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已故的韩国女同学

我有过一个韩国女生同学,叫拉斐尔。

我以前一直想问,为何她一个韩国姑娘,会起个外语名叫拉斐尔。每次都是事后想起“忘了问”,见面时好奇心又被礼貌压抑了。何况,拉斐尔并不喜欢说话。

直到,再也没机会问了。

拉斐尔来自仁川,说是韩国人,但头发染成橘色,扎着马尾,表情常显得天真中带惊异,衣服常是白底配各色花纹。

她在巴黎,似乎学各色稀奇古怪的功课。每次教授们讲到偏门别类的科目,其他人听得兴味索然,她便睁着惊异的眼睛,眼镜快滑落到鼻尖了,抱着笔记本狂记,俨然抱着橡果的松鼠。

我看过一次她的笔记:秩序俨然,色彩纷呈,一目了然,让我叹为观止。

我夸过一次,拉斐尔一声不吭地笑一笑。因为她表情常显得惊异,一笑起来,还天真无邪的。

我很怀疑拉斐尔的爱好是逛街。因为我在歌剧院大道和圣日耳曼大道晃荡时,都遇到过她。巴黎不大,但以我基本不逛街的习惯,还能遇到她两次,很可能她总是在到处奔走。

细想来,的确:她很少穿宽大的裤裙,总是瘦腿裤和球鞋,仿佛随时预备着冲出室外,开始在街上暴走。

某秋天的阴雨黄昏,某教授的讲座来的人寥寥,确切说,只有我和拉斐尔去了。教授倒也没怎么不开心,就下座来,与我们聊天。

教授说,他是个出生在加拿大的荷兰人,年少时是电影迷,于是来巴黎疯狂地看电影;就在某天,电影院,他与隔壁的一个英国姑娘看对了眼。

“所以我们结婚了,现在女儿住在英国;我们嘛,还住在巴黎。一年也就回加拿大一趟吧。”

我和拉斐尔听得鼓起掌来,教授微笑着地起身一鞠躬,仿佛歌剧演员谢幕。

“那么,说说你们看。”

我说完了我的,教授回头看拉斐尔。拉斐尔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

现在想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天的室内格外幽暗。黑云压天,室内仿佛夜晚了。

拉斐尔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用的是法语,先是几句熟练的自我简单介绍,之后,开始一个个往外蹦词。

她住在仁川,但在首尔也有家。

她来巴黎是为了,待在巴黎;但她在巴黎的时间不长了,来年夏天就要回去了。

韩国,职场,婚姻;韩国女性的压力非常非常大;她的母亲在首尔;她的父亲是个“很传统的韩国父亲”。

她也很喜欢意大利,喜欢南欧,因为阳光更好,天候更温暖;她喜欢巴黎,但不喜欢巴黎的冬天,她待在巴黎,更多的是可以躲着,不用回韩国去;韩国的女性生活,跟巴黎的很不同……

她说着,教授听着,偶尔帮她说出几个她想表达但不知道如何念的法语词,拉斐尔就点头嗯一声,然后继续说下去。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到后来法语夹杂着英语,以及我听不懂的韩语:她喜欢巴黎的春夏,因为有阳光。她梦想过做芭蕾舞演员,被爸爸阻断了;仁川有海,但是到了冬天就很少出太阳。她喜欢巴黎,喜欢K-Mart超市里的五花碎肉和年糕……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拉斐尔。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拉斐尔。

转过年的春天,拉斐尔没来上课。

后来我听人说起,拉斐尔逝世了。

四个不算亲近的同学提供了四个不同的说法,计有:在巴黎遭遇车祸;回韩国度假期间遭遇车祸;在巴黎自杀;回韩国后自杀——提出后两种说法的人,还追加了一些“是不是情感问题啊”的猜想。

当然,也很快过去了。

我至今不知道拉斐尔是如何过世的。交情实在不算深,所以也谈不到去追根溯源。

只是有时候去到博物馆,去到大道上,就无法不想起:以前与她在街上遇到时,她略带惊异的神情,以及那些一丝不苟的笔记。

我与那位教授再次相遇,是在某咖啡馆。他当时正忙于找人翻译他写的巴黎画廊与电影院小史,过来跟我搭了几句话,自然带到了拉斐尔。

我说了拉斐尔逝世的事。教授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车祸,还是自杀。

“我不知道这两个哪个更糟。”教授说。

我也不知道。

虽然按照正常想法,一个人出车祸过世,似乎比起自杀者要少一些绝望,但我们谁都不是当事人。谁都无法为她安排命运。

我偶尔还是想得起她那天在幽暗的室内,滔滔不绝,仿佛独白似的,说着自己的事。我总觉得,她还有许多笔记,以及许多笔记里没有记载的秘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随着她一起,消逝了。

我能够从她描绘的词句里,想象出一些片段,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要去想。

500

一年多后,某周日,我坐电车去夏洛蒂体育场。在体育场下车时,看见一大批学生闹嚷嚷地上车,手里都拿着笔记本,灿然欢笑,一派常见的“被教授带到公园或露天去讲课,刚刚下课了”的样子。

其中一个女孩子,拿着笔记本,梳着橘色的马尾,穿着白底红花的毛衣。我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车门已经关上了。我下意识跟着车走了两步。旁边的黑人小伙子诧异地看着我。

我想大概是看错了。

何况世上发型打扮相似的人,还真挺多。

那天阳光很好,是拉斐尔如果还在世的话,会高兴地沿街奔走的天气。我在回程时默默地祝祷了两站路。

我简直荒诞地希望,我看见的是拉斐尔,而此前听到的一切关于她逝世的传言,都是假的。

倘其不然,那么,但愿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以及她们那些厚厚、璀璨的、记载着对世上所有新奇知识热爱的笔记,以及她们每个人都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命运的垂眷与呵护。

差不多三四年前写的一篇文了(旧一点的读者诸君,大概在某v字打头的杂志或者我的公号看过这篇)。真事。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