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路遥活在今天,一定写不出《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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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路遥逝世的日子。

路遥这个名字已被神化多年了。

十八年前,《平凡的世界》一举摘下茅盾文学奖桂冠后,路遥成为了中国现当代文坛的一颗明星,似乎永不会褪淡。

在其诞辰70周年、逝世27周年的今天,这部百万字长篇仍然畅销。书皮上,一条祭神般的红腰封写着“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皇冠”、“明珠”、“不朽”、“经典”……诸如此类的标签给路遥扎扎实实地戴了一顶真正的皇冠,而人们还不知道路遥是否愿承其重。

人们喜欢路遥,因为平凡的大多数也渴望着超凡和伟大。路遥为他们打造了一个有可能实现梦想的参照版本,《人生》、《平凡的世界》成了闯世界的教科书。

路遥说,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人要承受一定的痛苦和不安。但只要相信个体奋斗的力量,坚定地与生存搏斗,就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直至今日,走在陕北乡村的小路上,还会有满膛红光的年轻人互相鼓励:想成功吗?读路遥吧。

01

路遥,一个陕北农民

路遥象征着一个平凡世界里的苦难人生。

他的所有作品几乎都站在普通劳动者立场,身处底层的主人公被动而勇敢地承受着时代洪荒,不为苦难和艰辛击倒,通过自己的努力和积极的心态,最终化解痛苦,过上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这契合了八十年代万物复苏、狂飙突进的精神主题,无数怀揣梦想、背井离乡的青年在路遥身上找到了精神寄托和希望。

这也是“农民”路遥对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年代趋势的认识,是他的社会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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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路遥(左一)与朋友曹谷溪站在黄河岸边。这是路遥生前最喜爱的照片

70年前的冬天,王卫国降生在黄河陕晋峡谷西岸的清涧县城。农村和土地、穷和苦,像树根一样深埋在他的生命里。

朔风劲吹,铁马冰河的北国故土,干旱、贫瘠,“连绵的黄土高原”、“枯黑的草木”、“铺天盖地的大风”和“枯黄的背景色”。

贫瘠困苦是与生俱来的宿命,陕北农民身上凝结了朴素的奋斗思想,身处赤贫的境地,要么灭绝,要么与苦难较量。

他将写作视为走出黄土大漠的唯一通道,他对创作有着宗教般沉重而坚毅的意志,并付之牛马般的劳动热情。

或许这就是路遥的意义。在陕北高原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上,一代一代的,横七竖八的躺倒着许多失败者,但还要有人继续走出高原。

然而,一旦被文学绑架,就注定这一生充满苦难。路遥义无反顾地想冲出这片土地,内心却被浓厚的乡土情结羁绊着,不自禁地继续歌唱黄土地上的苦难。

在文学这条路上走出清涧以后,他才把本名“王卫国”改成了路遥,意为“路漫漫其修远兮”。

然而,路遥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中原,甚至可以说没有离开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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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右)在陕北农村走访

黄土大地的单纯孕育了路遥朴实的文字,但这也意味着,他的文学世界被框定在了中国大陆北纬三十多度那片荒原里,创作空间局限于陕西作协那一间狭小的泥塑屋办公室。

他在写作中过分满足于自我的情感补偿。他的苦难叙事看似贫瘠单调,却也不掺杂质,一望无际,只能靠内心的坚守冲出精神的重围。

于是,他的文学理想中有一种强硬的非理性因素,使他在青少年时期就形成难以割舍的英雄主义情结。

02

路遥的苦难

路遥写苦,写作更苦。

写《平凡的世界》时,“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靡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

苦难给了他信心和精神支柱,流于文字,会发现他对于“苦难”过于虔诚了,过于笃信了。

他的确抓住了某些时代的脉搏。在那个“伤痕文学”弥散于文坛之际,他一反其他作家控诉、疏离的语态,积极主动地投向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怀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瞻远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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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嗅觉过于单纯,以至于不够细腻,且失了真。

他在《平凡的世界》里激昂呼吁:“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与奋斗!”

同样描写苦难,余华则在《活着》里面写,“你只要好好生活,你就能活着。”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反思人生的角度。路遥幻想打破苦难,余华则正视和接收苦难。

经验的确可以帮助文学提供一些思路,但创造的深邃与辽阔,依赖的不是贫穷,是思想艺术的创造活力。

路遥的苦难叙事建立在单纯、乐观的人生态度上,他把苦难当作做生存必经之路,却没有意识到:我们颂扬苦难,但也必须警惕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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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同陕北大嫂聊家常

换言之,苦难不一定提高人的精神韧度,它可以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一个兼顾人类宏大叙事视角和真挚情感的作家,对“苦难”必定有着谨慎和脆弱。历见更强烈也更脆弱的人生,反而不会过于直接、粗犷地触碰那些痛苦,而是选择克制和沉着。

03

路遥的绝唱

2012年,路遥的母校延安大学终于成立了“路遥文学馆”,就建在路遥墓园附近。时至今日,去文学馆参观的以中年人居多,尤其是四十岁以上、有过乡土生活经验的男性。

对他们而言,路遥是一种怀旧心理。通过探访他,追忆那个年代,抚摸这片黄土高原的热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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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路遥的墓地坐落在他的母校——延安大学的后山上

对路遥的祭拜,已经脱离了文学,变成一场精神朝圣。

路遥积劳成疾,在矛盾文学奖不久后逝世,这有种反讽意味:给他带来莫大荣耀的《平凡的世界》也带走了他的生命。

辞世之际,他或许还能回想起,不久前站在领奖台上那句忐忑而铿锵的话: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

他把这部作品献给“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然而,他虔诚的土地、人民和苦难,并没有给他一个幸福的结局。

煽情的媒体给路遥加上了“文学朝圣者”的名誉枷锁,使人们的关注点从作品移到了作家本人。

在这场造神运动中,路遥逐渐变成了一个越来越遥远的名字。

其实今天再看路遥,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历史烙印。如评论家张柠所说,路遥所描绘的是那个相对静止的、苦难的乡土世界。而那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在《平凡的世界》里描绘了一种土生土长的民间信仰:聪明、勤劳、善良的人最终会丰衣足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孙少平和大多数贫困人民一样是时代的弃儿,贫困就像一只魔兽,无时不无刻不在摧残孙少平的意志,他反而越战越勇,勇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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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剧照

孙少平的确影响了一代人,在那个以拼搏为信条的年代,青年需要这样一种力量源泉。

但毋庸置疑,孙少平式的农民励志精神,在今天已经丧失了话语权。

也许路遥不知道,孙少平之后的十几年,中国将面临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如今的中国农村,是国际化、甚至全球化背景下的新农村,人与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巨变。

路遥笔下那种以家族、道德来维系的闭塞农村已经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灵活、流通的社群。

“读书改变命运论”也不再那么简单。教育仍被认为是阶层流通的渠道,但资源的固化、集中,则导致更多人无法将扭转命运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读书上。

两年前的北京高考状元少年早熟,一语道破天机:寒门无贵子。

如果路遥活在今天,面对今天人们的生存现状,他那颗敏感而虔诚的心,还能否看到这个诡谲时代的痛点?他的作品还能保持这样高浓度的感染力吗?

当年,他抓住了宝贵的“黄金时光”,在创造“经典”的道路上一意孤行,也许曾达到一个“顶峰”,但也可能留下了一个“绝唱”。

04

今天谁还读路遥?

路遥是伟大的作家吗?毋庸置疑。

可路遥是伟大的“文学家”吗?

在京东图书畅销榜上,《平凡的世界》稳居第一,接着依次是黑柳彻子《窗边的小豆豆》、余华《活着》和东野圭吾的《白夜行》。

然而,如今没有太多中小学生真正抛开课本,老老实实读得完一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了。

比起过去,现在的学生更有个性和自己的观点,更容易建立起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独特理解。拿那种隔了近一个世纪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会觉得陌生,他们更愿意看一些与自己接近的东西。

每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数以千计,文学却越来越边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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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经典,并不停留于“百读不厌”,而是每一次读,都能感受到超越时空、民族的启迪和召唤。

我们不能否认路遥的文学意义,他对待写作的虔诚和认真、为写作付出的苦难人生,成为后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话”。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路遥本人应该被“神化”。“路遥现象”是时代产物,他的作品保存了特定时期珍贵的世相与生命标本,是时代的棱镜。

我们可以有一百种理由选择不看见路遥,却无法不在心里感念这位如崖上桃花迎风孑立的“黄土之子”。

如评论家白描所说,“路遥的笃定留给了我们一面检讨自我精神的镜子。”

但不管怎么说,在追捧经典和朝圣英雄的文学界,路遥这盏被过度燃烧的精神油灯,是时候得到真正的安息了。

作者 | 肖瑶

排版 | 乌龙茶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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