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西秦岭山脉,武都郡与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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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59节]

作者:温骏轩

长篇连载,每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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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羌笛——凉州14——武都郡与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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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凉州是一个西北属性的板块。当年汉武帝将之命名为凉州,而没有循禹贡九州之规将之标注为“雍州”,除了觉得剥离了雍城(宝鸡市凤翔县境内)和关中之后的雍州,再用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名不符实外,还因感受到了它的“土地寒凉”特征。从地缘政治角度看,这片与帝国中央对接的寒凉之地要同时应对来自:蒙古高原、青藏高原、西域盆地三大边缘板块的压力,可以说论位置重要性无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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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鉴于我们正在展开的三国时代,本质是一场发生于帝国核心区中的内斗,凉州直面西北三大边缘板块的:河西、河湟、西套三个内部板块,并没有多少机会在这个舞台上露脸。相反,凉州最南端那个并不属于西北概念,土地也不寒凉的地理单元——“西秦岭山脉”反而成为了魏蜀博弈的前线板块。

在两汉三国时代,凉州所辖的这片秦岭整体被建制为了“武都郡”,但具体归属于哪个州却多次变化。在西汉初设武都郡时,它被和四川盆地划归在了一起,被定位为益州最北部的郡;东汉时归属凉州,成为了这个西北大州最南部的郡。公元219年,刘备攻占汉中晋位“汉中王”后,武都郡又成为蜀汉的一部分。现在的话,当年两汉在武都郡所设置的那些县,则基本为甘肃省陇南市所管辖。

西秦岭山脉的地理属性,让武都郡成为了凉州诸郡中海拔最高,且低地比例最低的一个板块。对于这样一个山地板块来说,河流的作用要更为凸显,不仅身肩通道作用,畜养人口的重任亦同样落在狭窄的河谷之中。 以水系来说,武都郡的地理属性可以被认定为“嘉陵江上游”。

换个角度说,黄河水系(具体说是渭河水系)在西秦岭山脉的占比是极少的。其实在整个秦岭山脉,分割南北水系的分水岭位置都偏向于北部。尤其是在西秦岭山脉,分水岭向北偏移的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在祁山所代表的“汉源谷地”,代表长江流域的西汉水,甚至将源头伸至了秦岭的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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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都郡境内主要有三条河流,由西向东分别是:白龙江、西汉水以及故道水,后者可以被认定为西秦岭山脉与中秦岭山脉的地理分割线。三条河流承担主通道职责的,是在前文中露过脸的西汉水和故道水。V字形相交的两条河流,先是在西秦岭腹地的陕西省略阳县北相会,然后一路向南在大巴山脉南麓的广元市南接纳白龙江,切入四川盆地中部形成嘉陵江干流。结合之前的内容,这一水系结构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沿故道水直通关中平原西部的“陈仓道”,以及沿西汉水延伸至陇右高原东部的“祁山道”。

这些连接从西秦岭山脉中穿行的河谷,及依托它们所打通的通道,是这片山地有机会升级成为一个郡的基础原因。为了控制这两条通道,西汉王朝曾在西汉水沿线建制了:武都道、上禄县、平乐道、修成道四个县级行政区;在故道沿线建制了故道、嘉陵道两个行政区。至于西汉水的源头“汉源谷地”,考虑到它的黄土高原属性及历史背景,并没有被汉王朝划入武都郡的范畴。在蜀汉控制武都郡之后,这个双重属性的跳板遂以“祁山”之名,成为了蜀魏两国争夺的焦点。

值得一提的是,部分研究者相信,故道水与西汉水在略阳相会之后,最初并没有向南直入四川盆地,而是沿着西汉水的流向切入汉中盆地,成为汉水的源头。一场发生于2000多年前的地震堰塞了二条汉水间的水道,使得会和了故道水之后的西汉水,开始向南投入嘉陵江的怀抱。这一推论倒是能够解释,为什么一条嘉陵江的上源会被称之为“西汉水”,而明明位于汉水上游的这个盆地被称为“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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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真相如何,有三点都是可以肯定的:首先无论对接的是长江上游支流属性的嘉陵江,还是中游属性的汉水,都不会改变西汉水横穿秦岭,连接黄土高原与长江流域的特殊属性;其次是在三国时代,西汉水肯定是以嘉陵江上游的面目出现。事实上,基于西汉水的特殊价值,它甚至被很多古人认定是嘉陵江的正源。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故道水同样是个有力的竞争者,毕竟它所打通的是一条直连关中平原的通道。这一点,从西汉王朝在故道水之侧设置“嘉陵道”也可以看出。

最后一点是即便西汉水没有与汉水相连,二者之间也同样存在顺畅的河谷通道。在略阳县的东南方向,一条名为东渡水的支流能够帮助往来于此的行人,无限接近汉水的北源“沮水”。你很容易在略阳县与扼守汉中盆地西端的勉县之间,找到循上述路径连接二地的309省道,以及“接官亭”、“硖口驿”一类的古地名。为了控制这条重要的战略通道,汉王朝则在沮水河谷设置了隶属武都郡“沮县”(位于今勉县茶店镇)。进入历史线后你会发现,阳平关、定军山等三国著名地标,都与之相距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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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托沮水建制的沮县是武都郡位置最南的一个县,但作为汉水的北源,沮水却并没有进入汉中盆地的平原地带。这意味着三国迷们一定不会感到陌生的汉中,并不属于武都郡和凉州的范围。在两汉的建制中,这个包夹于秦、蜀之间的重要盆地,被划入了益州的范围内,今天则成为了陕西省的一部分。关于它的问题,我们在益州部分会进行详解。

现在回到武都郡的地缘结构上来。经验告诉我们,低地承载着一个地理单元的农业和人口潜力。西汉水和故道水河谷总体呈现的都是两山夹一谷的结构,那些沿线分布的城邑,总让人对武都郡本身的人口潜力感到底气不足。不过观察地形你会发现,山高林密的西秦岭山脉内部,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盆地形地理单元存在。

在故道水与西汉水之间,原本结构紧密的山脉出现了一个东西长60公里、南北平均宽约15公里凹陷区。这个面积不到1000平方公里的小型山间盆地,时下由西向东建制有:成县、徽县、两当县三个县级行政区。取位置更靠中心的成、徽两县之名可命名为“成徽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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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徽盆地腹地并非是一片完整的冲积平原,其内部丘陵河谷交错,数条小型河流在南北向纵穿盆地之后,汇入了盆地东侧的故道水。这一结构和位置,使得成徽盆地本身并不具备重要的通道价值,而更像是一个隐居于秦岭腹地的世外桃源。不过作为一个依托通道优势而存在的山地板块,这样一片山间低地却又是弥足珍贵的。

西汉时期的武都郡,总计设置了包括:武都道、上禄县、平乐道、下辨道、河池县、修成道、嘉陵道、故道、沮县等九个县级行政区。其中“下辨”、“河池”两地,分别对应的就是现在的成县与徽县。至东汉时则将原属陇西郡的“羌道”划入武都郡辖区,并总体缩减为7个县级行政区。及至三家归晋时,又因人口减少(武都境全境仅余3000户)进一步缩减为6个县级行政区。

无论如何调整,下辨与河池两县始终都存在于整个武都郡的行政板图中,前者还自东汉起便承担着郡治之责。从这点可以看出,这个不起眼的山间盆地虽然不在主通道之上,但对这个山地板块的存在却起着压舱石的作用。如果能够拿下成徽盆地,不仅能直接威胁两侧的祁山道和陈仓道,更能作为进驻汉中的跳板。公元218年,作为曹刘“汉中战役”的一部分,曹洪率军与张飞、马超、吴兰激战于成徽盆地并取胜,史称“下辨之战”。

进入历史线后,有足够的三国故事帮助品味西秦岭山脉的前世今生。接下来视线西移,去看看山脉西端的白龙江又是什么情况。这是一条和洮河一样发源于西倾山东南的河流。不同之处在于向东流淌的洮河,在甘肃岷县一带迫近秦岭时,突然向北转向穿出青藏高原,由陇右高原西部汇入黄河;白龙江则不改初衷的东南向流出青藏高原,由秦岭西端汇入嘉陵江,成为了长江水系的一员。

尽管山势险恶,但这一位置关系却为洮河、白龙江,乃至长江、黄河两大水系间交通提供了一种新可能性。技术上看,这条连接线可以利用一条洮河右岸支流,和一条白龙江左岸支流。如果想发挥最大的作用,两条支流除了源头相近以外,最好还应位于秦岭山地,而不是海拔更高的青藏高原地带。

结合现在的行政设置,洮河中部的岷县与位于白龙江中部的舟曲县,可以被认定为是青藏高原与秦岭的两个分割点。依照上述要求,位于岷县东南的“迭藏河”与舟曲东北方向的“岷江”(与流入成都平原的岷江同名),成为了具体的线路选择。其中大部分线路是依托古称“羌水”的岷江河谷。从这个名字也可看出,它曾是为黄土高原上的羌人,用来沟通长江流域。为此我们可以将羌水水系及其所对接的这部分白龙江河谷称之为“羌水河谷”,纵观其在地缘政治上的作用,宛如西汉水源头处的“汉源河谷”一般。

这一路线的地缘价值,可以通过两个设置体现出来:一是在岷江流域时下建制有隶属陇南市的“宕昌县”;二是两条沟通南北的重要公路——G75高速和212国道,均沿此线路穿行。当然,路是人走出来的。在“羌水河谷”地区,除了上述相对较宽、在历史上充当官道的路线以外,一定还是存在小路的。从宕昌县城直线向西50公里,你会发现一个熟悉的红色遗址——腊子口。1935年9月,长征至此的红色军队由腊子口绕至岷江源头处的“哈达铺镇”,并从一张报纸上,发现了陕北还存在一支红色军队的消息,自此确定了这支军队的最终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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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控制这个两大流域间的连接部,两汉王朝已在此设置名为“羌道”的县级行政区。而在三国时代,谙熟羌事的姜维亦曾在这一带囤田驻军(史称“沓中屯田”),以期打通一条北上陇右的新通道。战略上看,这意味着在诸葛丞相屡出“祁山”(并不仅仅是取祁山道)失败后。他最得意的门生希望选择一条不寻常的道路翻越秦岭,完成蜀汉的北伐大业。让人扼腕的是,最终成功利用这条通道建立奇功的,却是反方向机动的邓艾。

邓艾由“阴平小道”奇袭蜀国的故事,相信大家都已经非常熟悉了。所谓阴平道本质就是从白龙江流域,翻越分水岭横插入岷江右岸的另一条支流“涪江”,然后直入成都平原。只是想要了解它们的位置关系,要等到益州部分展开之后了。就现在所了解的情况来说,最起码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一是白龙江在地缘政治上,可以帮助四川盆地打通一条经由西秦岭山脉西端的北上通道;二是这条通道并不是四川盆地与黄土高原的主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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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解决的一个地缘问题,是西秦岭山脉在两汉三国时到底是谁的地盘。这看起来是个很奇怪的问题,都已经设置了郡县,自然已经是汉家核心区的一部分。然而大家不要忘记羌人在黄土高原及河湟的存在。设置郡县只是代表汉王朝的统治延伸至此,并不代表原本那些生活于此的边缘部族就此消失。考虑到强势者在扩张之时,总是会优先控制那些潜力更大的低地,像西秦岭山脉这样的山地板块,更有可能一直到三国时代,还残余有某些边缘部族。

应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在描述武都郡治下的行政区时,前文用的是“县级行政区”而不是“县”。这是因为西汉王朝最初在这片山地所设置的,大多是一种特别的行政区——“道”。“道”作为一级行政区,在中国历史上曾长期使用。尤其是唐宋时期出现的“道-州-县”三级行政区制度,更是将行政区属性的“道”为世人熟知。至今在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韩国,“道”仍然作为一级行政区名而存在。

“道”作为一种行政区划始创于秦汉,其行政级别与县相当。区别在于,治下之民以边缘部族为主,用史书上的话来说就是“有蛮夷曰道”。由此你也能够理解,为什么秦国当年在扩张至洮河之时,将在今临洮设置的行政区命名为“狄道”。在西汉最初为武都郡设置的九个县级行政区中,以“道”为名的就有七个。包括当时的郡治“武都”及东汉时的郡治“下辨”的后缀都为道,可想而知当时整个武都郡的民族结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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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东汉之后,西汉武都郡境内以道为名的行政区,还余有分处西汉水和故道水的“武都”、“故道”两地,升级为郡治的“下辨”亦由“下辨道”转变为“下辩县”。这些变化即体现了汉王朝对这西秦岭山地的控制力加强,也表明整个山地仍然有聚落的边缘部族存在。另一变化在于,以“羌道”为名的“羌水河谷”,在西汉时被划为陇西郡的一部分。是这个以洮河流域为中心的郡,位置最南端的县级行政区;东汉时期则开始南属,成为了武都郡最西端的县。

在了解过“羌水河谷”勾连南北的地缘位置后,这一转变并不会让人感到奇怪。比较让人感兴趣的是羌水和羌道之名,所携带的地缘信息是否在告诉我们,生存于西秦岭山地的边缘部族是羌人呢?答案并非如此。当时真正生活在此的,是与羌系部族亲缘相近的“氐”族部落。

关于氐族的族属问题,一直以来众说纷纭。可以肯定的是,氐族与羌族亲缘关系密切。其分布范围从青藏高原东边缘的岷山地区,一直向东北延伸至西秦岭山区。由此可见,原本同源的氐羌部落之所以分化,概因为环境不同而造成的。简单点说,分布于干燥黄土高原者被称之为“羌”,而进入长江流域山地的则称之为“氐”。由于两族地理相接、血缘相近,在形成民族差异之后,也会在交汇之地相互渗透。

为了控制这些氐族部落,西汉王朝最初共设置了十三个道,包括:武都道、氐道、故道、平乐道、沮道、嘉陵道、循成道、下辨道、甸氐道、阴平道、刚氐道、湔氐道、略阳道,这其中就包括武都郡境内的7个道。生活于此的是氐人中最强大的部族——白马氐。换句话说,武都郡便是建制于白马氐的土地上。

今天,羌族仍然存在于中国五十六个民族的序列之中。你还可以在四川西部的看到“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行政设置。只不过观察当下羌族的分布区你会发现,一直在北方遭遇中原王朝挤压的羌人,时下所分布的区域实际是当年的氐人故地。至于氐人,虽然没有能够成为五十六朵花中的一员,但大多数研究者认为,时下分布于岷山东部及秦岭西端“白马藏族”,就是氐人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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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紧要地区,氐人显然会在三国故事中有露脸的机会。比如贾诩就曾经被氐人抓住差点丧命。曹操南征张鲁时,亦曾经在西秦岭山地中为氐人所阻击。如果你知道三家归晋后的第五年(公元285年),有一个叫符洪的氐人出世,并在半个多世纪后建立统治中国北方的前秦帝国,相信对这个民族和武都郡的存在会更多一分关注。

好了,在进入历史线之后,还有很多篇幅来解读这一切。行文至此,凉州部分的解读算是告一段落了。之所以在这个板块花那么多笔墨,包括解读游离于三国博弈之外的河西走廊,是因为这个板块对于中央之国的形成实在太过重要。进入历史线后,并没有太多机会让它的这一价值得到展示。对于只关注内战属性三国故事的朋友来说,也不用着急。下一节,我们将进入三国中最重要的一个州——益州。去看看当年帮刘备立国的这片土地,到底呈现出怎样的地缘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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