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香港曾有一所“难民学校”

500

1

1949年,香港来了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矮矮胖胖的小老头儿。

别看其貌不扬,名头极大。

他叫钱穆。

在中国近现代,江南钱氏是一个逆天的家族。相传是吴越国王钱镠的后嗣。钱镠将33个儿子派往江浙各州,使家族繁衍开来。民国年间的《钱氏家乘》记载,国内有迹可循的钱氏宗脉有一百多支。

最著名有无锡钱氏、临安钱氏、吴兴钱氏。

钱穆属无锡钱氏,他有一个亲侄子叫钱伟长。钱钟书也是无锡钱氏,不过同宗不同支。

钱学森属临安钱氏,他有一个侄儿叫钱永健,后来获得诺贝尔奖。

钱三强属吴兴钱氏,他爹钱玄同也很彪悍,新文化运动的骨干,鲁迅师弟。

尽管出自江南钱氏,但钱穆家道中落,父早亡。在寡母的苦心操持下,他7岁进私塾,一路读到南京私立钟英中学,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学校停办,遂辍学。

中学肄业,这是国学大师钱穆的最高学历,但他毕生坚持自学苦修。“我自7岁起,无一日不读书,每日求有所闻”。

1913年后,他先当了10年小学教师,又当了8年中学教师。教书之余,不忘研习史学。

1930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学教师居然在顶级学报《燕京学报》第七期发表了《刘向歆父子年谱》,继而又发表《先秦诸子系年》。

学界大佬纷纷侧目。经顾颉刚推荐,钱穆被聘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讲授中国上古史和秦汉史。居北平八年,他先后授课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校。

在燕大,钱穆见陈寅恪穿长袍,亦改穿长袍,坚持到老。

北大“未名湖”一名就来自钱穆。执教北大时,他和胡适是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并称“北胡南钱”,两人都善于演讲。

抗战爆发后,钱穆随北大南迁云南。期间他与诗人、考古学家陈梦家(一个超级悲催的天才)往来密切。

时值民族危亡,西学东渐,青年多以阅读“进步书籍”,贬低中国传统文化为荣,社会弥漫历史虚无主义。

在陈梦家的启发下,钱穆一反此前中国通史的西方化叙事倾向,写出《国史大纲》。

中国史书千千万,但《国史大纲》最别具一格。

钱穆抱着为中国人写中国最后一本史书的信念,开篇即明确,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信念: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

上述四点可以说是钱穆思想的荟萃。

《国史大纲》饱含强烈的道德意识与爱国热情,很快成为各大学通用的历史教科书。

3

钱穆终身从教,不支持学·运。1948年,当西南联大涌动激进思潮,他选择离开,应邀回家乡任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1949年又应广州华侨大学邀请赴穗任教。

1949年,国民党政府退守台湾,钱穆没有赴台,经广州去了香港。

起初,他在徐复观主持的《民主评论》发表文章。后又与谢幼伟、唐君毅、崔书琴等学者,借用华南中学在九龙伟晴街的课室三间,筹办亚洲文商夜学院。

1950年秋,上海商人王岳峰斥资在九龙深水埔桂林街购得新楼三楹,供作新校舍。亚洲文商夜学院由夜校改为日校,更名为“新亚书院”,钱穆出任院长。

很多年后,钱穆回忆:“我创办新亚的动机,是因为当初从大陆出来,见到许多流亡青年,到处彷徨,走投无路,又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到台湾,而我觉得自己是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怎忍眼看他们失学。同时,也觉得自己只有这一条适当的路可以走。虽然没有一点把握,但始终认定这是一件应当做的事。”

新亚学院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流亡青年,钱穆不但免除学费,还想办法帮忙解决生活问题。

当年的香港流亡青年之间有这样一句话:“我们进教堂,只可以获得半天的安慰;我们进了新亚书院,好像重新得到了一个家,整个心灵获得了寄托和慰藉。”

4

历史学家余英时就是新亚书院“出产”的栋梁之一。

他是1950年春天从燕京大学转到这里,他发现“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子已占满了全部空间”。而钱穆给他的第一印象则是“个子虽小,但神定气足,尤其双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

一个炎热、潮湿的夏天,患病的钱穆躺在地板上,叫余英时去买《二十四史》给他读,仿佛这足以驱逐所有的痛苦。

在这个租来的仅有的四间教室里,钱穆努力保存中国文化的气韵。新亚书院最终成为20世纪后半叶中国教育的奇迹之一。

当然,这是后话。

5

新亚书院的赞助商王岳峰不是富商巨贾。钱穆得想办法去弄钱。幸好他跟蒋介石有交情。

《国史大纲》出版后,蒋介石极为赏识,曾约见钱穆,被拒。

1943年,蒋介石再次约见钱穆。因为蒋介石提倡宋明理学,钱穆心生好感,就去跟他聊了聊历史和理学。

之后,钱穆还与冯友兰一道受蒋介石邀请去重庆给中央训练团讲演。期间,蒋介石亲自过问钱穆的膳食是否可口。

1949年8月,新华社发表社论《丢掉幻想,准备战斗》,点名批评胡适、傅斯年和钱穆三人,说他们是“被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所能控制的“极少数人”。

钱穆觉得很冤,他认为自己“单枪匹马,一介书生”,“足迹不到京、沪、平、津,不在公立学校教书”,“怎么会找到我头上”。

此文发表的八个月前,傅斯年去了台湾;四个月前,胡适去了美国;一个月后,钱穆把妻子和五个孩子都留在内地,只身去了香港。

获悉钱穆创办新亚书院后,蒋介石亲自邀请钱穆来台一叙,指示台湾当局每月拨给港币3000元,前后达4年,直到耶鲁大学提供新亚书院补助为止。

6

新亚书院的学历不为港英政府所承认。

1963年,为了在香港攻读中文的中学学生升学需要,香港政府决定在主要提供英国学生就读的香港大学外,合并崇基、新亚、联合三家书院,催生一所新大学。

钱穆本人也希望在香港设立有别于英语教学的大学,弘扬中国文化,加上创校初期收容流亡学生的意义不再,因此积极呼应英国政府的主张,倡议重新组织各个流亡学校,另创新校。

当时想了很多名字——中国大学,中华大学,最终还是钱穆坚持,“不如叫中文大学”。

中文不是语文的意思,而是文化之意。

钱穆还坚持必须由中国人担任校长,为此曾与港英政府斡旋良久,“(我)所争乃原则性者,他日物色校长人选,余决不参一议。”

新亚书院在三座书院中名声最大,港英政府十分倚重。钱穆提出的所有条件,几乎全被接受。

在英属香港,终于有了第一所中国人主持的中文教学的大学。

“山岩岩,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人之尊,心之灵,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 这首广为流传的《新亚校歌》,歌词是钱穆亲自撰写。

钱穆的弟子叶龙说,“香港原来是殖民地社会,钱先生办了新亚,才有一个学校专门来研究中国文化、中国历史,这个影响很大。后来新亚成为香港中大的一部分,确实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7

1965年6月,钱穆正式辞去新亚书院校长之职,结束在香港办学16年的生涯。

关于钱穆辞任一事内幕,有多种说法。

一说是,钱穆被新亚书院同侪排挤,继而出走。

一说是,香港中文大学成立后,钱穆与校方办学思想向左,这才挂冠而去。

究竟如何,因当事人不在世,且回忆录没有详叙,只能让后人臆测。但可以肯定的是,香港中文大学成立后,办学宗旨与钱穆初衷渐行渐远。

作为钱穆辞职的余波,9年后,香港中文大学发生了一件影响至今的大事——“改制风波”。

概而言之,崇基学院、新亚书院及联合书院合并时,与港英政府约定维持教学、行政独立,各有自己的校董会,等于实行“联邦制”,大学中央只管颁授学位。

所谓中大改制,就是把原来联邦制的三个书院改为单一制的大学。

其中,崇基学院和联合书院持赞成态度,新亚书院反对改制最强烈。

其年,余英时从美国返港,担任新亚书院院长兼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被任命为改制工作组主席。

余英时被夹在中间,充当了改制的替罪羔羊,里外不是人。为这所崭新学府的转型付出沉重代价,两年后黯然返美。

后来担任新亚书院院长及香港中文大学校长的金耀基曾回忆;“1975年大学正在改制,学校里各方面有不同的理念冲突。这时候我拿到去剑桥大学访问的通知,多么愉快啊!这样就没有这么多烦的事情。”

香港中文大学后来的所有格局,就是这次改制定下来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改制报告完成之后,转给香港政府,政府立刻委任了一个英国人领导的新委员会,对于中大的制度以后究竟应该怎样,委员会给出了一个和改制小组完全不同的建议,香港政府立即接受并且付诸实施。

余英时后来对“改制风波”有一番评价,他说:“问题也不是一边是理想,一边是现实,一边是很脏很臭的殖民心态,另一边是伟大儒家理想,是现实糟蹋了理想或者殖民破坏了传统那么简单。”

8

1967年10月,钱穆应蒋介石之邀,定居台北,继续从事教育。

1986年6月9日,是钱穆作为教书人的最后一课,他临别赠言:“你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

1990年8月30日,钱穆于杭州南路寓所过世,享年95岁。

42年前,钱穆离开无锡前曾告知好友:“一个月后回无锡。”

可这一个月竟绵绵无绝期。等他再次回到无锡,已是1992年,他的骨灰归葬于太湖西山之俞家渡石皮山,得以落叶归根。

坟前有一石碑,碑中刻着一行字:“无锡七房桥钱穆先生墓“。

美国汉学家邓尔麟曾著《钱穆与七房桥世界》,另一个汉学大师史景迁为其撰写书评时,这样问:“做中国人意味着什么?究竟怎样一种价值观念,或者怎样一种文化,与历史的经验和共同的民族起源互相影响着,将中国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答案还需从钱穆身上寻找。

他自述创办新亚学院起初,确实具有一番理想和抱负,认为当前的大学教育,至少有两个目标应加注意: 一、人类的文化价值。 二、个人的生活理想。

“中年老年人,多只随分挣扎。青年们则如迷途的羔羊,要在迷惘的路程上摸黑前进。”

“即就新亚的同学们来说,有些是生活在饥饿线的边缘上,有些是流亡的苦味永远占据心头,多半是今天过了不知道明天,这样处境的青年,若我们不能给与他们以一个正确而明朗的人生理想,那在青年们的内心,很可能泛起一些连他们自己也不自知的种种异样心情来。我们常认为,若非对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有一肯定价值的认识,中国青年们终难找到他们的人生出路。反过来说,若使这一代的中国青年们,各自找不出他们的人生出路,所谓文化传统,将变成一个历史名词,会渐渐烟消云散。

70年后,中国还在历史的三峡中涉险过关。钱穆的言语读来依旧振聋发聩。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经历岁月洗刷,不知钱穆的这种风骨气节是否依然强劲有力,令人振奋。

参考资料

1.《我和新亚书院》,钱穆,新时代杂志

2. 《治史三书.钱穆传》,严耕望,上海人民出版社

3. 《余英时与中大改制风波》,周言,南方周末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