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南岸(湖北东段)的七个战略要点,以及三方融合的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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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28节]

作者:温骏轩

 编辑:尘埃 /  主播:兆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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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襄九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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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孙权在规划武昌和夏口两城时,肯定没有想到日后这两城在名称的使用上,会变得如此的混乱。好在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用什么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要理解其背后所对应的地理位置。

以此角度来说,用“夏口”和“樊口”这两个地理标签,来对应新旧武昌,要更容易理解它们的地理位置,及地缘政治地位的变迁两相对比,从背靠扬州、控扼荆州的角度来说,樊口这个位置固然是不错的选择,但从辐射面积及经略湖北的角度来说,优势则在两江相交的夏口。

现在我们了解了夏口、樊口这两个水流相交之地的前世今生,那么在鄂东南板块还有没有类似的战略要点,能够引发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关注呢?答案是肯定的。不考虑幕阜山区所包夹而成的那些临江山间盆地,单就幕阜山北这片丘陵来说,最起码还有四个位于区域西南的水口值得一提。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北距夏口约30公里的金口。金口背后是一条叫作“金水河”的河流,其当下的上源是发源于幕阜山北麓的“淦水”。淦水在穿越山麓之下的咸宁市之后,沿途串连起来斧头湖、鲁湖等湖泊,经金水河在今武汉市江夏区境内注入长江。基于其位置及在辐射范围上的优势,两汉时期曾在此建制“沙羡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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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防御江东势力来袭的需要,夏口的位置显然是要重于金口。一旦夏口有失,江东水军将长驱直入整个江汉平原腹地。正因为如此,为了增强夏口的防御力量,黄祖镇守江夏时曾将沙羡的治所和人口由金口迁至夏口。不过当威胁来自于南郡方向,成为前线的就是金口了。

至于这个顺江而下的危机在什么时候暴发过,如果你知道金口南侧有一座临江丘陵叫 “赤矶山”,相信已经猜到了这里所说的威胁,就是著名的“赤壁之战”。只是在历史没有明确记载赤壁之战地理位置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将金口作为一个备选项。

单从在夏口之西驻军抵御曹军的角度来说,金口并不是唯一的选择。自金口沿长江水道向西南方向继续前行约120公,至鄂东南三角区西南角,最起码还有一个水口有可能成为双方水军的对阵之处,那就是“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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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口”顾名思义是因一条叫陆水的河流而得名。其当下的位置是在同属湖北省咸宁地区的嘉鱼县与赤壁市交界处。不过在三国时代之前,同样发源于幕阜山脉的陆水,却并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叫“隽水”。其入江之口亦因此名为“隽口”。

隽水下游地区经常受江水侵扰,在幕阜山中的上游地区反倒有开阔的山间盆地,所以两汉时并没有尝试在隽水下游建制行政区,而是在上游建制了“下隽县”(今天为咸宁市所辖的通城、崇阳两县)。

然而没有进行开发不代表没有军事价值。公元219年秋,陆逊率军驻扎于陆口,并于年底乘关羽北上进攻樊城之时袭夺了江陵,帮助东吴从蜀汉手中夺取了荆州。正因为有此大功,此后隽水被改名为陆水,隽口也变身成为了陆口(此外还有陆溪和陆溪口的名称)。

无论陆口及其周边地区,是否是真正的赤壁之战所在地,在陆逊据此攻取江陵之后,它的战略地位都已在那个时代得到了证明。为了更好的经营鄂东南三角区的西南部,拿下荆州的孙吴政权,很快在此建制了名为“蒲圻”县的行政区。其境不仅包含在1998年之前还名为“蒲圻”的赤壁市,还覆盖嘉鱼县与咸宁市区(咸安区)。地理上,相当于整个咸宁地区的低地部分。

陆水并不是三国时期蒲圻县的地理核心,真正充当这个行政区核心的是一个湖泊——蒲圻湖。如果说在鄂东南三角区的中西部,以梁子湖为核心的古樊湖,成就了当年吴都“武昌”,那么帮助孙吴定位“蒲圻县”范围的就是 “蒲圻湖”。在本地区众多湖泊中,最有可能继承这个古名的,是当下由:嘉鱼、赤壁、咸宁(咸安区)所共享的西凉湖。只不过正如古樊湖不能简单对应当下的梁子湖一样,古蒲圻湖也不能说只限定在西凉湖范围内。事实上,它所代表的是以其为中心,南起陆水之东、北至金口的一系列水域相通的河流与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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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长江在这一地区的走势非常曲折,尤其是嘉鱼县与金口之间,弯出了一个向江汉平原延伸一个被称之为牌洲湾的“几”字弯。以牌州湾为代表的江湾存在,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个疑问,奔涌而来的长江水既然经常在荆江段截弯取直、衍生支线,在这段河道难道就没有过类似的表现吗?

如果你从将视线从金口开始缓慢下移嘉鱼县西,观察地理相接的:后石湖、鲁湖、团墩湖、斧头湖、西凉湖、蜀茶湖等湖泊,很容易感觉到它们所组成的是一条“湖链”,而湖链与长江之间则是平坦的沿江平原。

这一结构很容易让人做出一个假设:这片沿江平原的边缘,当年是否存在一条水道,将这些湖泊串连起来。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在宋代以前上述湖泊都有较为宽阔的水道将之贯通,水道的两头则与长江相连。

整个水系一头在自嘉鱼县西吸纳长江来水,另一头则与金水河相接,将分流而来的长江之水送还主河道。在这个过程中,漫流的洪水于辅道之侧遗留下了一系列湖泊。刚才提到的“金水河”及那些位于陆水与金口之间的湖泊,都曾是这个长江辅道属性水系的一部分。整个水系则可命名为“蒲圻湖水系”

古蒲圻湖水系的起点并不是陆口,而是位于嘉鱼县西的“鲍口”,终点则是金口。此外在鲍口和金口这一头一尾两个水口之间的牌洲湾的东南角,水系还与长江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并形成了名为“竞江口”的水口(位置在今嘉鱼县潘家湾镇)。

如此归纳下来,我们最起码已经在鄂东南三角区的长江南岸,找到了:西塞山、樊口、夏口、金口、竞江口、鲍口、陆口,七个拥有地理优势的战略要点。这些战略要点,看起来都有机会成为赤壁之战的候选项。

赤壁之战到底在哪,也许会永远成为谜案,但东吴政权为了管理这些战略要点,所做出的行政规划,却是很明确的。综上所述,为了经营这片吴头楚尾之地,孙吴政权分别在东、北、西三个方位,设置了——武昌、夏口、蒲圻三个行政区。

其中由武昌城负责:西塞山、樊口;夏口城对应:夏口和金口;竞江口、鲍口以及陆口,则由蒲圻县所辖。将这些战略要点及理清彼间的水系关系搞清,最起码可以让大家了解,为什么当年的赤壁之战会发生在这一带,而对于长江和水军有严重依赖的孙吴政权,又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这个“小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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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鄂东南三角区在三国时代较高的地缘政治地位,是被长江中下游之争,以及孙吴政权统治荆、扬两州的需要所推高的。只是南、北博弈始终是中央之国内部博弈的主线。

以三国时代的情况来说,孙吴夷陵之战后,更多需要应对的也是来自北方曹魏政权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将视线转向从长江之南跨越江北,去看看被三国演义着墨颇多的江夏郡,在北部又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

之前的内容已经揭示,两汉所设立的江夏郡最起码包含:东江汉平原、鄂东南三角区,以及鄂东沿江通道三个地理单元。参考襄阳和汉江通道被划入“南郡”的设置,连接南襄盆地与东江汉平原的“随枣走廊”,将很有可能是江夏郡的最后一块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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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随枣走廊实际是被划入了南阳郡的范围。作为一个承上启下的中间板块,无论北属还是南属都属是合理。就像江西在两汉时期被划入扬州,但要是被归入荆州也有其道理。

虽然与江汉平原地理相连、水系相通“随枣走廊”,没有与江汉平原整合在一个二级行政区,但另一个位于两湖盆地之外,且水系不通的板块,却颇有点意外的成为了江夏郡的一部分。如果以现有的行政区划来认定这个江夏郡最后的拼图,它的名称是“信阳”,具体来说,包括今天的河南省信阳市及归属信阳地区的:罗山、光山两县。

东汉之时,这片淮源之地建制有隶属于江夏郡的:平春、鄳县、轪国三县。用地理名词来概括这个意外,会更容易帮助大家理解这一设置的地缘背景。这个地理名词就是 “淮源”,意为淮河源头。

以天然边界理论来审视信阳地区在两汉时期的归属,着实是有些奇怪的。要知道,当下同样归属于河南的南阳地区,虽然在当年也是荆州的一部分,但当你了解到覆盖整个南襄盆地的是汉水水系的话,就会明白这种切割自有其地理依据可言。问题是刚才我们已经说了,信阳地区的地理属性是“淮源”,并且与江汉平原及整个两湖盆地之间,间隔着大别山-桐柏山脉。

  信阳位置图(地道风物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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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答案隐藏在气候之中。在地缘分割中,气候属性所发挥的影响,实际要比水系归属更为重要。气候的不同将在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一系列的差异。

中国最著名的气候分割线,是由秦岭-淮河所组成的南北分割线。不过这两条分割线本身并不相连,而是在荆州北部拉开了一个缺口。如果在秦岭山脊与淮河上源之间拉一条连线,补上这个缺口的话,大体就是现在湖北襄阳地区,与河南南阳地区的行政分割线。这意味着将南阳定位为一个北方板块,并成为河南的一部分,其实是十分合理的。

回头再看信阳或者说淮源地区,以位置来说的确是很有“南方”气息。位于河南省最南端的信阳,是这个北方省份中唯一大部处在南北分割线之南的地级行政区。整个地区的纬度区间,大体与隔壁湖北省的:随州、襄阳地区等同。饮食习惯能够帮助感知地域差,“南稻北麦”的种植、饮食习惯,则是普通民众区分南北方的重要依据(东北地区除外)。

一个很容易让人感受到淮源板块“南方”气息的特征,是信阳地区的主食。想必你已经猜到了,与河南其它地区种植小麦和以面食为主的饮食不同,信阳地区能够种植水稻并更多以大米为主食。

现在的问题是,就算信阳地区与两湖地区在气候上有更多相似之处,并且还地理相邻,但如果有高大山脉阻隔,二者之间的沟通应该也是不易。整合进一个行政区更是有现实的困难。不过位于江汉平原北部的是大别山脉延伸段属性的“桐柏山脉”。一般来说,这种延伸山地在海拔和山体密集程度上都不高,个中会有大量天然横截面呈鞍状的裂隙,帮助山脉两侧之民进行沟通。

理论上一片山地中可以有很多连接通道,实际被使用的数量却不一定很多。这是因为,处在山谷之中的道路必须连续使用和进行维护。所谓“路是人走出来的”,如果一条山间通道被放弃使用,将会很快因植被覆盖变得无法通行。对于通道的控制者来说,这种现象其实是一个利好。只需选择天然条件相对较好的一条或者数条通道筑路、维护,构筑关城,便可做到收放自如。

这种由政府主导的道路,通俗的称呼是“官道”。除此之外,那些具备通行基础,但却被官方放弃的天然通道,也不是没有机会出现在地缘政治舞台上。出于走私、打猎、采药等原因,山地中还会存在一些官方视线之外,真正由人走出来“小道”。这样的小道虽然无法通行大部队和辎重,但在奇袭战术中往往能收到奇效(比如邓艾袭蜀时所使用的“阴平小道”)

虽说“小道”在历史上有过出彩表现,不过地缘层面的沟通交融,还是要依靠那些官道。历史上,通过桐柏山脉与大别山脉相接处,连接南北两地的官道主要有三条。以构筑于通道之上的关城来标定,包括:武胜关、九里关、平靖关(名称在不同历史时期会有所变化)。从淮源方向来命名的话,可合称为“义阳三关”(信阳古称义阳);而若是执意从江汉平原方向来命名的话,也可被称为“鄂北三关”。

上述三个通道节点的位置非常接近,都处在信阳与武汉之间的连线两侧。这些能够以最短距离连接“淮源”(信阳)与“夏口”(武汉)的通道,今天依然在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将信阳与武汉连接起来的“京港澳高速公路”(G4),就是从九里关下通过(构筑有“九里关隧道”);107国道与京广铁路,则借由“武胜关”跨越山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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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被打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在楚国于江汉平原做大并开始对外扩张之时,地理相连、气候相近的淮源地区,成为了楚国的重点突破对象。一旦占据这个要点,楚国即可沿淮河而下辐射整个江淮地区,又可沿淮河左岸支流而上争霸中原。

楚国能够在战国后期,几乎将整个淮河流域变身成为楚地,淮源这个地理跳板的作用功不可没。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受江淮地区的地理特点影响,水上控制和运输能力决定了你能走多远。

控制淮源的楚国,可以此为基地打造淮河水军并顺流而下扩张。反之,如果楚国只是将核心区的边界,依常例定位于易守难攻的山脊之上,那么它能对淮河流域的战略控制力将大受影响。在春秋后期,从淮河下游溯河而上的吴国,就曾经一举控制淮源、跨越三关攻入楚都(参看“吴楚柏举之战”)。

以信阳的位置来说,将之视为又一块“吴头楚尾”并不准确,但套用这个词将之称为“淮头楚尾”,还是能一定程度体现其地缘位置特点的。事实上,这并不只是一块两方,而是三方交汇之地。

这三方包括:中原、江汉、江淮三大板块。这种三方交融性,不仅使得信阳方向能同时呈现出: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西南官话三大官话区的影响,并在地缘经济上可以选择与:河南、安徽、湖北进行融合。

至于在2000年前,以江汉为核心的荆州地区,之所以能够将行政范围延伸到信阳地区,是因为两汉的行政规划上,深受先秦地缘政治遗产的影响。楚国当年以核心之地的标准来经营淮源之地的历史,使得西汉在划定十三刺史部时,将之顺理成章的纳入了荆州和江夏郡的范围。

  荆州地理范围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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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在补上“淮源”这块拼图之后,荆州的两大核心之地:南郡和江夏郡的解读就告一段落。要是以三国故事中所称的“荆襄九郡”之说来看,接下来还有七郡之地需要解读。不过可以预先说明的是,东汉时期的荆州其实只有七郡,至于为什么民间会有九郡之说,在整个今后的内容中会揭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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