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聃:从历史的角度重新思考“修昔底德陷阱”

​来源||知世书坊

8月17日下午,《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译者、暨南大学教授陈定定、复旦大学副教授陈玉聃于大隐书局(武康大楼店)进行新书分享活动,与读者一同分享了他们对“修昔底德陷阱”和中美关系发展的看法。本期文章推送分享陈玉聃老师在新书分享会上的发言,文章根据录音整理。感谢陈定定、陈玉聃两位老师,以及大隐书局(武康大楼店)对新书分享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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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起源

 

“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概念是怎样一下子变得很热门的呢,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话题,我稍微做过一点点研究和追溯。修昔底德是个2000多年前的人。“修昔底德陷阱”这个词被艾利森教授发明出来,大概是在2011年、2012年的时候,而且一开始不是出现在学术作品中,而是出现在他给《金融时报》和《纽约时报》写的评论里面,讲的什么问题呢?不是讲历史,而是讲中美关系。

他讲到中美关系的时候,就专门提到中国和美国之间可能存在一个“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概念其实很简单,就是说中国是第二大国家,美国是第一大国家,中国可能成为一个崛起国,而美国肯定是一个霸权国或者主导国家,那么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霸权国和崛起国之间很可能会爆发一场战争。他如果光是这么说就不能吸引眼球,所以他就引用了“修昔底德陷阱”这个词。

这个词发明出来指的是什么呢?大家如果看过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话,就可以知道,艾利森教授直接引用的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23节当中修昔底德关于战争爆发原因的一段解释,《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书,它看上去是很客观的,修昔底德很小心地把自己隐藏在幕后,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偶尔发表一下自己观点的地方,学界就会非常重视,因为他跳出来说的肯定是代表他自己很真实的想法,偶尔说两句话肯定很有力量。第1卷第23节当中关于战争爆发的原因,以及后面在第1卷第118节等很多地方他都反复地说,那说明是很重要的。艾利森所引用到的这一句话就是说,雅典实力的增长和斯巴达对于雅典实力增长的恐惧,使得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变得不可避免。但是对于这句话的解读其实是可以有很多种版本的,我们从表面上看,是雅典实力的增长,然后斯巴达对此的恐惧,使得战争不可避免,就是雅典在挑战斯巴达的地位。就好像中国实力的增长,也许会让美国对中国产生恐惧,然后使得中美之间有一场战争或者一场竞争。

伯罗奔尼撒战争为什么会爆发?

 艾利森教授就是在这个角度上把这段历史运用到对于中美关系的分析上面,但是从纯粹的历史的角度来说,他这句话可能有断章取义之嫌。因为我们从这句话当中,看不出谁是挑战国,我们光看这句话,然后联系到当下的这个政治环境,会以为中国和雅典一样是挑战国,然后美国和斯巴达一样是霸权国。但问题是在当时的希腊世界,斯巴达的力量是远远没有雅典的力量强大的,斯巴达只是一个地区性的霸权。如果我们对那段历史比较熟悉的话,就知道雅典的愿景,或者说它的视野是很宽广的,因为雅典主要是一个海上的民族,用现在的话来说,“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雅典是有点向外扩张型的。而斯巴达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国家,我们都知道斯巴达陆军很强,文化不是很强,但是陆军再强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它就龟缩在希腊最南部的伯罗奔尼撒这块地方。伯罗奔尼撒这个地方,我们有的时候叫伯罗奔尼撒半岛,其实伯罗奔尼撒当中的“尼撒”就是岛或者半岛的意思。在伯罗奔尼撒这个地方,斯巴达是伯罗奔尼撒同盟的领袖,但是在这个同盟当中,它也不是说一不二的,它的实力并不是非常的强,它也并不是当时希腊世界的霸主。    

有两个很有意思的历史知识。第一,雅典为什么会成为当时希腊的头号强国,这主要和希波战争是分不开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发生在公元前431年,从公元前431年,一直打到公元前404年,打了20多年。在战争爆发之前,是希腊尤其是雅典的黄金时代。但雅典一下子强盛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家肯定也都听说过,就是希波战争,共两次希波战争,公元前480年结束。在希波战争结束之后,雅典和斯巴达因为在这个战争当中是领导性的城邦,就等于是盟主了,带领大家共同反抗波斯人的入侵,所以这两个城邦获得了非常崇高的地位,但是一开始名义上的盟主其实并不是雅典,而是斯巴达,斯巴达陆军比较强。然后虽然雅典的海军比较强,但是名义上的盟主是斯巴达,而且斯巴达当时的国王之一,甚至还带领着希腊联军准备向波斯的本土——那个时候叫做小亚细亚,现在叫做西亚地区——开始进发,但是斯巴达人自己把国王给撤回来了,也就是说他们自己放弃了对于希腊世界的领导权。为什么?因为他们非常保守,他们觉得斯巴达国王跑出去,好像越来越变得不像话了,斯巴达的风格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就是很简朴,然后大家发觉这个国王跑出去以后,好像越来越接受东方式专制君主的奢华方式,所以说不行,败坏了我们的风气,就让国王回来了,那领导权给谁了呢,就主动就交给雅典。

所以雅典在这个时候获得了对于希腊至少很多城邦的领导权,或者说统治权,然后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从希波战争结束,一直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这50年的时间里,是希腊最辉煌的一段时期。因为雅典最辉煌,而我们对于希腊文明的理解大多数都是基于雅典的。雅典为什么会在这段时间攀上顶峰?这与它对于整个希腊世界的领导权是分不开的。一个城邦如何能够脱颖而出,代表一个地方的文明呢?有一种很方便的办法,就是把其他地方的养料都吸引过来。雅典当时其实就是这样做的,雅典成立了提洛同盟,这个同盟一开始是反抗波斯人的。有一个提洛岛,整个同盟开会都是在这个提洛岛上。雅典周围就聚集了一批城邦,雅典是盟主。

但是到了后来这个提洛同盟就变质了,现在史学界也有称其为雅典帝国的。那么雅典帝国或者说这个提洛同盟变成什么样子呢?本来大家上交一定的钱,比如打仗的时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但是到了后来收集这个钱的这个金库就不在提洛岛上了,雅典人把它直接搬到雅典城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辉煌的雅典建筑艺术品,其实很多是靠这笔钱建立起来的,也就是它是靠搜刮其他城邦的民脂民膏建立起来的。雅典在这个50年当中,即公元前480年到公元前431年这个过程当中实力是非常强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它的实力达到顶峰是在什么时候呢?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些历史学家觉得雅典实力达到顶峰,并不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之前。按理来说,你实力越来越强,达到了顶峰,所以另外一个大国看不下去了,觉得你要威胁我了,所以要去压制你。但是,按照一些历史学家的研究,雅典实力达到顶峰,是在公元前450年,那个时候斯巴达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到公元前431年的时候,或者是公元前433年左右,斯巴达人开始恐惧了?之前雅典实力那么强的时候不恐惧,为什么到现在恐惧呢?情况其实是非常复杂的,有一系列偶然的因素使斯巴达对雅典产生了恐惧。但是恐惧的是什么呢?其实恐惧的并不是雅典要成为一个希腊的霸主,雅典其实已经是希腊的霸主。因为当时雅典的势力,由于这一系列的事情,已经伸到了斯巴达旁边,涉入到斯巴达周围一些比较大的城邦,比如说科林斯等城邦的一些利益,所以斯巴达人不得不作出反应。修昔底德其实也提到了这一点。所以,我觉得我们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要带着一个疑问,就是斯巴达为什么不得不作出反应。是不是真的因为雅典要成为一个世界性话题,我认为并不是这样,因为斯巴达当时本身就不是守成国或霸主国,主要的是两方的冲突,到了不可避免的阶段。

 

主导国家行为的三个动机 

问题又来了,为什么雅典人会走上扩张的道路?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好像国家变得越来越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对于雅典来说并不一定是这样。《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从修昔底德的著作中获得了很多对于理解当下国际环境的灵感。另外还有一些学者也从修昔底德的作品当中获得了对当代国际政治的理解,只不过没有这本书畅销而已,其中有一种理解就是从国家的对外政策角度分析着手,引用的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72-78节雅典使者在斯巴达公民大会上的一个演讲,其中提到了非常著名的三个要素,来说明雅典为什么会扩张,雅典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帝国。比较有意思的是雅典人特别提到:“处于这样的环境我们被迫走上了这样的道路(发展帝国)以至于今日,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因素,首要的就是恐惧,然后是荣誉,其后是利益。”就像我们说中国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我不可能说我们不得不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但是雅典人却说自己成为帝国是“被迫”或者说“不得不”如此。为什么?他提到了国家的三个主导性的动机,一个是荣誉,一个是恐惧,一个是利益。所以其实也有很多学者从这个雅典使者的话当中去解释国际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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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博在《国家为何而战?》一书中,提出了引导国家发动战争的四个普遍动机:恐惧、利益、地位和复仇

恐惧是fear,fear这个词也可以看作是一种spirit,看作是一种精神性的因素,“精神”这个概念是从柏拉图很有名的灵魂三部分来的。灵魂由哪三个部分组成,国家就由哪三个部分组成。柏拉图在《理想国》当中提到人的灵魂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个是理性,一个是激情或者说血性,一个是欲望或者说利益。国家肯定是有理性的,但是国家肯定也是有欲望的,欲望就是国家利益。国家也是讲荣誉的,就是你伤害了我,也许过一段时间我要复仇或者我要成为世界第一,这是我扬眉吐气的时候,这个就是荣誉。每个国家对外政策当中都有这三个要素。那么雅典使者认为荣誉代表着什么?当时50年前,我们雅典人领导整个希腊人去对抗波斯人,这是荣誉;我们作为整个希腊人的盟主,这是荣誉。到了后来,就有了利益的诉求了,比如说这个金库要搬到雅典等等,还有包括地缘政治的利益诉求。

另外一个要素是恐惧,一开始是对波斯帝国的恐惧,至于后来雅典已经成了一个帝国,大家已经对雅典不满了,雅典如果放弃统治权会怎么样?大家会群起而攻之,所以对雅典来说这种情况是很不稳定的,雅典只能维持一个高压的统治,有点像骑虎难下。

荣誉、恐惧和利益这三个要素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读《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这本书时,可能也会看到相关的论述。那么这个区别是在哪里呢?就是艾利森教授这本书,他所理解的“修昔底德陷阱”,用我们学术的话来说叫做一种结构性的矛盾,不管你国家是好是坏,有什么样的心态,只要处于老大和老二这个位置上,处于这个结构当中,总会发生矛盾。但问题是这样一种学说,我们普通人也很好理解,这样一种学说其实并不是艾利森教授的独创,因为在国际关系理论当中,几十年之前其实已经有一个类似的学说,叫做权力变迁理论,就是说第一和第二之间很可能会有一场战争。艾利森教授只不过是用这种通俗的方式重新叙述了权力变迁理论。修昔底德所提到得荣誉、恐惧、利益,更多的是从心理或人性的角度来阐述,就是说每一个个体,它都有一些不可克服的内心矛盾,比如说对荣誉的追求,对利益的追求,以及心中的恐惧,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就是斯巴达的恐惧,使得战争变得不可避免。

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细节,我也想补充一点,就是刚才我也提到,我们都知道这个“修昔底德陷阱”是艾利森教授发明出来的,但是,在它之前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是一个名人,也用到了这个概念,是在1980年的时候。这个人在普通的读者心中,可能比艾利森教授还有名,他曾经写过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说,关于二战的,叫做《战争风云》,后来据说被改编成美剧,这个作者叫做赫尔曼·沃克,他曾经得过普利策文学奖。赫尔曼·沃克在1980年的时候,在美国的海军战争学院做过一个演讲,就是讲如何从历史中理解现实的政治,就提到了“修昔底德陷阱”这个词,当然艾利森教授用的是Thucydides’s Trap。沃克用的是Thucydidean Trap,但是沃克用的“修昔底德陷阱”的意思有点不一样,他可能更加接近修昔底德的原意,就是说我们现在世界上碰到那么多的问题,包括联盟不断的背叛等等,各种各样复杂的问题,人是不是难以摆脱这个“修昔底德陷阱”,人是不是由于内心的一些混乱,由于人性,所以会导致悲剧的产生。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这两种“修昔底德陷阱”。1980年的时候,美国根本不担心中国,美国只担心苏联。所以,在冷战的时候,美国人还没有用到“修昔底德陷阱”这个词,但是,整个冷战当中,很多的政治家和学者都把美苏两国比作当时的雅典和斯巴达,但是和现在的对比正好相反,现在“修昔底德陷阱”当中,大家一听就知道中国被艾利森教授认为相当于雅典,因为中国在崛起,斯巴达相当于美国,因为斯巴达的恐惧,美国也在恐惧。但是在冷战时期,在1980年沃克的这个版本当中,他所描述的世界当中,谁往往被认为是雅典,其实恰恰是美国,为什么?因为在当时大家觉得美国是一个海上强国,雅典也是海上强国,美国是所谓的民主国,雅典也是所谓的民主国。谁被当作斯巴达呢?苏联。为什么?因为斯巴达是一个不民主的国家,苏联也被美国认为是不民主的国家,斯巴达陆军强,苏联也是陆军强,所以正好是和现在反过来的。在冷战的时候美国自认为像雅典,但是在现在的“修昔底德陷阱”当中,美国又自认为是斯巴达,我们在以史为鉴的时候,其实往往是做不到客观的,往往是站在当下去理解历史,借用一句话流传甚广的话来说,“历史有的时候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美国人其实也是这样,它只不过是站在对当前的国际形势的判断当中,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去引用历史的。我们在以史为鉴的过程当中,除了对于历史本身的解读之外,把历史和现实联系起来时要注意纵向的比较。因为历史并不仅仅是重复着自己,有的时候你也要会做出主观的判断。

 

关于本书封面的彩蛋

《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封面很漂亮,设计得很好。这个封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它是梵蒂冈博物馆的一个藏画,古希腊的很多绘画是画在陶制的花瓶上,所以封面上的图案是一个很有名的瓶画。这个瓶画表现的就是《荷马史诗》中特洛伊战争的故事,画中的这两个人,都是希腊一方。希腊人要组建联军攻打特洛伊城,然后打了10年。左边这个人的名字,中文里有的时候翻译成阿喀琉斯,有时候也译成阿基里斯,是希腊神话里最厉害的一个英雄,传说中他母亲是女神,从小就把他浸在冥河里,所以他全身刀枪不入,唯一被他母亲捏住的脚踵(脚后跟)没有被浸到,所以这个地方是他的命门,因此现在英文当中有一个成语叫“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就是讲的这个。

右边的这个人,是希腊阵营中仅次于阿喀琉斯的第二厉害的英雄,英文叫做Ajax,中文译为埃阿斯或者阿贾克斯。阿贾克斯是仅次于阿喀琉斯的英雄。当时拐了海伦的帕里斯(现在法国首都巴黎用的就是帕里斯的名字)打仗不行,但射箭很好,从远方偷袭,一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踵,所以阿喀琉斯就这样死掉了。死了以后,他留下一幅有魔力的盔甲。大家就在会议里表功了,谁的功劳最大,谁就能获得阿喀琉斯的盔甲,阿贾克斯觉得他功劳最大,因为当时阿喀琉斯战死了以后,是他冲锋在前,拿着大盾牌、长矛和剑,与其他人一起把他的尸体抢了回来。

按理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个主角,就是希腊人当中号称最聪明的俄底修斯,《荷马史诗》的第2部《奥德赛》就是以俄底修斯的漂流为主题。俄底修斯是最聪明的人,而且口才最好,在他一番演说之后,希腊人投票,认为俄底修斯应该拿这副盔甲。阿贾克斯拿不到这个盔甲就非常愤怒,愤怒了以后就疯掉了,因为忌妒发疯了,其实这个对我们现在的国际政治也是很有借鉴意义的,因为有一句话叫做“神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阿贾克斯当时发疯了以后,就冲到羊群里面去,把羊群当成是希腊人一通乱砍,然后说我报仇了,我把你们这些敌视我的人全部砍死了。而且《荷马史诗》当中写得很有意思,说是智慧女神蒙蔽了他的双眼,就让他失去理智了,然后把那些羊都砍死了,结果等清醒过来以后他感到极其羞愧就自杀了。就这样希腊第一伟大的英雄被人家偷袭射死了,希腊第二伟大的英雄自杀了。

“疯狂”这个主题其实在整个国际政治研究当中是很缺失的,但又是非常重要的。大家都知道希特勒这个人,可以从精神疾病的角度去解释他的行为,另外一战之前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本身精神上就有点问题,二战之前的日本,也有人从“疯狂”的这个角度去研究。其实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也涉及“疯狂”这一主题,因为这是古希腊人一个恒久的命题,大家看希腊悲剧往往都是人发疯。希腊人有一个重要的概念hubris,如果用英文来说,是violence,译成中文是暴力、狂暴;有的时候这个概念被翻译成arrogance,就是傲慢,中文有时候翻译成狂暴或者僭越,意思就是我觉得我无所不能了,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我强大到可以做一个神,做一个上帝。那么从希腊人的角度来说,波斯人当时发动对希腊的战争,就说明波斯的国王陷入到了这种狂暴或僭越的状态。

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当中其实也有这样一个主题。一开始斯巴达人讨论是不是要向雅典人开战,即宣布雅典人违反合约,当时斯巴达的老国王要大家保持谨慎,修昔底德自己也说这个老国王是睿智温和的,但是大家都不听他的。然后上来一个斯巴达的监察官,发表了一通很短且没有太多逻辑的演说,就要支持向雅典人开战的大声欢呼以做表决,然后大家就在欢呼中群情激愤,气氛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所以大家就开始公民投票,投票说雅典人违反了合约,斯巴达人要向雅典开战。雅典人自己也是这样,其实也陷入到了这种狂暴当中,《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有很多章节写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修昔底德对于“疯狂”,包括《荷马史诗》对于“疯狂”的这种描述,我们在国际政治研究中不应该忽视。在目前的国际政治研究中,从美国或西方的传统来说,强调的更多的可能是理性和利益。大家都要追求国家利益,而且国家利益都可以通过理性来计算,国家领导人也是很理性的。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是很情绪化的,国家领导人也可能是很情绪化的。修昔底德在他的书中,经常把个人和国家相提并论,他认为人和国家都是非常情绪化的,国家就是把人的缺点放大,当然也是把优点放大。

另外封面上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就是他们两个人在下棋,当然这个棋不是像我们现在国际象棋或者象棋那样,完全是靠自己计算,这个画中的棋有点像博彩那样,是有运气成分的,所以我以前看到对这幅图的解读,就是说这幅图其实是有寓意的,暗示着命运的不可琢磨,因为两个人在下棋,谁赢谁输是说不定的。谁能想到这两个希腊最伟大的英雄,一个后来被人偷袭射死,一个后来自己发疯自杀了,这就是命运的不可琢磨性,“命运”其实也是修昔底德论述中的很重要的一个词。我们看到这本书的英文书名Destined for War,英文当中的“destiny”就是命运。而在这个希腊文的原文当中也是用的这个“'ANAΓKH”这个词,这个词就是命中注定或者不可避免的意思。从修昔底德的角度来说,人性当中有很多弱点,人难以克服这些弱点,即使有一些比较理性的、明智的人,比如说斯巴达的老国王,包括雅典的一些伟大的政治家等,但是从很多情况下来说,悲剧之所以会产生,都是因为人性当中不可克服的缺点,这是悲剧的命运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国政治也是一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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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 著

陈定定、傅强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整理:王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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