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镜秘府论》:空海所著日本汉诗学奠基之作

《文镜秘府论》是日本高僧遍照金刚于九世纪编撰的一部中国诗文论著作。说到遍照金刚,他更为中国人所熟知的是其法名——空海。

遍照金刚(774—835),俗姓佐伯直。公元804年随第十七次遣唐使入唐,在长安从真言宗第七代祖师惠果学法并接受灌顶,授法名遍照金刚。806年回国,创立日本佛教真言宗,传法近三十年。公元921年,醍醐天皇赐谥弘法大师。

遍照金刚熟读汉籍,他撰写的这部《文镜秘府论》分天、地、东、西、南、北六卷,主要论述对仗、声律、文章体式、作文典实等诗文创作问题,涉及文学、音韵学、日本悉昙学、汉诗学、歌学乃至考古学、民俗学诸领域,是中古时期一部重要的文论著作。全书征引广博,中国失传的六朝至唐的许多重要文献,依靠此书得以保存,因而又具有独特的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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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照金刚画像

《文镜秘府论》的价值,首先是保存了大量已佚的中国中唐以前的声韵及诗文作法的文献。

这些文献,有的仅在史志目录中有著录,有的甚至未见任何著录,而《文镜秘府论》都保存了它们的佚文。可知《文镜秘府论》直接引录的已佚书有:梁沈约《四声谱》,天卷《调四声谱》引有佚文。隋刘善经《四声指归》,天卷《四声论》及西卷论文病引有此书佚文。隋时著作《帝德录》,见引于北卷。初唐间佚名撰《文笔式》,中国古代文献未提及此书,仅《日本国见在书目》有著录,《文镜秘府论》地卷之《六志》《八阶》,东卷之《二十九种对》《笔札七种言句例》,西卷之论文病,南卷之《论体》《定位》引有此书佚文或与之内容相同的佚文。唐上官仪《笔札华梁》,其佚文或内容与之相同的佚文见引于地卷《八阶》《六志》,东卷之《二十九种对》《笔札七种言句例》,西卷之论文病等处。唐元兢《诗髓脑》,仅《日本国见在书目》有著录,《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声》、东卷《二十九种对》、西卷论文病等处引有佚文。唐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为南卷所引。唐崔融《唐朝新定诗格》,仅《日本国见在书目》有著录,佚文见引于《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四声谱》、地卷《十体》、东卷《二十九种对》、西卷论文病等处。另外,西卷保留有撰者不明的《诗式》《诗体》的片断之论。南卷“或曰《易》曰观乎天文”以下所引可能为唐上官仪、元兢等集《芳林要览》的序文。

日本尚存而中国已佚的则还有隋唐间杜正伦撰《文笔要决》,见引于北卷《句端》。保存的文献中,如《九意》,撰者不明,撰者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亦不明,有可能为空海自己根据中国文献编成,而编录于地卷。

直接引用的有些文献虽然尚存,但《文镜秘府论》保存的往往是另一种版本,如晋陆机《文赋》,从异文看,与传本《文选》本当属不同版本。如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叙》、唐王昌龄《诗格》、唐皎然《诗议》等,也往往较现存别的本子内容更为完整,可作勘误辑佚的重要版本依据。

《文镜秘府论》还保存有不少六朝至唐代佚诗佚文,这也是很有价值的。这些佚诗佚文,是了解这一时期文学情况的重要的补充材料。要了解这一时期诗文作法的特点面貌、声韵诗律的情况,这些佚诗佚文都是具体的切实的例证材料。这些佚诗佚文还是考证这时诗人生平思想的重要一手史料。

傅璇琮先生就曾据《文镜秘府论》录存王昌龄佚诗《上同州使君伯》,考知王昌龄有一个伯父,曾做过同州刺史;据佚诗《上侍御七兄》,考知王昌龄有七兄为侍御史,由此推测王昌龄早期,他的一家近亲中,没有什么人有显赫的官职,他自己的生活不免于贫贱,于是只好以文字求谒于当权者。又比如天卷《调声》存录唐元兢五言佚诗《于蓬州野望》八句,这是元兢仅存的一首诗作,据诗意,知作于蓬州贬所。据这首诗,我们可以推测元兢尝遭斥逐于蓬州。据《旧唐书·地理志》,蓬州距京二千二百一十里,放流二千余里,其罪亦不为轻。这就留下了考证其生平事迹的一条重要线索。不论尚存诗还是已佚诗,《文镜秘府论》提供的多是另一种本子,在对其他诗文资料勘误时可资利用。

从日本文化史、文学史的角度看,《文镜秘府论》成为了日本汉诗学的第一部著作,它奠定了日本汉诗学的基础。而它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不仅在汉诗学,还在悉昙学、日本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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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唐朝港口的日本遣唐使船。1298年,《东征传画册》第四卷。

就悉昙学来说,《文镜秘府论》也是日本第一部著作。后来日本的学者讨论悉昙学问题,都要引用《文镜秘府论》的材料。从信范《九弄十纽图私释》、了尊《悉昙轮略图抄》到心觉《悉昙要抄》、杲宝《悉昙字记创学抄》,都可以看到这种影响的痕迹。

就歌学来说,《文镜秘府论》的影响也是明显的。《文镜秘府论》不是歌学,但是其中的内容与日本歌学有密切关系。我们看风体论。日本歌体论很多名目、分类方法,便直接摹仿甚至取自中国诗学。“十体”是日本歌体的基本名目、基本分类,所谓“忠岑十体”“道济十体”“定家十体”。歌体而分类为“十”,称为“十体”,这当是受到编入《文镜秘府论》的崔融《唐朝新定诗体》中“十体”的影响。日本歌体论的分类名目还有“八阶”。《喜撰式》有咏歌“八阶”。论体而称“八阶”,显然也源自编入《文镜秘府论》的“八阶”这一名目。就具体名目来说,《喜撰式》的咏歌“八阶”如咏物阶、赠物阶、述怀阶、和歌阶等,显然也出自《文镜秘府论》的《八阶》。“忠岑十体”的“直体”,和《文镜秘府论》崔融《十体》中的“直置体”及《六志》的“直言志”相似。“忠岑十体”的“写思体”可能从《文镜秘府论》《八阶》中的“写心阶”仿脱而来。日本歌学风体论概念的内在涵义和《文镜秘府论》也有一致之处。

《文镜秘府论》对日本汉诗学的影响当然更为直接。这里主要看对属论。空海把对属论精心编入《文镜秘府论》,反映日本学人对汉诗形式特点的一种认识。基于这种认识,形成了日本汉诗在形式美追求上的一些特点:律诗多,讲对仗的诗多。日本汉诗对仗工稳圆熟,对属形式多样化。的名对、异类对、平对、双声对、叠韵对、互成对这样一些常用的对仗形式自不必说,即使一些不常用的对仗形式,日本汉诗也能运用自如。比如双拟对、联绵对、字对、声对、邻近对、切侧对、奇对、回文对、字侧对、意对、含境对、偏对、双虚实对、总不对对等,都可以举出一些例诗来。而在理论上,日本汉诗学也有探讨。作于平安时代的《作文大体》、作于江户时代的《诗辙》和《松阴快谈》,这些著作论对属,很多是以《文镜秘府论》所论为基础,同时有些问题也融入了他们新的理解,自《文镜秘府论》形成的对汉诗对属特点的认识,是深深地进入日本诗学中去了。

二〇〇六年,中华书局出版笔者《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二〇一五年,此书修订本出版。二〇一三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出版笔者《文镜秘府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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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修订本)

《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及其修订本对《文镜秘府论》作了比较全面的带总结性的整理。笔者两赴日本,历时两年,为查清日本传本和其他资料,求师访学,进深山,访寺院,入宫内厅,对传本进行全面调查。蒙日本各寺院长老和其他各方先生的帮助,虽历经艰难,但收获甚大。在小西甚一基础上,新得一些重要本子。小西甚一用过的本子,除个别已无法见到者外,均一一覆查校核,于夹注中发现不少有用的新材料。清理出一个传本系统,在此基础上,进行校勘。确定可靠的本文,校录可靠的传本其他资料。这两方面,都因对传本作了全面调查而新有所得。汇录前人的校勘成果和前人未校录的有价值的资料,并审慎定夺从取,勘比各说,寻找根据,凡取一说,都经谨慎考虑,不敢盲从妄取,并尽力提出自己的看法。纠正前人整理本在校勘上的一些疏误。就《文镜秘府论》的整理来说,目前为止,可以说,二书所用本子最全,汇录校勘资料最多,本文应当更为可靠。

本书浓缩了《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及其修订本和《文镜秘府论研究》三书之精华,校勘、原典考证与说明,以及词语笺释,凡精要之旨,均予汇聚,原文准确,考释精细,繁述详论,化为简洁,以提纲挈领之笔,得探潜钩玄之妙,其意更为明了,而其思尤为显豁,便于一般研究者和其他读者使用。

一九九五年五月,我为研究《文镜秘府论》第一次赴日,一九九六年九月回国,回国后,笔者即赴北京中华书局拜望傅璇琮先生,得傅先生提携赐教并规划研究蓝图。是时即计划进行《文镜秘府论》的系列整理研究,包括完成一部总结性、长编性的整理著作,一部理论研究著作,二书供《文镜秘府论》及相关的研究者用;一部精编性的著作,供一般研究者和其他读者用。当时计划的精编性著作,就是这部《文镜秘府论校笺》。傅璇琮先生在世之时,时时关心笔者关于《文镜秘府论》的系列整理研究。不意二十四年过去,始遂全愿。近年来,无时不对傅先生深怀感恩之思、缅怀之情。傅先生的殷切教诲、慈祥面容,无时不在心头萦绕。谨以本著,献给尊敬的傅璇琮先生。

 

卢盛江

二〇一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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