿。更让家长恼火的是,老师的蔬菜正是自家孩子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是自家孩子断了自己的财路。所以,一到劳动课,得知自家孩子给老师种菜去了,家长很是火冒三丈,但又不敢拿老师怎样,只有把怒气撒在孩子身上,待孩子放学回来,凶巴巴地一顿莫名其妙的臭骂,骂得孩子委屈得用一双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脏手直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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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父母骂我的那句话就是:你要不要吃油啦?你要不要吃盐啦?家里经常用卖给老师蔬菜换来的钱来买油买盐。但骂归骂,一到劳动课,我们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兴高采烈,在老师面前争相表现,特别那些成绩好和成绩差的。这两种人被老师特别注意。成绩好的,在劳动课上更是不甘人后,希望更上一层楼,集老师万千宠爱于一身。成绩差的,在其他课堂上,难得被表扬一次,只有通过劳动课上的拼命表现,来改变自身形象,获得老师一两句表扬,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上了初中,劳动课就复杂多了。随着身体成长初具规模,我们力气比小学时候大多了,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情了。除了班级大扫除,当年我们用劳动课成就了两件大事:一是建设校园,二是修了一条把学校与两里地外的马路连接起来的小马路。

学校是全镇的重点初中,是新校园,一切都在建设之中。校园围墙内,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走在上面苦不堪言,尤其是雨天上学,鞋子一天都没干过。校门前的路那时候还是田埂小道。初中三年,在我们一双双小手的经营下,学校完全改变了模样,有路有树,有花有草了,那条田埂小道也变成了机耕道,可以通车了。

在劳动课上权力最大的是班长和劳动委员。我是学习委员,课堂上很风光,一到劳动课就人仰马翻了。记得那时候成绩很好,占用了老师太多褒扬,仅凭这一点,就不自觉地树了很多敌人,特别是班长和劳动委员。劳动课是他们报仇雪恨,出口怨气的大好时机。他们把我和女生分到一组,由我做组长,把最笨重的活分给我们组,让我带领一群娘子军干最笨重的活。这种小聪明有点儿绝,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如果干不完,由我一个人扛。但娘子比汉子有良心,人心齐,泰山移。我们组能够做到齐心协力,虽然累,虽然艰苦,最后都能完成任务,屡受老师表扬。这是班长和劳动委员意想不到的,我因此很受女生欢迎,特别是劳动课上与我共过事的女生。记得若干年后邂逅一个初中女同学,我叫她,她一时想不起我的姓名,但很是好感地说:“你不就是我们当年的劳动组长吗?”能这样想起我,这样称呼我,真是叫人感动。人的一生,能否让人记住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让别人想起曾经共度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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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课前一天,放学的时候开始分工分组,有的拿锄头,有的拿箩筐。第二天清早,上学的路上挤满挑箩掮担的孩子。由于这些农具都是大人用的,我们挑起来,拖到了地上。锄头箩筐是父母用来谋生的工具,是他们的心上肉,仅次于我们在他们心中的份量。所以,让我们拿到学校参加劳动的,都是家里最差的,基本上处于被淘汰的边缘,专门用来让我们应付劳动课,所以,用起来很不方便,还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有时候,趁父母不注意,我们偷偷地拿起好农具就跑。但很快就被父母发现了,他们快马加鞭地赶过来,用旧的把新的换回去,还不忘咬牙切齿地骂一句:败家子!

建设校园是按面积。学校把面积分到各班,班长和劳动委员再分到各组。劳动课大家最积极,上课铃还没响,大家就叽叽喳喳地闹开了。任务一明确,大家呼朋引伴,“哄”的一声跑出教室,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很有当年父母修水库的劲儿和阵势,校园内刹时尘土飞扬,喧嚣盈天。

修路按长度,都是学校门前那条路。为方便孩子上学,很多村队同意匀出部分田土,修建一条校门口连接两里外马路的支路。

无论建设校园还是修路,用的原料都是石头。石头用的是鹅卵石,是从半里之外的小河滩上挑选出来的。把箩筐放在河滩上,一组留两个小女生挑卵石。其他人一箩筐一箩筐地抬石子。当然有些块头大的大力士,就像父辈那样,一人挑一担,走起路来优哉游哉的,让人羡慕不已。这种人劳动课上最受欢迎,大家都希望和他分在一组。但班长和劳动委员早就把他分给了关系户了,没有我们组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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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劳动课上,全班有两个人是甩手掌柜,不用干活,只需指手画脚,那就是班长和劳动委员。大家对他们的意见很大,累得不行了,还要挨批,牙咬得狠狠地响,真想揍他们一顿。有些人看不惯,一语不合就干了起来。只要有一人敢叫板,就会有很多人跟上。在老师面前讲理,证词都是一边倒,班长和劳动委员威风扫地。

卵石挑来后,一块挨一块地铺在校园里或者路面上。由于我们组女生多,任务重,不像其他组那样轻松。但比其他组团结。其他组分工不是按体力,而是按权势,所以越有权势干的活越轻松,蹲在河边拣石头,跑到河里摸鱼虾。而有权势的往往都是块头大,身体好,力气足的,同组其他成员敢怒不敢言。当然看见老师来了,他们就挑起一担卵石,脚下生风,积极表现去了。

我们组只能两个人抬一箩筐。抬的时候,前面的女生换来换去,而我是固定不变的,要自始至终地坚持,因为全组只有我一个男生。而且因为是和女生一起抬卵石,我尽量把箩筐挪到自己这边,让女生承担的分量轻些。所以每次劳动课,我是全班最卖力,受伤害最深的,肩膀红肿难忍,皮都磨破了。更要命的是,每周有两次劳动课。前一次伤还没痊愈,第二次又来了,让人胆战心惊。但我都咬紧牙关挺了下来。

和女生一起做事很愉快,她们从不计较,还挺心疼人,虽然肉体上是吃一点亏,但在精神和情感上却是富足的,女生很维护我。甚至一些朦胧的感情就这样在劳动中破土而出了——尽管只是一枚没有成熟就零落黄泥的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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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文学之路后,很多读者都说从文字之中可以读出来我过于怜香惜玉。对女人的这种怜惜就是当年在劳动课上培养出来的。这种怜香惜玉之情,影响到了我长大后对待女人的态度,与大学时的班上女生,工作后的女同事,关系处理都是很好的。朋友都说我很有女人缘,这都得益于当年的劳动课。

劳动课上,我们干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衣服湿透了,女生显山露水的优美曲线就凸显了出来。在后面抬着箩筐,读着女生们开始微妙变化的身体,那是一种享受,让人常常耽于遐思迩想之中,有了一种表达什么的冲动,很多灵感就这样在劳动中喷薄而出。记得自己最初的一些文字,就是劳动课上的结晶。

参加工作后,曾经与几个同班同学一起驱车前往母校。路还是当年我们用勤劳稚嫩的双手垒起来的那条小马路,虽然一路颠簸,却有别样的温馨情怀在心中荡漾。车到什么地方,哪段路是我们当年垒的,不用开窗,都心中有数。校园里绿树成荫,花草遍地,书声朗朗。细看之下,脚下那些整齐的鹅卵石就是我们当年劳动课弄回来的。

一些当年的老师依然健在,只不过当年他正当壮年,就像现在的我们;而如今,他们已经满脸皱纹,满头白霜,也已经不记得我们了,要费很大劲帮他们回忆,才能依稀对上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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