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有自由意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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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绝望的命题,

但仍然必须思考

从“不确定性”说起

不确定确定论偶然论必然论之间的搏击,贯穿人类文明史。

1.1 古希腊原子论,认为世界由肉眼不可见的原子组成。但其内部也分成两个派别,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沿直线向下坠落,而伊壁鸠鲁却认为原子在下落中会莫名其妙地从原有轨迹中偏离。

1.2 现代版原子论量子力学,内部分成了侧重可预测性的薛定谔的波动力学和侧重不确定性的哥本哈根的矩阵力学。

即使薛定谔的波动力学,也不得不依赖概率解释。

1.3 整体上侧重不确定性的量子力学与侧重确定性的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又发生了旷日持久的论战,科学大牛玻尔与物理天才爱因斯坦引爆一次又一次的物理学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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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是否只是假象?真正的确定的规律藏在不确定性背后,只是人类还没有发现?

那人类自己呢?我们的存在是确定性的还是不可预测的。

人生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生死无常?

在高阶算力的眼中,人不过是一台被编码好的机器?

人是更高级的“机器”

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主张人是机器的反自由意志论主要有5种:

2.1 物理机器论

人的所有行为,都是身体各个原子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函数输出。而原子也只是更基本的夸克等基本粒子组成的,因此人的念头和行为最终可以用量子色动力学、规范场论来描述和预测。当哪一天统一理论被提出来后,那人的个体命运可以用一个函数表达出来。(来源:粒子物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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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神经信号机器论

人的身体行为,最重要的是神经系统。发出一切指令神经才是所有行为的控制源,而神经之间又是靠电信号进行交流和控制的,因此神经的电信号决定人的所有行为。只要总结出电信号的运行规律,就能预测人的行为。(来源:电磁学、脑科学

2.3 化学机器论

人的行为,归根结底,是化学物质对细胞的刺激,细胞本身,也只是大型分子结构。是各种激素在调节着人体的运行和人的行为,电信号只是神经细胞这团化学物质采取某种行动的结果而已。(来源:生物化学

2.4 欲望机器论

人的本质是动物。趋乐避苦的欲望、性欲、权力欲才是推动人的行为的根本动力,所有道德和法律都是生命自保本能的表现。(来源:生物学、心理学

2.5 社会机器论

人是社会动物,他从社会习得各种行为方式,社会决定他的每一个念头和每一个行为。没有人能超出他的社会关系,没有人能超出他的时代,就像没有人能超出自己的皮肤。(来源: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

从以上5种决定论我们就可以看出决定论有问题,因为不可能有这么多决定因素。多种决定论本身就揭示出没有一种决定因素能够说服所有人。

不过,这能作为排除法和反证法证明自由意志论就是正确的吗?

自由意志是抓不住的“幽灵”

意志是一个幽灵,谁也抓不住。所以没有人能判断它是自由的还是设定的。

心理学曾做过许多实验寻找自由意志存在或不存在的证据,最有名的一次是1973年,美国生理学家本杰明·利贝特发现,关于某个感官刺激的最初感知体验,往往落后于该刺激本身约0.5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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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对患者皮肤施加电脉冲,然后测量产生的电子信号从刺激植入到大脑皮层电极的反应间隔。实验证明在个体觉知到任何“去行动”的冲动感之前,大脑已经为“执行”一个肌肉动作,做好了酝酿准备工作。所有身体事件的发生,在我们可以觉察到它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自由意志是否只是脑部多巴胺和神经电信号的代名词?

无论做多少实验,我们也测不出自由意志重多少、什么颜色、多大体积。无论统计多少人的行为,总结出多少心理欲望、人格类型,也无法确定对自由的欲望是什么构成。

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自由是一种悖论的东西,不可能用现实中的实验证实和证伪。

自由的四个悖论

▲悖论一

正题:自由是建立规则不再为所欲为。

一个任性的人跟着自己的感觉随波逐流,终有一天他给自己建立了数条生活原则,他克服了自己的任性的欲望。那么自由就是自律,以原则自我约束。

反题:自由是打破规则释放自我。

而另一个生活在各种条条框框里受各种束缚的人,在无法忍受机械地生活后,终于打破了原先信奉的原则,开始放纵自己,他感到无比自由。所以自由就是打破规则,任性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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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自律以克服任性是自由,还是随心所欲打破规则的束缚才是自由?

也许其实它们都是不自由。我们只是在任性的欲望和机械的规则这两个主人之间摇摆,时而做欲望的奴隶,时而做规则的奴隶。我们唯一的自由,就是在两种奴隶身份中二选一。

对此,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歌德说,“我们一说自己是自由的,马上就会感到不自由。一说自己是不自由的,马上就会感到自己是自由的。”

可见,自由总是与不自由感纠缠在一起。我们通过感知到“我不自由”才知道自己应该自由。这种纠缠,就是自由的第二个悖论。

▲悖论二

正题:自由是消除不自由之后的结果。

反题:自由是消除不自由的过程,一旦不自由没有了,自由也会消失。

人的任何行动都有障碍,障碍使我们①产生了不自由感,②自由意志突破障碍,甚至产生拔着头发离开地球的荒诞行为,最后③终于承认障碍本身永远无法根除,人只能一次又一次不断突破障碍,轮回下去,没有终结。

到底自由是结果还是过程?

古希腊神话里描述了一个永恒轮回的惩罚故事。西西弗斯被惩罚推石头到山顶,但是石头一到山顶就会掉下来,于是西西弗斯不得不再次推石头上山,就像一个计算机死循环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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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谬的不自由感的驱动下荒谬地追寻着荒谬的自由,并且荒谬地轮回下去,这就是人的荒谬的宿命。

从以上两个悖论的综合中,产生第三个悖论:善恶皆源于自由意志。

悖论三

正题:自由意志就是克服欲望不做恶(或为善)。

反题:自由意志就是随时可能作恶,并且一定会作恶。

自由意志意味着谁也无法彻底地操控自己,预测自己,规划自己。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作恶,而且总会作恶。

这对任何人都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产生了对自由的恐惧和厌恶:自由是假象,没有人是自由的。因为一旦接受自由意志,就是承认世界的恶将永远伴随着善。更要命的是,这会摧毁人们内心深处的自恋:我是一个好人。试问谁能忍受?

于是第四个悖论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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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论四

自愿为奴的人自由地选择了相信自己是不自由的,自由地选择了逃避自由。

还有比自由更荒谬的东西吗?自由似乎完全不讲逻辑规律!

哲学家德尔图良说,“唯其荒谬,我才相信。”自由的核心:自由意志,就是这种荒谬绝伦的奇点。

为了确证这个难以捉摸的“奇点”,哲学家/数学家想出一个个思想实验。

自由意志的六大思想实验

Ⅰ. 布里丹的驴

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和神学家经常争论人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

哲学家想摆脱神权的统治,他们试图否定上帝:如果人有自由意志,那么上帝就无法完全控制人,上帝不是全知全能的,人也没有必要去敬奉上帝;如果没有自由意志,那么人犯的一切罪恶就不是人自己要做的,而是上帝早就知道、计划好的,上帝就不是全善和正义的,人也没有必要去敬奉上帝。无论有没有自由意志,都会摧毁基督教信仰,这可要了命了。

争论甚至从人扩展到动物上。

法国中世纪哲学家布里丹设想了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只会计算的驴,它的理性十分完美。在它左右两边各摆放一份相同的草料,重量、大小、体积、新鲜、香味、距离等等全都一样,驴子该选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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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驴没有自由意志而只有完美的计算能力,它会活活饿死。这个思想实验旨在说明,不仅对于人,哪怕对动物,只有理性而没有自由意志是不够的。自由意志比理性计算更重要。

神学家们也通过一套扭曲的理论包容了信仰和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是上帝主动赋予人的,尽管上帝全知全能,上帝希望人用自由意志行善拒恶,故而不干涉人的自由选择。但是人太容易自由作恶,于是上帝不得不惩罚人类。上帝对人充满了爱,即使人犯罪了,却仍然不收回自由意志,而是希望人在堕落之后依靠自由意志自我救赎,改恶从善。

神学家们真是好口才,既保证了人有自由意志,又保证了上帝全知全能全善,还保证了两者不矛盾。

但作为一个数学爱好者你会有直觉: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理论,因为它繁琐,别扭。从物理学家狄拉克的角度来看,这个不美的公式一定不是好东西。

Ⅱ. 魔鬼造梦

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怀疑:

在当前这个世界之外,有一个魔鬼,它尽其所能地创造了一个梦境,欺骗着正在睡眠的笛卡尔,而笛卡尔自以为自己醒着。魔鬼甚至于构造了一个在笛卡尔大脑看来完全真实的梦中世界:天空、大气、大地、颜色、形象、声音,甚至于在这个梦境之中,魔鬼还给笛卡尔伪造了一幅完整的身体:手臂、眼睛、肉体、鲜血乃至于感官,没有一样不像是真的。不仅如此,他甚至制造出了这个梦境世界之中的数学和逻辑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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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笛卡尔发现,就算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正在怀疑这一切的那个自我,却是不可怀疑的,魔鬼也无法禁止我怀疑。既然我是真实的,那么我所思考和感知到的事物,也必然有真实的成分,魔鬼不可能完全地欺骗我。这就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名言。

人即使生存于魔鬼制造的幻境之中,也仍然无法禁止人去思考、选择和行动。即使人的行为真的可能只是虚幻的,人仍然可以用概率论去使用自己的自由意志行善拒恶:我打赌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反正赌输了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Ⅲ. 时钟同步

发明了二进制和微积分的天才莱布尼茨,在《新系统说明》中认为,人的灵魂与人的身体就像两个钟表,上帝预先把这两个钟表的时间对好了。因此灵魂的每一个运动和身体的每一个运动都是一一对应的,比如“我要喝水”这个灵魂意志对应着我的手去拿水杯这个身体行动。这叫“前定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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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每做一个决定,它的身体都会采取对应的行为。灵魂和身体这两台时钟的同步映射是上帝保证的,上帝使得人的身体符合灵魂的意志。所以每个人都有权享受自己身体劳动的成果,都要承担起自己的身体行动的恶果,不能推诿至心理、生理、物理原因。

Ⅳ. 缸中之脑

马斯克的Neuralink公司发布的鼠脑脑机设备链,轰动全球,据说最快2020年推出商用人脑脑机设备。这些设想最早是哲学家普特南1981年《理性、真理与历史》提出来的: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这个脑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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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只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们的一切选择和行动,只是电信号的欺骗。“我有自由意志”,“我在选择”,“我有责任“,通通不过是邪恶科学家发射的不同强度、方向的电信号而已。

唯一真实的,就是我们自己在骗自己。

好在普特南破解自己提出来的问题:如果我们的大脑真的是培养在缸中,那么我们可能不会怀疑自己是缸中之脑。

发现没?普特南把笛卡尔的“我怀疑故我存在”变了一个说法。但是谁能确定普特南的破解法子,不是邪恶科学家发射的另一组更复杂的电信号?

回到那棵会思考的芦苇——帕斯卡的概率论上来最合适:我打赌我有自由意志!反正不吃亏!

Ⅴ. 快乐冰箱

美国哲学史家斯塔姆在《西方哲学史:从苏格拉底到萨特及其后》里提出一个快乐冰箱的思想实验。假如有一种冰箱,只要我们选择进去,每时每刻充满快乐和幸福,没有痛苦、忧烦、恐惧。我们到底进不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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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思想实验提出了一个隐含但是又非常重大的命题:自由意志的价值不仅仅是为了追寻快乐和幸福,它本身就有价值,哪怕代价是痛苦。没有痛苦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自由意志的目的和价值,可能恰恰是“自找苦吃”、“活受罪”,甚至动物也会自找苦吃。

Ⅵ. 红蓝药丸

普特南在“缸中之脑”思想实验外,还提出了红蓝药丸的思想实验,后来被沃卓斯基兄弟设计进科幻史诗《黑客帝国》三部曲第一部里:

假如给你一颗红色药丸,一颗蓝色药丸。吃下红色药丸,你会知道真相,而真相往往很痛苦、很无奈,甚至无法改变。吃下蓝色药丸,你会回归以前的生活,享受普通生活的简单快乐。你会忘记现在有人给过你红蓝两个药丸,忘记现在的选择,当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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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选哪一个?

有些人会选择红色药丸,另一些人则选择蓝色药丸。某个人有些时候选择红色药丸,另一些时候则选择蓝色药丸。不管选择哪个药丸,我们都在选择,也都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上帝赋予人自由意志的目的,也许根本不是快乐和幸福,而是真相和真实,人宁愿在真实中受无间之苦,也不愿在乌托邦里享受极乐。

而沃卓斯基兄弟俩拍完《黑客帝国》后分别于2006年和2016年,变性成了沃卓斯基姐妹俩,谁也不知道他(她)们吃了哪颗药丸。她们最终选择了幸福而并不自由的虚拟,还是痛苦而自由的真实?

世上没有不上锁的监狱

一代又一代的物理学家、神经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探讨人是否真的有自由意志。他们把自由意志还原成物理方程、电磁场信号、脑部化学反应、细胞运动、自保本能、欲望、社会习惯。

聪明的决定论哲学家把人的行动看成是以上各个层次的动力的传输链条,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去证明所谓自由意志,归根结底不过是脑中电磁场信号出了BUG,而建立在自由意志基础上的道德律、善恶之分,也只是生物进化出来的一些自保本能。

也许我们还需要第7个思想实验,去证明自由乃是人之本性:监狱大门不上锁,犯人一定会跑光?可是,这自由的世界,又有一些人甘愿把自己关进庙宇,皈依青灯古佛。他们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呢?

你也许可以说,他的身体虽然被套上枷锁,可灵魂具有自由意志。

但是,身体和灵魂可以分开吗?这又涉及另一个哲学命题:身与灵的统一。

最终还是选择德尔图良的话作为结束语:自由意志,它是人类如此荒谬绝伦的奇点。包括本文的思考,它本身来源于荒谬。

可是如果没有这种荒谬(自由意志),那人类存在的意义到底何在?

讨论完理论之后,我们用一个现实问题来考验你对“自由意志”的认识:

给你一些性值比很高的商品,你会怎么办?

如果相信笛卡儿的话,这世界是魔鬼制造的梦境,那就放飞自由意志,反正虚拟人生没有损失。

如果相信莱布尼茨的话,灵魂的每一个运动和身体的每一个运动都一一对应,那就与欲望对抗试试。

到底自律以克服任性是自由,还是随心所欲打破规则的束缚才是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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