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反好莱坞吗?它只是“超级英雄”的另类版本

本文转自:新京报书评周刊

对于喜欢电影的观众来说,近期关于电影《小丑》的种种讨论可谓是一桩重要文化事件,让近期比较平静的舆论场再度掀起讨论的热潮。在IMDb网站上,《小丑》的评分是8.8,而国内的豆瓣网,《小丑》评分一度高达9.1,标注想看的人已经达到几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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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小丑》的豆瓣评分为9.0,14万人参与评分,“想看”人数超过22万。 

尽管故事发生在1980年代初的美国,但小丑这个人物具有某种穿越时空的魔力,他的遭遇和反叛让喜欢这部电影的人在其身上找到了自己的身影,小丑以嘲弄的姿态对抗主流,因此一些评论者认为这是一部“反好莱坞”的电影,事实果真如此吗?

《小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前阵子的话题电影《寄生虫》,巧合的是这两部类型片在今年斩获了两个重要电影节的首奖:《寄生虫》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肯定,《小丑》也意外拿到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如果说前者尚可以被理解为奉俊昊导演的作者电影来看待,后者则根本就脱胎于DC出品的漫画。

由此,细心的观众一定可以发现今年的艺术电影生态发生了某些根本性的变化,三大电影节(戛纳、柏林、威尼斯电影节)获奖的作品往往被认为是曲高和寡,但是《寄生虫》和《小丑》都获得了票房大卖,具有很好的观众基础,并在大众舆论场上获得了一致好评。而近期上映的国产电影《少年的你》则隔空与《小丑》进行共振。

这些影片的出现像是一个风向标,引发无数讨论。在电影艺术的边界越发模糊的今天,什么是艺术电影似乎也需要重新定义。

撰文 | 余雅琴

01

《小丑》依然是一部好莱坞主流电影

我们已经无需去证明《小丑》的可贵之处,它很成功地揭示了时代病症,并极力准确地将美国乃至全球的社会结构性问题进行了艺术化的再现。小丑不仅作为一个电影人物出现,更作为一种隐喻存在。诚如齐泽克的所言,《小丑》可以被看作是人们对秩序本身的绝望。

但是这部电影打造出的时代icon“小丑”——所留下的并不是真正的解放,而是一场更大的无序的开始。电影提出了问题,却只给出了一个暧昧的开放性结局,由此引发的争议却在真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舆论撕裂,这几乎可以被看做是一个讽刺。

《小丑》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广泛的认同,和该作品塑造了一个极为成功的角色“小丑”有关,这个名为亚瑟(Arthur)的精神疾病患者是一个绝对的社会边缘人物,他在贫困线上挣扎,照顾精神失常的母亲,努力以小丑演员的工作向世界报以微笑,但是他的种种努力以尊严和梦想不断被击碎为结局……

 

该片的主演,同样有着破碎童年的方法派演员杰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以无比精湛的演技将亚瑟的可悲和蜕变刻画出来,几乎树立了好莱坞表演的经典教程。电影如此大费周章地塑造人物,让这部电影比《寄生虫》更能获得共情和理解,如果说《寄生虫》被人记住的是事件,《小丑》被人记住的则是人物,这也是好莱坞电影的魅力所在,明星的价值被发挥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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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昆·菲尼克斯 (Joaquin Phoenix)饰演的“小丑”

不论以多么严苛的标准来考量,《小丑》都可以说是制作精良,结构考究,美术一流的优质电影,服化道都很好地还原了人物的时代背景和性格,师承“新好莱坞”一代的美学风格,在好莱坞经典叙事和美学范式上的模式基础上进行了富有当代性的微调和改造。

 

我们甚至可以说,《小丑》是一部超级英雄电影,他根本上就被塑造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超级英雄”。这个人物的成长路径的本质还是一个“逆袭”的经典叙事:一个小人物被欺辱,失去了一切,直到忍无法忍受,于是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只是这一次,英雄小丑的敌人不再是危害世界和平的坏分子,他将矛头指向了“虚伪”的精英阶层。当他完成了精神上的弑父和实际上的弑母之后获得了一种蜕变,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人格。

如果不是引入了极端暴力的叙事,小丑的成长与影片的导演托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制作的一部奥斯卡提名电影《一个明星的诞生》在逻辑上并无二致。后者讲述了一个乡村女歌手从素人到巨星的转变,而女孩的成长某种程度上以牺牲自己的丈夫(非其主观意愿)为前提。两部影片都以“巨星”的成就需要以他人的牺牲为代价展开故事,或许都很容易沦为虚假的励志故事。只是,《小丑》做到了极致,走向了某种极端,看似如此绝望和反叛,其实只是具有一种虚假的煽动性(是的,在这个层面上我认同很多评论家所为之辩护的,《小丑》的确不具有更真实的煽动性)。

电影让人血脉偾张的地方出现在小丑“逆袭”之后,他无视规则,以自己的方式展开报复,他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悲剧,但其实我是一个喜剧”。网络上很多人对这个角色持赞同态度,齐泽克认为小丑的杀戮所指向的并非暴力本身,而是“绝望”。言下之意,小丑的社会寓言性大于电影的社会效果。但是,谁又能否认电影对这个角色的暧昧态度让这部电影的能指的空洞。

事实上,小丑暴力行径并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合法性,如果说他对地铁上欺辱自己的华尔街精英的暴力还是一种自卫式的反抗,他对自己母亲和同事的暴力是一种泄私愤式的报仇,可他对自己喜欢的女邻居的暴行则只能说是一种可怕的私欲,让暴力行为的召唤性荡然无存。无差别的暴力转换为这部电影对观众的官能刺激,这其实是好莱坞电影惯用的吸引力法则,而过量的暴力会造成小丑行动意义上的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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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 亚瑟(Arthur)与地铁里的“华尔街精英”。

我们也不难发现,小丑对自身命运的期待并没有什么突破常规之处,他想要带来欢笑是因为他需要被肯定,成为舞台中央被注目的人;他仇富,但并不是因为他认识到结构性的不公,而因为和哥谭市富人韦恩的私人恩怨。电影里有一场戏,小丑误以为自己是韦恩的私生子,于是跑去韦恩的豪宅讨一个说法。其实,小丑一开始想要获得认同的方式就是进入上流社会,成为有钱人的“儿子”,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换一种方式“登龙”,通过在电视上枪杀主持人,成为庸众的偶像。因此,在叙事逻辑上说,小丑的故事是一个loser自我实现的故事,这部电影在本质上依旧是一部标准的好莱坞电影,没有真正的反叛性。

 

电影的最后,暴力事件已经无法收场,始作俑者的小丑还处在自我陶醉之中,在众人的狂欢里,他始终没有明确的理念和目的,但是他登上车顶,用鲜血再次抹红双唇,享受人群的欢呼,再次舞蹈,他要的只是一个个人的高光时刻。

 

小丑看似华丽的包装之下,其实是一颗空洞受伤的心,这个故事注定无法与复杂现实对应,而只是好莱坞的一种黑色神话。电影展现出因为结构性的失序转换为底层之间的互相倾轧,但是由此带来的无差别的暴力狂欢,必将不是解决问题的合理途径,而是一种内耗。

02

《寄生虫》的“激素”,

是给观众解压的奇观

谈到《小丑》就不得不再次提起前几个月引发热议的《寄生虫》,该片直白的意象更是让这部作品的隐喻毫无“隐藏”的必要。电影将社会结构以富人的豪宅作为隐喻,有钱人享受阳光,底层则住在地下室,最终底层之间互相伤害,向富人寻仇也只是将豪宅的主人让渡给另一户富人……《寄生虫》所反映的故事背景,当然也着深刻的社会背景,据新闻报道,韩国经济持续下滑,失业率居高不下,民生问题棘手。

如此,反映贫富差距的《寄生虫》在韩国如此受欢迎也就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奉俊昊真的是一位关注社会议题的导演吗?他的作品一方面植入这些元素,一方面将这些现实元素变为电影符号,使之失去原有的现实意义,而成为类型电影的工具。不得不说,这说明了奉俊昊的确是一位优秀的类型片导演,他对现实进行了再加工,在他的技巧下,真相并不重要,而是如何玩弄现实带来的痛感,刺激观众的情绪。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寄生虫》其实是一部拍给中产阶级的展现上流社会和底层“奇观”的电影。在电影里有钱人无比单纯,过着奢侈的生活,而底层主角一家则各个机灵能干,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里面的人物缺乏真实性,更像是被强行摆出来的社会景观之中的没有情感的模特。

《寄生虫》对阶级问题的展示是极具夸张效果的(《小丑》也是如此),我们看不到电影人物的真实性格,就很难对人物产生真正意义的共情。而在这样一部电影之中,共情似乎是没有必要的。电影所要展示的正是一种高度概念化的社会模型,让我们在对奇观的观看中,释放掉自己对真实世界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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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虫》剧照。

尖刻地说,《寄生虫》谈不上对阶级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它只是迎合了中产对社会结构的想象,或者这根本就是一部拍给中产精英用来“意淫”的作品。电影的逻辑似乎是说,中产所处的位置始终是最安全的。因为这个群体既没有能力购买拥有隐秘地下室的豪宅,也不会“堕落”到住地下室的地步。

看上去,《寄生虫》像是给中产阶级敲响的警钟,让他们在社会矛盾颇有些被激发的当下保持一种对社会现实适当的敬畏。电影最后的暴力事件发生在底层和底层之间,以及底层对上流社会的反击。奉俊昊显然不想吓着观众,《寄生虫》在小小的警示之后给予观众的是一支恰到好处的安慰剂。

如果仔细对比,《寄生虫》与《小丑》这两部电影所探讨的主题也有一致性,着眼于社会的阶级固化,揭示了一种结构性的暴力,故事都一定程度上架空了真实世界,因此与其说是现实主义作品,不如说是一个寓言故事。

甚至,我们可以认为一种新的电影类型——“激素”电影被发明出来。《寄生虫》的确是一部观影快感极佳的消费型电影,电影调动各种元素始终吸引着观众的目光,用合适的节奏,一张一弛地引领观众进入电影的逻辑,当最终的致命一击发生,观众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放松,愤懑也就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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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

成功进行了多种电影的类型融合

行文至此,我们也不妨考察一下最近大热的国产电影《少年的你》,这部电影也曾入围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由于该片讲述的同样是两个底层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抗击强加自己身上的暴力的故事,似乎与《小丑》进行着隔空对应。

《少年的你》的故事与《小丑》有不少重合之处,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反抗的故事,但是前者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对电影中的杀人行为进行过多渲染,而是以一个意外作为“开脱”的办法;而后者则更加放飞,将暴力元素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不同的社会背景下,观众对电影人物产生了不同的情感。如果说对陈念小北更多的是同情,对小丑则可以产生代入感,这或许因为小丑这个角色更加复杂,更有代表性;但也许更因为他最后“逆袭”成功,更能让观众的欲望获得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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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剧照。

这部电影的主角少女陈念和少年小北带着各自的创伤,偶然组成了一个小共同体,他们本想互相扶持过活,通过高考等主流手段摆脱底层生活。不料,因为陈念遭遇校园暴力,饱受伤害却无法以正当手段获得正义的彰显,后误杀了欺辱自己的同学。而小北为了保护她选择了埋尸定罪。两个人的命运由此不得不面对更加残酷的未来,面对法律的惩罚。

该片比较成功的地方在于没有止步于讲述一个少女被霸凌的故事,而是试图将个体的遭遇牵引出更广阔的社会。因此,电影上映后,相关的讨论几乎不绝于耳,从校园暴力的危害到是否应该对于刑事责任年龄重新限定,从精巧的视听语言到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不同的观众因为不同的人生阅历解读出不同的含义,其中某些现实意义其实是电影文本本身所没有的,观众自发衍生出来的新含义。《少年的你》自觉不自觉地与社会现实进行着互文言说,反而使得电影的表意变得更加完整,这与电影本身已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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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剧照。

陈念与小北是当下电影机制中少见的,小人物不借助外部力量,以共同体的组织形式,用自己的能力来抵御外界的伤害的电影角色,电影成功做到了没有故作哀伤和自恋,将人物的悲剧转向社会结构的思考上。因此,具有一般国产电影没有的格局和关怀。电影无处不在渲染一种结构性的权力关系对人的戕害:老师对学生,母亲对孩子,有钱人对贫穷者……不一而足,而电影的悲剧性结尾则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召唤作用,激发观众的思考力和行动力。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少年的你》的确拥有了作者本人都可能未必预料到的社会效应,但这部电影也依然还是一部俗套的剧情片,电影使用流量偶像明星易烊千玺等人,并用不断的特写镜头贩卖偶像魅力,也有不少情节漏洞和不合理之处,对人物的塑造也比较简单化。两个少年的情感铺垫不足,若非不是演员表演的成功,则让人很难信服。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电影之所以获得好评如潮,与这部电影用暴力作为卖点吸引观众,用残酷现实作为进一步的诱饵,使得观众获得最大满足的观影快感有关。这部电影赚足了观众的眼泪,但是感动之余,恐怕也只有结尾那个童话一样的美梦(陈念和小北多年后依然不离不弃)可以安慰大众失落的神经。

04

艺术电影的边界在模糊,

议题性作品回应时代的方式在失效?

在这些电影面前,对文本拆解性的解读或许是多余的,毕竟这些电影都是极具娱乐性质的类型片,是一些非常解压的具有商业诉求的电影。这里并非是对商业片的某种“歧视”,而是以盈利为目的的主流电影本就被纳入某种框架和规则之中,这些电影要做的是安慰大众,而不是更具有解构意义的问题意识或反叛性思考。

有趣的是,在如今的评判标准里,这些电影都获得了艺术电影评价体系的肯定。伴随着不久前马丁·斯科塞斯对“漫威电影”的批评,什么是cinema(电影)的讨论不绝于耳。艺术电影的边界在模糊,今天世界的格局让“三大电影节”为代表的艺术电影评价体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似乎纯艺术已经无法准确回应变化巨大、话语撕裂的世界格局。

从一个正面意义来看,当下艺术电影系统正在积极回应现实世界,仿佛在今日,形式上的创新和主题上的深挖已经不能满足电影评价体系内部的政治性诉求,暧昧和个人化的表达也不够直接,由此,这些在艺术上并无太多探索但议题清晰的作品则更容易被选中。

可惜,由于电影节系统本身的制度性的僵化,外部话语裹挟着评选标准,过去我们赞赏的更诗性和多义的传统艺术电影正在被口号式的类型片所替代,后者因为更直接而成为纾解大众情绪的一个绝佳的出口。这类电影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标准模式,它们与现实进行着交叉,观众总以脑补的形式看出电影文本之外的含义,这种现象已经成为当下艺术电影生态的一种常态。当人们在现实世界没有出路的时候,就期待艺术作品给予一个宣泄的途径,《寄生虫》《小丑》甚至是《小偷家族》等作品都给出了一个可以存放现实焦虑的空间,这些电影反映的不是真实世界,而是真实世界的“主题乐园“,是类似游乐场里“鬼屋”的存在,这些电影更容易进入院线,成为一块带观众飞升和逃离的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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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剧照。

在电影营造的想象空间里,发泄不需要现实法则去规训,我们只要投射自己的愤怒,电影就会给出一个最具快感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暴力。没有什么比暴力更能迅速获取快感,但这种快感无法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思考,就像喝无糖可乐,入口的一刹那能获得愉悦,但不能提供任何营养。因此,这类电影都可以被归入笔者所称的“激素电影”的范畴。

纵观这些年来着力表达阶级等社会问题的议题电影,我们不难看出当下的电影制造业在处理这个议题上的分裂,一方面将对底层和少数群体的关怀纳入到主流话语中,一方面试图遮蔽和改造问题,主流电影的法则一贯擅长建造一种文化上的乌托邦来满足观众的期待,让残酷的现实获得一种假的可能性,一不小心就陷入一种虚伪的人文关怀与政治立场(未必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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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剧照。

由此,我们似乎又要陷入批评电影行业过于追求“政治正确”的窠臼之中,而实际上笔者认为,主流电影追求所谓“政治正确”本无可厚非。本文所论及的几部电影所讨论的议题不论是不是一个旧问题,都必然有继续书写和再挖掘的意义。也许,这类电影创作的问题不在于过于意识形态化,而是在所谓的关怀之下蕴藏着虚伪。“激素电影”对现实问题和真实人类的处境并不关心,依然醉心造梦,营造人为的冲突与对立,贩卖谎言一般的神话。

如果我们继续从这个角度思考日渐无趣的艺术电影生态,我们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当我们在批评这些试图平衡艺术形态和精致艺术的电影奖项,并对流行电影进行文本分析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照亮被遗忘的历史幽暗处去寻找值得被发掘的真实。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这些老派而高贵的评奖俱乐部之外,电影的意义正在被重新定义。我们尚可以期待电影成为历史最好的记录者,而不是一支兴奋剂或麻醉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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