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世界里,为什么他们却要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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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第71期,在我们的常规视角中,孩子总是跟天真快乐、无忧无虑联系在一起,我们单方面地以为孩子的世界一片热闹,但却很少有人真正走进孩子的生活,倾听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困境。

又或是限于地缘的隔膜,或是碍于身份的壁垒,有些孩子的声音则更加难以被传达,被听见。如果没人主动走进他们,那这些本该奔腾如瀑布的生命就将在一片静寂中,像水迹一样悄悄蒸发,无人知晓。

今天的深读,就带你走进两个孩子的真实故事,在他们并不成熟的表述中,有他们对生活的挣扎、对现实的迷惑、以及对美好未来的一丝自己或许都不曾察觉的渴望。读过后你会了解,在喧嚣的世界中,他们的声音本不该如此安静。

 “五岁的我,还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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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以前的孟新苗有家,在长春市郊一片倒闭的工厂区,比街对面废弃的别墅区更加寥落,到了晚上路灯都是瞎的。孟新苗家住着简易的平房,冬天烧炕取暖。爸爸下岗前是设计建筑图纸的技术工,妈妈在街上捡破烂。爸爸当技工的风光,孟新苗也记得一二,“老有人来家里送东西,玩具”,虽说都不是值钱物什。

和这里多数的男人一样,下岗之后的爸爸开始酗酒,消耗掉微薄的买断工龄费,醉酒后除了和几个来往的伙计吹牛,就是对着母亲和孟新苗动拳头。随着妈妈从街上捡回来的几个零头不断被填进酒瓶里,父母之间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不时波及孟新苗身上。

灾殃终究在五岁那年发生。一个飘雪的冬夜,一家人在炕上,爸爸像以往那样喝醉了酒,刚好孟新苗觉得炕冷,哭闹了两句,惹出了爸爸的火气,手拿一个酒瓶要砸过来。妈妈护住孟新苗,却将怒火牵连到了自己。爸爸大声叱骂,开始动手打妈妈。开始是鸡毛掸子,后来是拖把,拖把打断后用拖把杆子,再后来直接拿脚踹胸口。妈妈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微弱。爸爸没有停手的意思,孟新苗在炕上看着,呆住了。殴打惊动了邻居,警察赶到的时候,爸爸还在对着没有了呼吸的妈妈拳打脚踢,并且开始打警察。警察忙于制服爸爸,“让我待着别动”。后来孟新苗跑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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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讲述这个场景,孟新苗用了四次。最初是说,“爸去世了,妈给我养到五岁,把我扔到了大街上”。第二次说是“爸爸刚要开始动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带到大街上”。第三次讲出自己目睹了爸爸亲手打死妈妈。最后一次,在伙伴早起叠被子的不相干时刻,特意描述了爸爸捶妈妈后背,脚踹妈妈胸口,妈妈大声喘息的细节。

讲完之后,他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对这个在心里搁了太久,现在总算讲出来的情节,应该怎么办。

警察抓走了爸爸,没有找到孟新苗,孟新苗在街上乱走,雪花落进他的眼睛,湿了又干,眼睛快要冻住。幸好一个女人把他带走,送到了福利院

“那个阿姨姓李,人很好看。”孟新苗说。当时他只有个小名叫小孟子,李阿姨在福利院登记时给他起了这个大名。李阿姨的丈夫是福利院院长,孟新苗后来觉得,是警察让她来找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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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条件不错,吃得和现在的孤儿学校差不多,冬天房间暖气也足。李阿姨对孟新苗很好,常常带他去游乐场玩,有时去游泳。李阿姨没来的时候,福利院里很孤独。孟新苗一个人住一个大房间,其他几个孩子都是患病的,不敢一起玩。“每天晚上都刮风”。一直飘动的窗帘,成了孟新苗梦境挥之不去的布景,掩映着那个雪夜的心摧胆裂

福利院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因为要上学,孟新苗到了孤儿学校。第二年,孟新苗回过一次福利院,福利院每年还会捐助他几百块钱。李阿姨也会来探视。前一次李阿姨来学校接孟新苗去她家玩,因为打出租车太贵,两人一起走了很远,腿都走麻了,却仍旧盼望再去。

“很想她。”亲手打死了妈妈的爸爸,如今在坐牢,或许终身难以出狱。爷爷奶奶早年就不在了。来到孤儿学校前,李阿姨是在这个世上离孟新苗最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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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新苗的宿舍有四个人,他不是年龄最小,不是功课最好,也不是被子叠得最整齐的那个。

但他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聪明,这或许是他被领养人选中的原因,老师可惜地说他的聪明“没有用在功课上”。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份聪明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像一个拿在手里没有玩熟的魔方,有时碰巧解开了,有时打乱了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毕竟,没有什么人告诉过他,这是属于你的

体育馆和音乐室里都有孟新苗。他颠球的功夫处于中游,大约四五十个,过不了百。但偶尔,他也能脚面上颠着球顺中线前行,一直走过老师规定的“河界”,过了界自己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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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乐室一片嗡嗡的管乐声里,他有点半心半意地吹着带栓的长号,勃拉姆斯的协奏曲他能吹开头一节,《运动员进行曲》也能来上一段。比起响亮的铜管乐器,他怀念的是三年级时吹的萨克斯,有一种类似木管的柔婉调子,现在是隔壁的低年级同学在吹奏。

由萨克斯换成长号,是不得已的意外。以前教孟新苗一级音乐小组的老师调走,新的老师没有到位,只好放弃练了两年的乐器。过了一年新的老师到来,又不好换回去。指导老师说,虽然学校条件不错,但孤儿们没有家庭支援,音乐练习很难坚持到成材,毕竟上中职只有数控和财会两个专业,如果在本校上高中,最后也需要参加普通高考或上高职。虽然不乏有天赋的孩子,但能走上艺术之路的仍旧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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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放在教室橱柜里的葫芦丝,显然更受孟新苗喜欢。在课间做眼保健操时,孟新苗拿出葫芦丝,吹奏刚学到的《龙的传人》,只有后半段一两处走音。他更喜欢的,是那些抒情风味的民歌,当听到我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立刻着了迷地要求重复几遍,没有厌烦下来的时候。歌曲中伴侣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帘飘动的福利院长夜,或者那个噩梦的冬夜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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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漂洋过海的旅程中,孟新苗也领略了夜晚的孤独。飞机上很闷,灯光也调暗了,无法入睡的孟新苗看腻了小电影,打开头顶的小灯,扭向舷窗外的方向,照亮茫茫星夜中一小片黑暗。在学校和公益组织合作开设的梦想课程“去远方”中,孟新苗和同组伙伴们规划过去上海,在异国风情的外滩观光,去迪士尼游玩,登上一艘黄浦江上的轮船,找一家住的酒店。但他从没想过会去到美国那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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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养人的家在圣路易斯,是一个白人家庭,自家有一个长子。孟新苗和白人哥哥相处不错,反倒和同是被收养的华裔妹妹有点磕绊,或许是担心新来的哥哥分走了亲情,她有点“欺负”孟新苗,会拿走他的东西。美国爸爸是个生物学家,孟新苗在那边的大森林里捡到的一个乌龟壳,被爸爸拿去研究。

据六年级班主任说,刚开始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孟新苗还是挺骄傲,在同学面前有了谈资。但是收养的进程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没有预想中顺利,“他感到有些受挫,我让他调整好心态,能去自然好,去不了也不要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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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口头上说并不太想去美国,但孟新苗称呼美国领养人“爸爸”时已经很自然,也在期待年底领养人过来,明年初办理手续带自己出国。

毕竟,孤儿学校虽然热闹,终究是人生的预备,像是很多片雪花的聚集。到了高中毕业,伙伴们需要各奔东西。而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孟新苗会重新得到一个家。


 “运动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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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得到奖励的室友“猴哥”和孟新苗去微机室上网的时候,奇奇只能在宿舍楼办公室挨训,坐在门口一只小垫子上,所有来往的同学都能看见,“栽了”,起因是昨夜的敲墙。

昨晚宿舍楼熄灯后动静不小,似乎有人敲击,又有人跑动,喊叫,压抑了一个星期的躁动,在周五的晚上稍稍释放出来。奇奇说,他敲墙的原因,是隔壁有人先用手指刮墙,弄得他睡不着。

“栽了”是奇奇的家常便饭,几乎没有哪一天他是不违规的。到达学校之初,上课铃响过,他总是在外面。一篇需要抄写单词的英语课堂作业,和一套课间眼保健操,都很快会让他失去兴趣,“常常不在座位上”。练习册上的字也写得伸胳膊踢腿。似乎他身上装了过剩的许多弹簧,没有一刻能安静,正像他自命的“运动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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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奇说,他是1500米冠军,跳远冠军,足球天才,颠球能到125下。但晚上在体育馆的训练中,教练说从来没这回事。在我眼前奇奇一次又一次尝试,最好的成绩不过是一次22下,一次27下,比只颠十来下的孟新苗好一点。而班长殷志奇轻易就能颠80个。输掉两人分组对抗的奇奇,不得不在地上费力地做俯卧撑。

奇奇说自己是“足球天才”的例证,是他参加了小学足球队,司职边锋,“进球厉害”。刚才在室外有积雪的草坪上踢球,奇奇的射门确实刁钻,但在颠球上,他还没法挑战年纪大的同学。

半年前,奇奇跟队去了长沙参加比赛。“十二支队伍中拿了第八名”。但事实是全队一个球没进,担任替补的奇奇也根本没上过场,原因是年纪小。好在他对这些事实并不隐晦。

生活老师说奇奇去长沙以前忐忑不安,一再询问“表现不好能不能去成”。去了回来在同学面前说“坐火车太累,两天两夜,都不想去了”,但后来又私下问她“还有没有机会能去”。正像孟新苗的漂洋过海一样,去过长沙也成了到这里两年来奇奇最风光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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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每天违规,奇奇与各种荣誉和表扬基本没有份,但生活老师说他为人仗义,也想要表现,平时有什么事特别积极,抢着去做,“只是总做不好”

在所有学校的孤儿中,奇奇是最主动接触我的一位。“看这儿,这是主角!”当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聊天的时候,他站在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但在奇奇自己的故事里,他根本不是主角,我们终于在微机室里坐下,开始聊天的时候,他显得踌躇不决,随时把话题转移到战争和中超上去。那个吉林敦化郊外叫作雁鸣湖的小镇,还有那里的生身记忆,对奇奇来说,是比坐在办公室地上挨训更难面对的事

在那个小镇上,奇奇曾经有三个亲人,父亲母亲和奶奶,但记忆中清晰的只有奶奶,父亲来去匆匆,母亲则在他出生不到三个月时离开了。母亲是朝鲜人。奶奶告诉奇奇,她“跑了”,经由北京去了韩国。但老师说,奇奇的母亲其实是遣返回了朝鲜,人可能已经不在了,“孩子大约接受不了事实”

奇奇只见过妈妈的照片,“长得挺好看的,长头发”,只是人很瘦,个子又矮,说明了国境线那边的生活状况和妈妈当初跑过来的原因。奶奶藏起了这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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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妈妈的结合,是爸爸的第二次婚姻。离婚的大妈带走了奇奇的哥哥,现在已经读大学,兄弟二人见过面,但没说过话。两次婚姻失败之后,爸爸在家的时间更少,喝酒的时候更多了。

爸爸去了北京当保安。奇奇的记忆中,他没钱了才回家来,有钱就走了,“去玩儿”。只有一次,爸爸带奇奇去敦化,给他买了东西吃。

在家时候,爸爸总是在喝酒,白酒、啤酒,混着喝。“一个人喝,喝醉了就去睡觉,睡着睡着就吐了”。看见奇奇淘,爸爸的办法是拿大棒子打。

奇奇没有去过北京。两年前一天他听奶奶说,爸爸在北京死了,是喝酒喝死的。“奶奶不伤心,因为家里的钱被爸爸花光了”。爸爸的骨灰奶奶没去要,家里也没有保留爸爸的照片。奇奇没有梦见过爸爸,但“挺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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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世前后,家乡已经没有学校愿意要奇奇了。“我太淘”,直到被学校开除,经过一段时间,转到另一所学校,过一段又被开除。奶奶束手无策,终于将他送到了孤儿学校。

在这里,“我比从前守规矩了一点儿”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守规矩。”奇奇又说。

在课堂上,奇奇只有一次是表现得认真的。音乐老师教了一首新歌《爱》,“爱是看不到的语言,爱是摸不到的感觉”,结尾是“那前方漫漫人生路,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奇奇和同学们一起安静地抄写歌词,跟着屏幕上的童声轻轻哼唱。下课铃响了,奇奇在座位上站起来,带头请老师再放一遍

离开孤儿学校的时候,奇奇并没有来送我,起因或许是我看到了他坐在办公室地上的窘境。或许是他在和“猴哥”互打耳光逗乐的时候出手过重,又不让猴哥打回来,受到了我的批评。

但头一天晚上,奇奇来到我住的宿舍,跟我聊天的间隙,轻轻帮我拉上了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帘

本文所选片段摘录自《寂静的孩子》,有删节,袁凌 著,2019年6月由中信 · 大方出版,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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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Captain

图片来源 = GIPHY、《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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