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山里子：我的丈夫怎么从鬼子变成了人

 元山里子  中日双语作家

1946年5月1日，有场很有名的日本共产党领导全民集会。在会上有一个著名的演讲，演讲者是当时的日本的人民英雄德田球一，他也是日本战后第一任共产党总书记。元山俊美去听了他的演讲，他被德田球一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另外他也非常支持这个政党的理念，坚持和平，于是就毅然决然地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当年他26岁。

我是元山里子，我今天想讲讲我丈夫，是怎么从一个日本鬼子变成了坚定的反战斗士。

1940年，他从日本岛根县被一纸军令征兵到中国，那一年他19岁。他到战场前，是一个火车司机。到了1940年，八年抗战中期，他被分配去当技术兵。1944年中国的抗日战争，我们节节胜利，日本节节溃败，他在湖南迎接了日本投降，并过了六个月的俘虏生活。

一、中国战场经历

1. 从亚洲情怀到看出日军的侵略真相

我们先看他进入军队前是怎么被洗脑的。19岁被征兵到军队，在到中国的前一夜，日本军官把他们集中在广场上，对他们演讲洗脑。洗脑不像电影里会拿活人做实验，将军甚至用一种非常亲和的、启发性的讲话。

“诸位明天就要到中国去了，一定有很多人想过，我们好好的在日本平平安安过日子，为什么要到中国那么遥远、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去打仗？亚洲是全世界最大的洲，但这个洲只有两个独立的国家，大和民族日本和邻居的中国。但现在欧美列强也开始盯着我们，要侵略我们，所以我们要武装起来，去帮助邻居中国。中国人民是欢迎我们的。现在全是欧美列强的殖民地，他们却贼喊捉贼，说我们在搞军国主义，其实我们是要保卫自己。前面一条路是我们武装起来保卫自己的国家，第二条路就是我们举手投降，乖乖地做他们的殖民地，你们觉得我们应该走哪一条路？”

士兵异口同声地说走第一条路。洗脑很厉害，把侵略粉饰成正当行动，是所有独裁者的技能。元山俊美当时听得热血沸腾，抱着保卫国家、帮助中国、拯救亚洲的情怀到了前线。

第二天元山俊美一到中国，就感觉不对。不像将军说的，他发现所有遇到的中国人，眼神都是非常愤恨、鄙夷。他在日本19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眼神。元山被派到湖南前线时是铁道兵，在要去破坏衡阳车站路上，遇到了游击队的袭击。元山有一个关系很好的老乡，叫山本三郎。一个弹片从山本的腹部穿过去，他飞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肠子，突然间大喊一声：“难道这就是天皇给我们的报酬吗？见鬼去吧！”当即死在元山的面前。这一句话对元山来说是惊天动地，那个年代是不能怀疑天皇的，天皇是绝对权威。山本临死前生命的呐喊，对元山触动很大。

2. 与中国人从敌人到朋友

他被分配到湖南，湖南水路非常发达，他们没有火车开了，就改成水路运输军火。当时日本并没有木船，船都是从老乡那儿押过来，每条船都派一个日本士兵押运，船员就是中国老百姓。平时这些日本兵对船员非常凶，不让他们吃饭，对他们又打又骂。但元山因为对这场战争已经有所质疑，所以他对这些船工很和蔼。

有一天他们走到湖中心，突然遇到了游击队的袭击，湖中心没有地方可以跑。这时候船老大就悄悄地拉了一下元山的衣袖，暗示他我们可以躲到船舱里，元山就跟他们一起赶快躲进了船舱，捡回了一条命。这条命反而是他的敌人，我们中国人救回来的。中国人做这件事意义非常大，打死他很容易，日本政府也不怕打死几个日本兵，他们有的是炮灰。但如果培养一个跟中国人感情上能够疏通的日本人，那是不得了的事。船老大的人性、善良培养了一个坚定的反战分子，从那一天起元山觉得自己不能够以中国人为敌，而且他痛恨把自己变成中国人的敌人的日本政府。

1945年日本投降后，日本兵全部变成了俘虏。元山俊美他们分队因为船老大介绍修路的活，他们活了下来，直到1946年，他们才回到日本。

二、反战生涯

1. 加入日本共产党

1946年5月1日，有场很有名的日本共产党领导全民集会。在会上有一个著名的演讲，演讲者是当时的日本的人民英雄德田球一，他也是日本战后第一任共产党总书记。元山俊美去听了他的演讲，他被德田球一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另外他也非常支持这个政党的理念，坚持和平，于是就毅然决然地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当年他26岁。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当时美国的联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和日本政府联合起来发通缉，要逮捕德田球一。8月份，日本共产党的一位领导秘密地会见了元山，让他帮助转移德田球一，元山答应了。那一天转移很顺利，这件事他一直保密，直到他快去世的前几天才告诉我，这是他一生之中最为自豪的一件事。

2. 在日本受政治迫害，被剥夺工作

1971年，日本共产党率领代表团参加苏联的世界和平大会。元山俊美因为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所以也去参加。在参加大会以前他去公司请假，结果被部长威胁。这时候元山才知道，他被列入了日本政府的黑名单。他还是坚持去了，结果被公司开除。在日本，终身制是企业的一个信条。所谓终身制，就是在这个公司从第一天进去，到60岁退休，都是有保证的。如果把人开除了，等于说就没有工作的路了。

3. 成为反战斗士

上帝是公平的，他让一个人变成了穷人，也让元山变成了时间的富人。他一下子是24小时都是自由的了，所以就百分之百地投入了反战的运动。

3.1 反对修改教科书

1996年，日本成立了 一个“新历史教科书编撰会”的右翼组织，指责日本现有的历史教科书是“自虐历史”，提出要修改教科书。元山俊美当然是坚决反对美化侵略战争的，他和反战团体同志们，在各地进行抗议、游行、召开演讲会，反对和抵制《新历史教科书》，最后这本《新历史教科书》遭到了惨败。

3.2 反对右翼参拜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是日本国家修建的，里面祭祀的名义上是为了国家而牺牲的人。当靖国神社把被国际法庭绞死的战犯东条英机等人也放到里祭祀，引发很多人的义愤。每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之日，元山俊美看到日本的政要到靖国神社里去参拜就气愤不已，血压升高，心脏跳动不正常。

元山说：“我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差点被送进靖国神社，所以我应该是对靖国神社问题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吧。按照靖国神社的祭祀标准，只有在战场上战死的人，才可以被祭祀，我气愤的是，战犯东条英机他们不是在战场上死的，是被作为罪犯绞死的；其次，他们并不是战争的牺牲者，恰恰是战争的发动者，是加害者，不是被害者。现在靖国神社却把‘加害者’和‘被害者’混淆起来，好像发动这场战争的人也成了受害者，这不是公开地为侵略战争翻案吗？”

3.3 揭露日军“731”部队在中国的犯罪事实

第三个活动就是揭露731部队的罪行，大家应该都对这个比较熟悉，但是日本人的年轻人不知道，所以元山俊美觉得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公布出来。他通过办展览、演讲等活动宣传这段历史。

有一次，元山俊美到中野车站旁边的一个广场进行演讲，控诉731部队的罪行。元山因为想让人家听得清楚，所以他站在一个啤酒瓶箱子上面讲话，那个箱子有50公分高。突然，有一个右翼分子从元山的背后跑出来，就这么一推，元山就跌在了地板上，老人家当时已经76岁了。他用手撑住了身体，手流了很多血。我想叫救护车，元山却说这个时候如果退却，就等于让右翼分子得逞了，不行。所以他从地上爬起来，甩一甩身上的灰尘，把麦克风拿起来，继续讲。

​三、从“鬼子兵”到坚定的反战社会活动家的心路历程

1、内因

元山俊美比较敢于质疑。因为家里没让他去念大学，他自己一边工作，一边把钱拿去买日本法政大学的教授的讲义。他的理想是当一个人民律师，可惜没有实现。这些事情使得他养成敢于质疑、善于思考的习惯。

2、外因

元山俊美这个人运气很好，他几次能近距离地接触中国人。和中国人接触后，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使本来潜在的一些优秀的东西、一些人性的东西得到激发。

1944年秋天，元山在湖南冷水滩被派去看管四名游击队嫌疑犯，这几个人的手被捆起来，用绳子串在一起。如果有人试图跳水逃跑，就会把别人也拖下水，绳子拴在一起的几个人在水中挣扎，谁也跑不掉。这种用舢板船关人的方法，成本低，当时在湖南日军经常采用。

这四名嫌疑犯带头的老大名叫卞庆，其他三人都很年轻，元山的任务就是看管他们。所谓看管，就是白天黑夜都跟嫌疑犯一起在舢板上，卞庆他们四人从小长在水边，非常适应这样的船上生活，而元山不适应，时间长了会晕船。于是卞庆他们就教元山怎么站在船上不会失去平衡；什么姿势吃饭，才不会晕呕，甚至他们还教元山说中国话。几天下来，元山感到自己有点错位了，好像是跟四位朋友在一起生活。

元山跟这四名游击队嫌疑犯共同生活了4天后，上面忽然传来命令，让驻防在冷水滩据点的日军部队放弃据点，准备近日全体撤退与大部队会合。大队长命令元山：“你自己处理掉他们吧。”

这种命令在日军中时常发生，意思就是“杀掉”，这就要看具体执行人怎么处置了。元山心想：“这四位中国人跟自己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有父母、兄弟姐妹，卞庆还有妻子和儿子。”所以元山下定决心放走他们。傍晚时，元山解开卞庆等人的绳索，对他们说：“你们走吧。”卞庆睁大眼睛，怀疑地对元山说：“你是不是要等我们上岸以后，再从背后开枪打死我们？”元山说：“如果你们不放心，等天黑以后，我在船舱里睡觉，你们趁机悄悄地走。到时候我就说，你们在我睡觉时逃走了。”晚上元山到船舱假装睡下，听见卞庆他们悄悄地走了。元山心里感到很快慰，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本来元山与卞庆他们的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天亮时，元山从舢板上起来，在一片清晨特有的薄纱式空气中，突然隐约看到卞庆他们四个人匆匆向这里走来。这时，轮到元山紧张起来，一瞬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大事不好，难道他们武装起来要来杀我了？”

可是等看清卞庆他们四个人的面孔时，元山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不必用语言就可以传达的友善之色。顿时，元山放心了，手中紧握的枪，也不知不觉放了下来。只见卞庆从破旧的衣服下拿出一瓶老酒，旁边的年轻人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破口的小瓷碗。卞庆打开酒瓶，年轻人把破碗郑重地递给元山。卞庆往破碗里倒满了老酒，然后说：“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就用这碗老酒代表我们的感谢之情吧。”然后，卞庆四人齐声说：“为元山干杯！”

元山高兴地接过破碗，一仰脖把这破碗里的老酒喝了，这是元山在中国五年中，第一次喝中国老酒，当然也是元山24岁生涯中第一次喝老酒。酒的文化，中国和日本是一样的，是一种最高的情义之表达，元山激动地抱住卞庆，一种被人信任的自豪感，浑然冲动地涌上心头。

元山从此一生不喝日本清酒，也不喝洋酒，只喝中国老酒。也许是这碗年轻时候的湖南老酒，太令他难以忘怀了吧。

四、结尾

战争这个话题特别的大，一般都是在公众记忆里，只有比较少的个人记忆。1945年8月15号，是中国人民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胜利的一天。我们欢欣鼓舞，日本垂头丧气，有很多人在那一天切腹自杀。如果加进个人记忆，你能够发现不是全都这样。

元山俊美8月15号那天，他在车站那里整理一些武器，然后遇到一个军官。这个军官骑着马从他旁边走过去，看到他在整理武器，就告诉他，你不要再整理武器了，丢下武器，好好地活着回去吧。元山俊美吓一跳，叫我们丢下武器活着回去？然后想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已经投降了。这个军官再转过来跟他说投降了。当时他听到的这个命令，是他六年日本军队的生活中第一次人性化的命令。他仰头望着中国的天空，他五年来没有一次看天空。

为什么？日本人是贼，是侵略军，他们很害怕，随时都很警惕，猫着腰，从来不敢昂着头走路。突然间他就闻到了湖南土地的香味，也闻到了树木花草的香味，这是元山俊美在知道投降的这一刻的感想。这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是一个震撼的个人记忆，他鲜活了历史的那一刻。

元山俊美是2002年去世的。但有幸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两年，他买了200株樱花树，送到他当年的战场，湖南。他送给湖南人民，表示他对中国人民的道歉，还有表示日中友好世世代代。16年后，我和当年与元山俊美一起去湖南种植樱花树的日本朋友们重访樱花林，在樱花树下祈愿和平。回日本后撰写了元山俊美的回忆录。

我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