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谈谈方法 (上)【深度】

作者|    笛卡尔

翻译|    王太庆

来源|    难得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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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德国数字艺术家 justin peter 作品

《谈谈方法》全称《谈谈正确运用自己的理性在各门学问里寻求真理的方法》,这是笛卡尔第一次正式发表的著作,采用通俗易懂的自传方式写成,被公认为“近代哲学的宣言书”。

谈谈正确运用自己的理性在各门学问里寻求真理的方法

说  明 

这篇谈话要是一口气读完嫌太长,可以把它分成六个部分。第一部分,大家可以看到,是一些对于各门学问的看法。第二部分,是作者所寻求的那种方法的几条主要的规则。第三部分,是他从这种方法里引导出来的几项行为守则。第四部分,是他用来证明神存在、证明人的灵魂存在的那些理由,也就是他的形而上学的基础。第五部分,是他研究过的一系列物理学问题,特别是对于心脏运动以及其他医学方面难题的解释,还有我们的灵魂与禽兽的灵魂的区别。最后一部分,是作者认为一定要做哪些事情才能在自然研究方面比过去前进一步,以及是哪些理由促使他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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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良知,是人间分配得最均匀的东西。因为人人都认为自己具有非常充分的良知,就连那些在其他一切方面全都极难满足的人,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的良知不够,要想再多得一点。这一方面,大概不是人人都弄错了,倒正好证明,那种正确判断、辨别真假的能力,也就是我们称为良知或理性的那种东西,本来就是人人均等的;我们的意见之所以分歧,并不是由于有些人的理性多些,有些人的理性少些,而只是由于我们运用思想的途径不同,所考察的对象不是一回事。因为单有聪明才智是不够的,主要在于正确地运用才智。杰出的人才固然能够做出最大的好事,也同样可以做出最大的坏事;行动十分缓慢的人只要始终循着正道前进,就可以比离开正道飞奔的人走在前面很多。

拿我来说,就从来没有以为自己的才智完美,有什么胜于常人的地方。甚至于我还常常希望自己能有跟某些人一样敏锐的思想,一样清楚分明的想象,一样广博或者一样鲜明的记忆。除了这些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品质可以使才智完美,因为拿理性或良知来说,既然它是唯一使我们成为人、使我们异于禽兽的东西,我很愿意相信它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不折不扣的,很愿意在这一方面赞成哲学家们的意见,就是:同属的各个个体只是所具有的偶性可以或多或少,它们的形式或本性并不能多点少点。

不过我可以大胆地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摸索到几条门路,从而作出一些考察,得到一些准则,由此形成了一种方法。凭着这种方法,我觉得有办法使我的知识逐步增长,一步一步提高到我的平庸才智和短暂生命所能容许达到的最高水平。因为我已经用这种方法取得了那么多的成果,尽管我对自己的评判一贯从严,总是力求贬抑,不敢自负,尽管我用哲学家的眼光看世人从事的各种活动和事业,觉得几乎没有一样不是虚浮无益的,我还是抑制不住对自己认为在寻求真理方面已经取得的那种进展感到极大的满意,觉得前途无量,如果在正派人从事的行业中有一种是确实有益而且重要的,我敢相信那就是我所挑选的那一种。

然而很可能这是我弄错了,也许只捞到点黄铜、玻璃,我却把它当成了金子、钻石。我知道,在牵涉到自己本人的事情上,我们是非常容易弄错的;朋友的评判对我有利的时候,也是非常值得我们怀疑的。不过,我很愿意在这篇谈话里向大家说清楚我走过哪些道路,把我的经历如实地一一描绘出来,使大家都能作出评判,好从群众的议论里听取大家对我的意见。这可以说是我在惯常采用的那些自我教育办法之外添上的一种新办法。

因此,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教给大家一种方法,以为人人都必须遵循它才能正确运用自己的理性;我只打算告诉大家我自己是怎样运用我的理性的。从事向别人颁布训条的人一定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如果稍有差错就该受到责备。可是这本书里提供的只是一种传记性的东西,也可以说只是一种故事性的东西,其中除了某些可以仿效的例子以外,也许还可以找到许多别的例子大家有理由不必遵循,所以我希望它会对某些人有益而对任何人无害,也希望我的坦率能得到大家的赞许。

我自幼受书本教育。由于听信人家的话,认为读书可以得到明白可靠的知识,懂得一切有益人生的道理,所以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可是等到学完全部课程,按例毕业,取得学者资格的时候,我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因为我发现自己陷于疑惑和谬误的重重包围,觉得努力求学并没有得到别的好处,只不过越来越发现自己无知。可是我进的是欧洲最著名的学校,如果天下有饱学之士的话,我想那里就该有。我把这所学校里别人所学的功课全部学完,甚至不以学校讲授的学问为满足,凡是大家认为十分希奇、十分古怪的学问,只要捞得到讲它的书,我统统读了。此外,我也知道别人对我的评判,我没有见到任何人认为我不如我的同学,虽然他们当中己经有几位被选定为老师的接班人了。最后,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人才辈出,俊杰如云,不亚于以往任何时代,这就使我可以自由地对所有的人作出我自己的判断,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一种学说真正可靠,像从前人们让我希望的那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重视学校里所受的各种训练。我很明白:学校里教的语言文字,是通晓古书的必要条件;寓言里的机智,可以发聋振聩;史传上的丰功伟业,可以激励人心;精研史册,可以有助于英明善断;遍读好书,有如走访著书的前代高贤,同他们促膝谈心,而且是一种精湛的交谈,古人向我们谈出的只是他们最精粹的思想。我也明白:雄辩优美豪放无与伦比;诗词婉转缠绵动人心弦;数学有十分奥妙的发明,用处很大,既能满足好奇心,又能帮助各种技艺,减轻人们的劳动;宣扬风化的文章包含许多教训、许多裁言,劝人淑世为善;神学指引升天大道;哲学教人煞有介事地无所不谈,博得浅人敬佩;法学、医学等类学问给治学者带来盛名厚利。而且我还明白:博学旁通,连最迷信、最虚妄的东西也不放过,是有好处的,可以知道老底,不上它们的当。

可是我认为自己用在语言文字上的功夫已经够多,诵读古书、读历史、读寓言花的时间也已经不少。因为同古人交谈有如旅行异域,知道一点殊方异俗是有好处的,可以帮助我们比较恰当地评价本乡的风俗,不至于像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样,总是以为违反本乡习惯的事情统统是可笑的、不合理的。可是旅行过久就会对乡土生疏,对古代的事情过分好奇每每会对现代的事情茫然无知。何况寓言使人想入非非,把许多不可能的事情想成可能。就连最忠实的史书,如果不歪曲、不夸张史实以求动听,至少总要略去细微末节,因而不能尽如原貌;如果以此为榜样亦步亦趋,每每会同传奇里的侠客一样陷于浮夸,想出来的计划每每会无法实现。

我很看重雄辩,并且热爱诗词。可是我认为雄辩和诗词都是才华的产物,而不是研究的成果。一个人只要推理能力极强,极会把自己的思想安排得明白易懂,总是最有办法使别人信服自己的论点的,哪怕他嘴里说的只是粗俗的布列塔尼土话,也从来没有学过修辞学。一个人只要有绝妙的构思,又善于用最佳的辞藻把它表达出来,是无法不成为最伟大的诗人的,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诗法。

我特别喜爱数学,因为它的推理确切明了;可是我还看不出它的真正用途,想到它一向只是用于机械技术,心里很惊讶,觉得它的基础这样牢固,这样结实,人们竟没有在它的上面造起崇楼杰阁来。相反地,古代异教学者们写的那些讲风化的文章好比宏伟的宫殿,富丽堂皇,却只是建筑在泥沙上面。他们把美德捧得极高,说得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可贵;可是他们并不教人认识清楚美德是什么,被他们加上这个美名的往往只是一种残忍,一种傲慢,一种灰心,一种弑上。

我尊敬我们的神学,并且同别人一样要求升天。可是人家十分肯定地说:最无知的人也同最博学的人一样可以进天堂,指引人们升天的天启真理不是我们的智力所能理解的。我听了这些话,就不敢用我的软弱推理去窥测那些真理了。我想一定要有天赐的特殊帮助,而且是个超人,才能从事研究那些真理,得到成就。

关于哲学我只能说一句话:我看到它经过千百年来最杰出的能人钻研,却没有一点不在争论中,因而没有一点不是可疑的,所以我不敢希望自己在哲学上的遭遇比别人好;我考虑到对同一个问题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看法,都有博学的人支持,而正确的看法却只能有一种,所以我把仅仅貌似真实的看法一律看成大概是虚假的。

至于其他的学问,既然它们的本原是从哲学里借来的,我可以肯定,在这样不牢固的基础上决不可能建筑起什么结实的东西来。这类学问所能提供的名利,是不足以促使我去学习它们的,因为谢天谢地,我并不感到境遇窘迫,要拿学问去牟利,以求改善生活;我虽不像犬儒派那样自称藐视荣誉,对于那种只能依靠虚假的招牌取得的名声我是很不在意的。最后说到那些骗人的学说,我认为已经摸清了它们的老底,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不管它是炼金术士的包票,还是占星术士的预言,是巫师的鬼把戏,还是那些强不知以为知的家伙的装腔做势、空心牛皮。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到年龄容许我离开师长的管教,我就完全抛开了书本的研究。我下定决心,除了那种可以在自己心里或者在世界这本大书里找到的学问以外,不再研究别的学问。于是趁年纪还轻的时候就去游历,访问各国的宫廷和军队,与气质不同、身份不同的人交往,搜集各种经验,在碰到的各种局面里考验自己,随时随地用心思考面前的事物,以便从中取得教益。因为在我看来,普通人的推理所包含的真理要比读书人的推理所包含的多得多:普通人是对切身的事情进行推理,如果判断错了,它的结果马上就会来惩罚他;读书人是关在书房里对思辨的道理进行推理,思辨是不产生任何实效的,仅仅在他身上造成一种后果,就是思辨离常识越远,他由此产生的虚荣心大概就越大,因为一定要花费比较多的心思,想出比较多的门道,才能设法把那些道理弄得好像是真理。我总是如饥似渴地要求学会分清真假,以便在行动中心明眼亮,一辈子满怀信心地前进。

的确,我在专门考察别国风俗的阶段,根本没有看到什么使我确信的东西,我发现风俗习惯是五花八门的,简直同我过去所看到的那些哲学家的意见一样。所以我由此得到的最大的好处就是大开眼界,看到有许多风俗尽管我们觉得十分离奇可笑,仍然有另外一些大民族一致赞成采纳,因此我懂得不能一味听从那些成规惯例坚信不移,这样,我就摆脱了许多错误的看法,免得我们天然的灵明受到蒙蔽,不能听从理性。可是,我花了几年工夫像这样研究世界这本大书、努力取得若干经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同时也研究我自己,集中精力来选择我应当遵循的道路。这样做,我觉得取得的成就比不出家门、不离书本大多了。


第二部分 

我那时在日耳曼,是那场尚未结束的战争把我招引到了那里。我参观皇帝加冕后回到部队的时候,冬天已经到了,只好留在驻地。那里既找不到人聊天解闷,幸好也没有什么牵挂,没有什么情绪使我分心,我成天独自关在一间暖房里,有充分的闲暇跟自己的思想打交道。在那些思想当中,第一个是我注意到:拼凑而成、出于众手的作品,往往没有一手制成的那么完美。我们可以看到,由一位建筑师一手建成的房屋,总是要比七手八脚利用原来作为别用的旧墙设法修补而成的房屋来得整齐漂亮。那些原来只是村落、经过长期发展逐渐变成都会的古城,通常总是很不匀称,不如一位工程师按照自己的设想在一片平地上设计出来的整齐城镇;虽然从单个建筑物看,古城里常常可以找出一些同新城里的一样精美,或者更加精美,可是从整个布局看,古城里的房屋横七竖八、大大小小,把街道挤得弯弯曲曲、宽窄不齐,与其说这个局面是由运用理性的人的意志造成的,还不如说是听天由命。如果考虑到这一点,那就很容易明白,单靠加工别人的作品是很难做出十分完美的东西的。我也同样想到,有些民族原来处于半野蛮状态,只是逐步进人文明,感到犯罪和争吵造成麻烦,迫不得已才制定了法律,它们的治理程度就比不上那些一结成社会就遵奉某个贤明立法者的法度的民族。由神一手制定清规的真宗教,就确实精严无比,胜过其他一切宗教。拿人的事情来说,我认为,斯巴达之所以曾经十分强盛,并不是因为它的每一条法律都好,其中就有许多条非常古怪,甚至违反善良的风俗;其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它的全部法律是由一个人制定的,是为着同一个目的的。我又想到,书本上的学问,至少那些只说出点貌似真实的道理、却提不出任何证据的学问,既然是多数人的分歧意见逐渐拼凑堆砌而成的,那就不能像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当前事物自然而然地作出的简单推理那样接近真理。我还想到,既然我们每个人在成年以前都当过儿童,都不能不长期受欲望和教师的支配,教师们的意见又常常是互相抵触的,而且谁的教导都未必总是正确,那么,我们的判断要想一尘不染,十分可靠,就像一生下来就完全运用理性、只受理性指导一样,那是简直不可能的。

我们虽然没有见过谁把全城的房屋统统拆光,只是打算换过样式重建,把街道弄漂亮;可是常常看到许多人把自己的房子拆掉,打算重盖,也有时候是因为房子要塌,或者房基不固,不得不拆。以此为例,我相信:个人打算用彻底改变、推翻重建的办法改造国家,确实是妄想;改造各门学问的主体,或者改造学校里讲授各门学问的成规,也是同样办不到的;可是说到我自己一向相信的那些意见,我却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把它们一扫而空,然后才能换上好的,或者把原有的用理性校正后再收回来。我深信,用这种办法做人,得到的成就一定可观,大大超过死守旧有的基础、一味依赖年轻时并未查明是否真实就贸然听信的那些原则。因为我虽然看到这样做有种种困难,那些困难却不是无法克服的,并不像涉及公众的事情那样,哪怕鸡毛蒜皮,改革起来都困难无比。那些大体制推倒了就极难扶起,甚至动摇了就极难摆稳,而且垮下来是十分可怕的。至于它们的毛病,那是有的,单凭它们的分歧就足以肯定它们有毛病,可是习惯确实已经使毛病大大减轻,甚至在不知不觉中使大量毛病得以免除,或者得到改正,我们凭思虑是做不到那么好的。而且,沿用旧体制几乎总是比改换成新体制还要好受一些;旧体制好比盘旋山间的老路,走来走去就渐渐平坦好走了,还是照着它走好,不必翻大山过深沟抄直走。

因此,有些人飞扬浮躁,门第不高,家赀不厚,混进了官场,却老想改革政治,我是决不能赞成他们的。我要是想到这本书里有一点点东西可以令人怀疑我有那么愚蠢,我就会十分懊悔让它出版了。我的打算只不过是力求改造我自己的思想,在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基地上从事建筑。尽管我对自己的工作相当满意,在这里向大家提出一个样品,这并不表明我有意劝别人学我。那些得天独厚的人也许会有比我高明的打算,可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很担心我这个打算已经太大胆了。单拿下决心把自己过去听信的意见统统抛弃这一点说,就不是人人都应当效法的榜样。世界上的人大致说来只分为两类,都不宜学这个榜样。一类人自以为高明,其实并不那么高明,既不能防止自己下仓促的判断,又没有足够的耐性对每一件事全都有条有理地思想,因此,一旦可以自由地怀疑自己过去接受的原则,脱离大家所走的道路,就永远不能找到他所要走的捷径,一辈子迷惑到底。另一类人则相当讲理,也就是说相当谦虚,因而认定自己分辨真假的能力不如某些别人,可以向那些人学习,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满足于听从那些人的意见,不必自己去找更好的了。

至于我自己,如果我一直只有一位老师,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古以来学者们的意见就是分歧的,那我就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类。可是,我在学生时期就已经知道,我们能够想象得出来的任何一种意见,不管多么离奇古怪,多么难以置信,全都有某个哲学家说过。我在游历期间就已经认识到,与我们的意见针锋相对的人并不因此就全都是蛮子和野人,正好相反,有许多人运用理性的程度与我们相等,或者更高。我还考虑到,同一个人,具有着同样的心灵,自幼生长在法兰西人或日耳曼人当中,就变得大不相同;连衣服的样式也是这样,一种款式十年前时兴过,也许十年后还会时兴,我们现在看起来就觉得古里古怪,非常可笑。由此可见,我们所听信的大都是成规惯例,并不是什么确切的知识;有多数人赞成并不能证明就是什么深奥的真理,因为那种真理多半是一个人发现的,不是众人发现的。所以我挑不出那么一个人我认为他的意见比别人更可取,我感到莫奈何,只好自己来指导自己。

不过,我好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自摸索前进的人似的,下决心慢慢地走,每一样东西都仔细摸它一摸,这样虽然进步不大,至少保得住不摔倒。我甚至于宁愿先付出充分的时间为自己所要从事的工作拟出草案,为认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事物寻找可靠的方法,而不一开始就大刀阔斧把过去未经理性指引潜入我心的一切意见完全抛弃。

我早年在哲学方面学过一点逻辑,在数学方面学过一点几何学分析和代数。这三门学问似乎应当对我的计划有所帮助。可是仔细一看,我发现在逻辑方面,三段论式和大部分其他法则只能用来向别人说明已知的东西,就连鲁洛的《学艺》之类也只能不加判断地谈论大家不知道的东西,并不能求知未知的东西。这门学问虽然确实包含着很多非常正确、非常出色的法则,其中却也混杂着不少有害或者多余的东西,要把这两类东西区别开来,困难的程度不亚于从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理石里取出一尊狄雅娜像或雅典娜像。至于古代人的分析和近代人的代数,都是只研究非常抽象、看来毫无用处的题材的,此外,前者始终局限于考察图形,因而只有把想象力累得疲于奔命才能运用理解力;后者一味拿规则和数字来摆布人,弄得我们只觉得纷乱晦涩、头昏脑胀,得不到什么培养心灵的学问。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到要去寻找另外一种方法,包含这三门学问的长处,而没有它们的短处。我知道,法令多如牛毛,每每执行不力;一个国家立法不多而雷厉风行,倒是道不拾遗。所以我相信,用不着制定大量规条构成一部逻辑,单是下列四条,只要我有坚定持久的信心,无论何时何地决不违犯,也就够了。

第一条是:凡是我没有明确地认识到的东西,我决不把它当成真的接受。也就是说,要小心避免轻率的判断和先人之见,除了清楚分明地呈现在我心里、使我根本无法怀疑的东西以外,不要多放一点别的东西到我的判断里。

第二条是:把我所审查的每一个难题按照可能和必要的程度分成若干部分,以便一一妥为解决。

第三条是:按次序进行我的思考,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对象开始,一点一点逐步上升,直到认识最复杂的对象;就连那些本来没有先后关系的东西,也给它们设定一个次序。

最后一条是: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尽量全面地考察,尽量普遍地复查,做到确信毫无遗漏。

我看到,几何学家通常总是运用一长串十分简易的推理完成最艰难的证明。这些推理使我想象到,人所能认识到的东西也都是像这样一个连着一个的,只要我们不把假的当成真的接受,并且一贯遵守由此推彼的必然次序,就决不会有什么东西遥远到根本无法达到,隐蔽到根本发现不了。要从哪些东西开始,我觉得并不很难决定,因为我已经知道,要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东西开始。我考虑到古今一切寻求科学真理的学者当中只有数学家能够找到一些证明,也就是一些确切明了的推理,于是毫不迟疑地决定就从他们所研讨的这些东西开始,虽然我并不希望由此得到什么别的好处,只希望我的心灵得到熏陶,养成热爱真理、厌恶虚妄的习惯。但是我并不打算全面研究一切号称数学的特殊学问。我看出这些学问虽然对象不同,却有一致之处,就是全都仅仅研究对象之间的各种关系或比例。所以我还是只从一般的角度研究这些关系为好,不要把它们假定到某种对象上面,除非那种对象能使我们更容易认识它们,更不要把它们限制到某种对象上面,这样,才能把它们同样恰当地应用于其他一切对象。我又注意到,为了认识这些关系,我有时候需要对它们一一分别研究,有时候只要把它们记住,或者放在一起理解。所以我想:为了便于分别研究它们,就该把它们假定为线的关系,因为我发现这是最简单的,最能清楚地呈现在我们的想象和感官面前;另一方面,为了把它们记住或者放在一起研究,就该用一些尽可能短的数字来说明它们;用这个办法,我就可以从几何学分析和代数里取来全部优点,而把它们的全部缺点互相纠正了。

实际上,我可以大胆地说,由于严格遵守我所选择的那不多几条规则,我轻而易举地弄清了这两门学问所包括的一切问题,因此在从事研究的两三个月里,我从最简单、最一般的问题开始,所发现的每一个真理都是一条规则,可以用来进一步发现其他真理。这样,我不但解决了许多过去认为十分困难的问题,而且对尚未解决的问题也觉得颇有把握,能够断定可以用什么办法解决,以及可能解决到什么程度。这一点,也许大家不会觉得我太夸口,因为大家会考虑到,一样东西的真理只有一个,谁发现了这个真理,谁就在这一点上知道了我们能够知道的一切。比方说,一个学了算术的小孩按照算术规则做完一道加法题之后,就可以确信自己在这道题的和数上发现了人心所能发现的一切。因为说到底,这种方法教人遵照研究对象的本来次序确切地列举它的全部情况,就包含着算术规则之所以可靠的全部条件。

不过这种方法最令我满意的地方还在于我确实感到,我按照这种方法在各方面运用我的理性,虽不敢说做到尽善尽美,至少可以说把我的能力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此外我还感到,由于运用这种方法,我的心灵逐渐养成了过细的习惯,把对象了解得更清楚、更分明了。我没有把这种方法固定到某种对象上,很希望运用它顺利地解决其他各门学问的难题,跟过去解决代数上的难题一样。不过我并没有因此放大胆一开头就去研究所有的一切学问,因为那样做本身就违反这种方法所规定的次序。我考虑到一切学问的本原都应当从哲学里取得,而我在哲学里还没有发现任何确实可靠的本原,所以我想首先应当努力在哲学上把这种本原建立起来;可是这件工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又最怕轻率的判断和先入之见,我当时才二十三岁,不够成熟,一定要多等几年,事先多花些时间准备,一面把过去接受的错误意见统统从心里连根拔掉,一面搜集若干经验作为以后推论的材料,并且不断练习我所规划的那种方法,以便逐渐熟练巩固。


第三部分

我们知道,在重建住宅之前,光把旧房拆掉,备上新料,请好建筑师,或者亲自设计,并且仔细绘出图纸,毕竟还是不够的,还应该另外准备一所房子,好在施工期间舒舒服服地住着。所以,当我受到理性的驱使、在判断上持犹疑态度的时候,为了不至于在行动上犹疑不决,为了今后还能十分幸运地活着,我给自己定下了一套临时行为规范,一共只有三四条准则,我愿意把它的内容告诉大家。

第一条是:服从我国的法律和习俗,笃守我靠神保佑从小就领受的宗教,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以周围最明智的人为榜样,遵奉他们在实践上一致接受的那些最合乎中道、最不走极端的意见,来约束自己。因为我虽然为了重新审查自己的全部意见,从那时起把它们一律当成一文不值,却深信最好还是遵从最明智的人的看法。尽管波斯和中国也许跟我们这里一样有很明智的人,我觉得还是效法自己周围的人好处最大。而且,要想知道他们真正的看法,一定要看他们的实际行动,不能光听他们说的话,这不仅是由于世风日下,有不少人不肯全说真心话,也是由于有不少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心是什么;因为相信一件事并不等于知道自己相信这件事,这是两种思想活动,常常分道扬镳。在那些有同样多的人接受的看法当中,我总是选择最合乎中道的。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这种看法永远最便于实行,既然偏激通常总是坏的,大概这也就是最好的看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可以在犯错误的时候不致离开正道过远:万一我选择了一极端,应当走的却是另一极端,那就糟了。而且我特别认为属于偏激的是各种限制我们某项自由的诺言。这并不是我不赞成法律允许人们赌咒发誓、订立必须信守不渝的契约,以防止不坚定的人反复无常,保证达到某种正当目的,如保证公平交易之类。正好相反。这只是因为我看到,世界上的一切,特别是我这个人,并不是永远保持原状的。拿我来说,就希望把自己的判断弄得越来越完善,并不希望把它弄糟,如果由于曾经赞成过某件事,后来事情变了样我还只好说它对,我认为那就是犯了违背良知的大错,我要变卦,不认为它对。

我的第二条准则是:在行动上尽可能坚定果断,一旦选定某种看法,哪怕它十分可疑,也毫不动摇地坚决遵循,就像它十分可靠一样。这样做是效法森林里迷路的旅客,他们决不能胡乱地东走走西撞撞,也不能停在一个地方不动,必须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尽可能笔直地前进,尽管这个方向在开始的时候只是偶然选定的,也不要由于细小的理由改变方向,因为这样做即便不能恰好走到目的地,至少最后可以走到一个地方,总比困在树林里面强。为人处世也是这样,我们的行动常常必须当机立断,刻不容缓。有一条非常可靠的真理,就是在无法分辨哪种看法最正确的时候必须遵从或然性最大的看法,即便看不出哪种看法或然性大些也必须选定一种,然后在实践中不再把它看成可疑的,而把它当作最正确、最可靠的看法,因为我们选定这种看法的理由本来就是如此。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从那时起就不犯后悔的毛病,不像意志薄弱的人那样反复无常,一遇风吹草动就改变主意,今天当作好事去办的明天就认为很坏。

我的第三条准则是:永远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运,只求改变自己的愿望,不求改变世间的秩序。总之,要始终相信:除了我们自己的思想以外,没有一样事情可以完全由我们作主。所以,我们对自身以外的事情尽了全力之后,凡是没有办到的,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觉得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消除痴心妄想,凡是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要盼望将来把它弄到手;这样也就安分守己、心满意足了。因为我的意志所能要求的,本来只是我的理智认为大致可以办到的事情,如果我们把身外之物一律看成由不得我们自己作主的东西,那么,在平白无故地被削除封邑的时候,就决不会因为丧失那份应当分封给我这位贵族的采地而懊恼,就像不会因为没有当上中国皇帝或墨西哥国王而懊恼一样;推而广之,生了病也就不会妄想健康,坐了牢也就不会妄想自由,就像不会妄想生成金刚不坏之身、长出高飞远翥的翅膀一样。不过我也承认,一定要经过长期训练,反复思考,才能熟练地从这个角度去看万事万物。我相信,那些古代哲学家所以能够摆脱命运的干扰,漠视痛苦和贫困,安乐赛过神仙,其秘密主要就在于此。因为他们不断地考察自然给他们划定的界限,终于大彻大悟,确信除了自己的思想之外,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由他们作主,确信只要认清这一点就可以心无挂碍,不为外物所动;他们对自己的思想作出了绝对的支配,因此也就有理由认为自己又富又强,逍遥安乐,胜过所有的别人,别人不懂这种哲学,不管得到自然和命运多大优待,还是不能支配一切、事事如愿以偿的。

最后,为了结束这个行为规范,我曾经想到检视一下人们这一辈子从事的各行各业,以便挑选出最好的一行。对于别人的行业我不打算说什么话,我认为我最好还是继续自己所从事的那一行,也就是把我的一生用来培养我的理性,按照我所规定的那种方法尽全力增进我对真理的认识。自从使用这种方法以来,我尝到了极大的快乐,觉得人生在世所能得到的快乐没有比这更美妙、更纯洁的了。我凭着这种方法每天发现若干真理,觉得都相当重要,都是别人所不知道的,因此满心欢喜,别的事情全都不放在心上。此外,我建立上述三条准则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继续教育我自己。因为神既然已经赐给我们每人一份分辨真假的天然灵明,我觉得自己决不应该有片刻工夫满足于别人的看法,只有打定主意在条件成熟的时候用自己的判断去审查别人的看法;我决不能马马虎虎地跟在别人的看法后面转,只希望自己不放过任何机会尽可能地找出更好的看法。最后,我决不能限制自己的要求,也不能安于现状,只能走那样一条路,我认为照着这条路走下去,凡是我能够得到的知识都一定可以到手,凡是我能够得到的真正的好东西也就一定可以到手。因为我们的意志是不是追求一样东西,只是根据我们的理智把它看成好的还是坏的;有了正确的判断,就可以有正确的行动,判断得尽可能正确,行动也就尽可能正确,就是说,可以取得一切美德以及其他一切我们能够取得的好东西;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这样,当然不能不高兴。

我用这三条准则给自己保了险,把它们并列于信仰上的真理,我心中永远占首位的真理。这样做了之后,我认为可以放手把我的其他看法统统抛弃了。我把自己关在那间暖房里得到了这样一些思想,可是为了顺利完成我的清扫工作,我觉得与其在那里闭门长住下去还不如走出来跟人们交往,所以我不等冬天过完又开始游历了。以后整整九年,我只是在世界上转来转去,遇到热闹戏就看一看,只当观众,不当演员。对每一个问题我都仔细思考一番,特别注意其中可以引起怀疑、可以使我们弄错的地方,这样,就把我过去马马虎虎接受的错误一个一个连根拔掉了。我这并不是模仿怀疑论者,学他们为怀疑而怀疑,摆出永远犹疑不决的架势。因为事实正好相反,我的整个打算只是使自己得到确信的根据,把沙子和浮土挖掉,为的是找出磐石和硬土。这样做我觉得相当成功,因为我对命题进行审查、揭露其错误或不确之处的时候,用的并不是软弱无力的猜测,而是明白确切的推理;我发现任何一个命题,不管如何可疑,总可以从其中推出一点相当可靠的结论来,哪怕那个命题本身是一点都不可靠的。人们拆除旧房的时候,总是把拆下的旧料保存起来,利用它盖新房。我也是这样办的。我断定自己的某种看法根据不足,把它取消不要的时候,总是从各方面观察,取得若干经验,这些经验后来都有助于建立更可靠的看法。此外我还继续练习我所制定的那种方法,因为我不仅从一般的方面着手,按照那些规则仔细地运用我的全部思想,而且还随时留下一点时间,从特殊的方面着手,解决了某些数学上的难题,甚至解决了某些其他科学上的难题;我发现那些问题所依据的本原不够牢靠,使它们脱离了那些本原,就把它们弄得几乎跟数学问题差不多了。大家可以在这本书里见到许多实例,说明我是怎样做的。如此看来,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跟某些人没有什么两样:不做什么事情,只是愉快地、正派地过着日子,用心把欢乐和邪恶分开;为了不至于闲得无聊,从事着各种正当的娱乐。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在执行我的计划,增进我对真理的认识,成绩也许比埋头读书、只跟读书人往来还要大些。

然而,时间已经过了九年,我还没有对学者们争论不休的难题作出任何评判,还没有开始寻求任何比流行学说可靠的哲学原理。过去有许多高明的人曾经打算这样做,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成功。这种失败的先例使我想到这件工作困难很多,要不是听到人们传说纷纷,说我已经完成了这件工作,我大概还不敢这样早就去做它。我说不出那种传说的根据是什么,如果与我的言论有几分联系的话,那一定是由于我比一般有点学问的人老实些,有啥说啥,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也可能是由于我举出种种理由说明我为什么对很多别人认为可靠的看法发生怀疑,而并不是由于我吹嘘某种学说。可是我还有点志气,不愿意有名无实,所以我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争口气,不负大家对我的器重。整整八年,我决心避开一切可能遇到熟人的场合,在一个地方隐居下来。那里在连年烽火之后已经建立了良好的秩序,驻军的作用看来仅仅在于保障人们享受和平成果,居民人口众多,积极肯干,对自己的事情非常关心,对别人的事情并不注意。我住在那些人当中可享受到各种便利,不亚于通都大邑,而又可以独自一人,就像住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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