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羊河与焉支山,详解武威与张掖的地理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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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54节]

作者:温骏轩

长篇连载,每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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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羌笛——凉州9——焉支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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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能够被纳入中央之国核心区的板块中,河西走廊的存在最为特别。即便对地理、历史无感的人去看地图,也会很容易关注到这个向西北延伸的突出部。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河西走廊的存在,甘肃省的轮廓看起来将要正常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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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切的原点,指向于公元前121年。在这一年,招降了匈奴休屠、浑邪两个匈奴部落的汉武帝,分别以两部故地为基础,在河西走廊设置了“武威”、“酒泉”两郡。十年后又从上述两郡中析出了“张掖”、“敦煌”二郡,并称为“河西四郡”。

两千年后的今天,甘肃省在河西走廊的管辖范围当年的河西四郡并没有本质区别。行政上则由四郡变成了五个地级市。其中武威、张掖、酒泉三城依旧延续着当年的行政地位。变化在于在敦煌变成酒泉下辖的县级市、张掖和酒泉分拆出了金昌和嘉裕关两个地级市。当年汉帝国基于何种地理背景设置了“河西四郡”,时下的行政变化又有哪些地缘依据,将是接下来内容的解读方向。

东北直面阿拉善沙漠,西端又与塔克拉玛干沙漠相接的河西走廊,并不是东亚农耕民族所适应的传统类型土地。在这片身处欧亚大陆腹地的土地上,即便是最东部的武威,年平均降雨量也只在200毫米上下,最西端的敦煌甚至会低至40毫米。要是单凭这样的降水量,河西走廊毫无疑问将是一片荒漠、半荒漠化的土地。然而河西走廊却又是幸运的,因为它有靠山。整个河西走廊用一个地理概念来概括的话,那就是“祁连山山麓地带”。

  西汉河西走廊地缘结构(横屏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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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接黄土高原、西抵塔里木盆地的祁连山脉,是围就青藏高原的边缘山脉之一。整个山脉并不是单纯的线性延伸,在外围主脉以南、以西还延伸了多条同向支脉。比如之前提到的,位于大通河谷与青海湖之间的“大通山”。整个山地西南一直延伸到柴达木盆地的北部,东南向则向青海湖盆地和湟水谷地之南,延伸出了青海南山及拉脊山。如此形成的东西延绵近千公里,南北宽约200-400公里的区域,用“祁连山区”来概括会更为准确。

西北向东南延伸的走势,使得祁连山脉能够受到些许东南季风的垂青。虽然来自太平洋的季风吹拂至此已是强弩之末,但作为青藏高原的一份子,祁连山主脉的海拔能达到4000-6000米。这一高度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距离上的不足,让它的外围山脉有机会拦截更多的水气并形成降水。

在祁连山区直面黄土高原的东南角,这些降水在地表汇集成就了湟水、大通河及庄浪河三条重要河流。而在直面阿拉善沙漠的祁连山坡,这个天然水塔同样成就了三大水系,包括:石羊河水系、黑河水系,以及疏勒河水系。 

与庄浪河谷隔乌鞘山分水岭相对接的,是一条叫作“古浪河”的河流。如果沿景泰干谷绕行至乌鞘岭北麓的话,最先迎接人们的也是古浪河。这条汉时被称之为“松陕水”的河流是石羊河水系的东支。也就是说,石羊河水系及其所冲积而成的绿洲,将是进入由河西高原进入河西走廊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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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环境影响,石羊河及其以西一直到天山南北的河流,与大家在东亚地区看到的河流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些生成于欧亚大陆腹地的河流,在离开山地的庇护之后,会在荒漠中艰难穿行一段距离,然后在太阳的炙烤下渐渐消失于沙漠之中。这种没有办法履行“百川归海”责任的河流,被统称为“内陆河”。

一般来说,大型内陆河都遵循着以下结构:多条相邻的上游支流从山地倾泄而下后,在山麓形成一个或多个冲积扇,然后再汇集成一条干流向沙漠深处,直至觅得一个低洼处形成一个终端湖。围绕这些高山之下,会形成人类赖以生存的绿洲,而绿洲的形态亦随着水系结构的变化而变化。

石羊河水系在祁连山麓所成就的冲积扇平原,当下建制了两个地级市,分别是西侧的金昌市与东侧的武威市。相比之下,后者的名气要大得多。因为公元前121年,汉武帝以石羊河水系为核心建制的郡级行政区,就是“武威郡”。当时的武威郡治下包含:姑臧、张掖、武威、休屠、揟次、鸾鸟、扑环、媪围、苍松、宣威等十个县。不过将汉之武威郡等同于石羊河水系也是不够全面的。

媪围的入选,显示以景泰河谷为核心的河西高原东部,也被纳入了武威郡的范畴。考虑到景泰干谷在位置上直面蒙古高原,自身又潜力有限,将之与古羊河水系划入同一行政区,并在黄河与石羊河之间建立防线,将更能够保障乌鞘岭南北的安全。

然而缺乏地表水支援的景泰干谷,在自身地缘潜力上始终是有限的。为了进一步增强乌鞘岭的安全。进入东汉之后,武威郡的范围向东扩张至了陇右高原,将靖远盆地、祖厉河谷,以及旱平川划入(鹯阴、祖厉因此从定西郡划入武威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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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相当于集两端之力,共同补强景泰干谷这个防线上的薄弱点。只是在进入三国时代后,由于整个中央之国的人口被战乱大量消耗,必须依靠外援的媪围县,最终还是从行政板块上消失了。一直到上个世纪,才以景泰之名重新建制县级行政区。

当然,放弃在景泰干谷置县,并不代表漠视这一地区的军事价值,历代王朝仍然在此修筑了不少军事设施。从地缘政治角度看,能否守住景泰干谷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拿下石羊河绿洲。如果不能把行政线延伸至乌鞘岭之北,黄河本身将是一条可靠的防线。只是放弃河西高原,又意味着无法切断河湟谷地与河套地区的地缘联系,让陇右的安全进一步陷入危险境地。

从上述地缘政治关联中可以看出,在河西高原不堪大用的情况下,能否控制石羊河绿洲,不仅事关丝绸之路的畅通,更直接关系到河湟、河套能否纳入中央之国核心区,进而决定中原王朝与蒙古高原游牧民族、青藏高原农牧民族之间的博弈平衡问题。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两千年多年前,沿河西走廊分布的那些绿洲,开始成功融入中央之国核心。从积石峡至红山峡的这段黄河,将很有可能成为后来中国的西部边界。

两千多年前,被授命充当两汉武威郡郡治的是居于冲积扇平原核心的“姑臧”县,这个当年的武威郡治,便是现下武威市的前身,具体来说是武威市区属性的凉州区。而武威郡的大部分县亦都设置这片山麓绿洲之上。可能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刚才所列出的武威郡属县中,还有一个以武威为名的县。只是这个县却并不与姑臧相邻,亦不在石羊河冲积扇上,而是在下游终端湖的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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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羊河水在阿拉善高原腹地汇集而成的终端湖,在先秦时的名字是“潴野泽”。由于整个石羊河流域,在汉初曾为匈奴休屠王牧地,潴野泽因此在汉朝时又被称之为“休屠泽”。

位置上看,延伸至休屠泽的石羊水,及其所滋养出来的绿色长廊,将这阿拉善高原上中东部的沙漠,分割成了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两部分。更为重要的是,这条沿河分布的绿洲带,能够拉近河西走廊与蒙古草原的地缘距离。以祁连山麓与休屠泽北端的直线距离来说,这条绿色长廊最起码可以为试图接近祁连山脉的旅行者,提供约200公里的战略支撑。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些祁连山之水顽强的向北延伸,即便是更耐受干旱环境的游牧者,想要安全穿越阿拉善沙漠也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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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防御匈奴的需要,两汉除了在休屠泽之南建制武威县以外,还在冲积扇平原与终端湖间的中点建制了名为“宣威”的县,以共同承担石羊河下游的防御工作。你很容易在甘肃地图上,发现与河西走廊对应的位置上,存在两个面向蒙古高原的凸起。

东边这个凸起的轴心便是石羊河下游。当下在西汉宣威、武威两县故地上建制的行政区,是武威市治下的民勤县。有鉴于此,石羊河冲积扇以北的这条下游绿洲带,被称之为“民勤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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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上游农业开发的影响,民勤绿洲及石羊河终端湖的面积,2000年来一直处于萎缩状态中。以终端湖来说,在潴野泽时期的水域面积能达到2万平方公里;变成“休屠泽”并开始进行农业开发后,面积锐减为4000平方公里;隋唐时期的名字再次变更为“白亭泽”,面积也退至1300平方公里;明清时期进一步缩小到400平方公里;等到民国时期就只剩下名为“青土湖”的70平方公里水域;及至 1959年则完全干涸。

随着上游来水的减少,原本的绿洲开始退化成为沙漠,以至于防风固沙成了民勤绿洲的头等大事。好消息是,经过持续的生态治理及补水,时下石羊河尾闾之处又开始有湖面出现。虽然面积还远不能和历史时期相比,但最起码可以让这片绿洲摆脱彻底消失的命运。

  涅槃重生的青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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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武威郡沿祁连山北麓继续向西,接下来进入的将是张掖郡地界。既然汉帝国决定从武威郡中分拆出张掖郡,时下张掖也依然是与武威同级的地级市,想来张掖在地理上必有其独立性。

只是这种独立性并非是由一条完整水系所支撑,而是被一条东西延绵300公里的祁连山支脉——“走廊北山”所成就的。顾名思义,“走廊北山”位于河西走廊的北沿。其主体为东西长约200公里,与祁连山主脉距离约50公里的“龙首山”;西段为走势稍弱的“合黎山”;同时还包括龙首山的东端,向西南方向折出的“焉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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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廊北山”与祁连山主脉的配合下,张掖地区的地理结构表现为盆地状(可称之为“张掖盆地”)。北部延绵的山体,能够帮助山麓冲积平原更多阻挡来自阿拉善高原的风沙,使得张掖的整体环境和降水,较之武威要更好些;此外“走廊北山”还是一道迟滞游牧者进攻的天然防线。为了进一步增加河西走廊的防御力,汉王朝在河西设置郡之后,曾沿河西走廊修筑西至玉门关、东至乌鞘岭的“河西长城”。走廊北山即是这条塞外长城的主要依托。

水系属性来说,张掖盆地的主体属于黑河水系。横贯张掖盆地的是黑河的东源。从祁连山北坡倾注而下的黑水,在滑过燕支山、龙首山之后,西北向由合黎山西端流出张掖盆地,与从酒泉方向流出的“北大河”等支流汇合成干流,再东北向进入沙漠腹地。时下的张掖地区也正是以这段黑水上游为核心建制而成。不过西汉的张掖郡在范围上还要更大些,实际是由现在的张掖市与金昌市境所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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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昌市的辖区正位于龙首山与焉支山相接处。在其境内,西南-东北向延伸的焉支山,与祁连山主脉之间形成了一条宽约10公里的山间走廊,可称之为“焉支走廊”。为控制这条石羊河绿洲进入张掖盆地的通道,汉武帝在它的东端设置了“番和”、“骊轩”两县。并在析出张掖郡时将两县划给了张掖郡。及至清朝演变成现在隶属金昌市的永昌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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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也许会对永昌和金昌有点陌生,但对于“焉支山”就不应该有陌生感了。当年匈奴人在失去河西走廊之后,曾哀歌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这两句包含丰富地缘信息的匈奴民歌,因被列入汉乐府诗而千古流传。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焉支”二字与古代女子化妆所用的“胭脂”同音。“焉支”二字为匈奴语翻译,历史上焉支山还被译为燕支山、胭脂山。结合这两句民歌,一般认为最初制作胭脂的原料即是从此山采集,并传入中原。

焉支山长不过百公里,体量上完全无法与气势磅礴的祁连山主脉相比。能够在匈奴人口中与祁连山并立,足以证明其地缘位置的重要性。这一重要性,一定程度表现为焉支走廊在地理上的双重属性。首先,焉支山和焉支走廊在位置上完全置于龙首山之南,使之更像是张掖盆地的一个子单元;其次由焉支山南流出的西大河、东大河、金川河等河流,却并不是黑河流域的一部分,而是穿越焉支山与龙首山的东端,东北向注入石羊河。 

与张掖盆地的嵌入关系,使得焉支走廊在大部分历史时期都为张掖的属地;而基于水系属性,这个双重属性的地理单元,部分历史时期也曾变身为武威的一部分。不过现在的焉支走廊及其周边地区,却历史性的得到了一个新的机会。1981年,甘肃省以原永昌县辖区为基础,建制了地级市属性的“金昌市”。

之所以没有直接采用永昌之名,是因为这座新兴城市,并没有选址在永昌所处的焉支走廊东端入口,而是选址在了南距永昌县城约30公里的金川镇。新建制的金昌市城区亦因此命名为了“金川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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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位置上,金昌市处于龙首山东北端,与被焉支山庇护的永昌县城相比,即无位置优势,又需要面临更恶劣的环境。遵循这一地区的传统地缘逻辑来看,即便是一定要将这个潜力有限的连接带独立出来,这个选址也着实让人有些困惑。只是如果你能理解白银市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行政版图之上,且获得了一个地级市的身位,那就同样能够理解这金昌的建制了。“家里有矿”是金昌建制及选址的唯一原因。成就这座新兴城市的主要是“镍矿”,金昌亦因此有着“中国镍都”之称。

你很难预料,当这些资源性城市所赖以升级的矿产枯竭之后,整个区域的地缘政治结构又是否会恢复常态。好在我们现在所流连的历史时期,倒是没有这种烦恼。焉支走廊的区位价值,才是大家应该关注的重点。能够让焉支山与祁连山齐名的因素,并不仅仅在于它能够连接河西两大绿洲。

下一节我们将继续一路向西,去看看步出焉支走廊后,还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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