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家乡永泰曾经一无所知

“小地方”是单读的一个固定栏目,邀请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区县、不同乡镇的人,讲述他们各自的故乡记忆。正是这些你也许从未听过却真实存在于版图上的名字,组成了今天的中国,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一期。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生黄丁如跟随哈佛大学与厦门大学的研究团队回到祖父的家乡——福州市下属永泰县。而今祖父已不在,村寨改造,研究团队将那些躲过历史烽火的生活志扫描收档,试图重新了解这片宗族制土地的精神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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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泰:游马大王在此,来者何人?

黄丁如

直到旅程的终点,我也没能见到游马大王。如果见到他,不知我会许什么愿望?

这趟归乡之旅,实在难以归类。久在“后学”泛滥的学院里,总是惯性解构既有概念,比如故土,比如原乡。是指向一个实在的经济共同体还是一个想象的情感归依?身体里流的血是否终将把我带回父系生命史的原点?然而,当听说系里研究历史的同学今年会在永泰做田野调研,我还是忍不住蠢蠢欲动,不揣冒昧,给几乎毫无交集的教授写信报名。我的专业是文学,对历史研究、田野方法都是门外汉。莽撞的自信无非来自“永泰”二字。这是我从小学开始就会一笔一画填写在“籍贯”一栏的两个字。

写下“永泰”,如写下一个符号。如果被人问起,却是茫然无知的。只知是祖父的家乡,是福州辖县,离我出生长大的厦门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小时候,爷爷的房间会忽然生出一包包老家寄来的李干。酸甜的,果肉绵中带脆,含在口中可以慢慢品味甘凉的水分。我爱从爷爷房间偷零食,叼着看闲书,一颗李干可以配半本小说。捧书神游,却绝少想到嘴里的果子是爷爷老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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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李树

第一次去永泰,是我学会写它的名字十多年后。大二时永泰宗祠翻修,祖父带着全家回乡祭祖。我有些懵懵懂懂,如今只记得新的祠堂里,挂着旧的进士博士匾,记得祖父作为族中最年长者讲话,在一盏不太亮的灯下,眉目一如往常慈善,远望却有点陌生。记得夜里山中是真的黑,真的静,未曾体会过的静。忽然有歌声,喧哗一阵又如灯熄灭,据说是送葬的队伍。 

那次短暂的旅程,我还未听闻游马大王。

祖父出生在永泰一个薄有田产的小学教师家庭,先后入读永泰同仁初级中学和福州私立格致中学。后者是一所教会学校,因抗日战争爆发,在永泰建立了临时校舍。高中毕业后祖父因家境困难本打算直接就业,接连受挫后,又幸运取得公费助学金考入厦门大学。他的父亲则放弃了小学教职,转而与兄弟子侄从事炼制松油的手工业加工。收集枯朽的松枝加以蒸炼,轻一层的松油可以点灯,沉淀在下层的叫“松焦油”,是化工业制造橡胶的辅助材料。这个小小的炼油加工厂,在以后的岁月里有经历了大跃进时期的公有化合并,到困难时期难以为继,厂领导又鼓励退回自营。曾祖父重整炉灶,后来却成为“走资”罪证,也成为祖父在历次运动中反复交代的家族历史。

自祖父留校任教,他先后经历了“忠诚老实”运动、整风运动、反右运动,也参加了团训、政治夜校。一次次自我解剖仍觉得不够透彻。他曾写道:“我好像是负重行军,这个担子是重的,但行军是一定要行的。但对能否力争上游总是有怀疑,好像中游都要力争,否则会流到下游的样子。” 回望永泰的山中岁月,成为沉重的思想改造中一点喘息。大学组织《早春二月》的批判性观影活动,片中的江南风光使祖父忽然追忆少年时,他曾“爱弄笔墨游戏,投稿、奏琴、体育、写字、音乐都爱玩……与友人吟诗到鸡鸣天亮。”虽然这在他的“学习检查”中,不过是为下文批判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趣味做铺垫,却也难免透露出亲切的回味。他更深刻的自省则在于离乡后对家乡既渴望回馈又日渐疏离的心态:“我想只要我不存在任何回报的心情,只要我尽快地把帮助的对象忘记,我的心就是光明正大的,我的行动就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那贫困的故土,却也是他历史包袱的来源。我们在地下室找到他细心保存的自述材料, 文字里忐忑的坦诚使我感到刺痛。文革期间,祖父被下放尤溪县中仙公社,参与县城到公社公路建设的宣传工作。公路开通后,他在正式调入中仙中学前,曾与祖母一起,牵着长子——我的父亲,挑着长女次男,花三天时间走了近百公里,夜里宿在小庙,只为了回永泰老家看看。

今夏,这场父亲回忆里似乎漫无止境的归乡之行已经过去近五十年,我跟着哈佛大学与厦门大学组成的团队越洋而来,从厦门乘大巴只花了两个多小时即到达永泰。

他们的背影终成故乡的红色遗产 

祖父已经不在了。

团队的行程不包括祖父的出生地大洋镇漈尾村。我回到永泰并不能先回本宅,而是跟随老师探访各村庄寨。庄寨是永泰独特的民居,内为庄,外为寨。庄是日常居所,寨是防御工事, 设碉楼、跑马道,层层嵌套,精巧繁复,是乱世中的生存共同体。福建虽有根深蒂固的宗族传统,却也包容——异姓纳租亦可入寨建屋,和谐相处,共御匪乱。如今这里的年轻人多在外打拼,不少老人也住进更为舒适的新楼。庄寨抵御了兵乱匪祸,却难以抵御时间,只能默默承受物的损毁与人的流失。庄寨的保存曾是家族传承与凝聚力的象征,然而这一象征意义在今日并非不言自明。族人对于修缮庄寨的看法往往难以统一,需要成功修缮的榜样和活用庄寨带来的经济效益鼓励跟进。随着地方经济的发展,永泰县逐渐走出贫困的阴影,更有余裕投入庄寨和宣传保护工作。地方上也开始出现族亲会、理事会组织族人出资出力,不少从永泰走出去的建筑工匠也回归乡里,参与重建,与旧时庄寨自治的传统遥相呼应。此外,一支由大学师生与专业建筑设计师组成的“东南乡建”团队,深入永泰各村测绘、调研,为改造庄寨提供可行性方案。而今部分庄寨在保留祭祀、集会等传统功能的基础上被改建为创意民宿、招待所或展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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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县东洋乡绍安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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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县丹云乡和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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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镇洋尾寨修缮乐捐(以上三张图片由“东南乡建”张明珍老师提供)

正是“东南乡建”的组织者张明珍老师从中牵线,促成了我们的永泰文书工作坊。在这里,我们收集整理明代至今的文书,地契婚约旧读本。我们小心展开这些躲过历史劫火的生活史记录,理解它们原生的归档逻辑,将它们扫入电脑,再原样归还守护它们的庄寨人。从此它们既在老乡的箱箧中,也在学者案头,在云端。和文书一道向我们涌来的,是久藏的庄寨故事。爱荆庄的鲍老先生从竹编箱里拿出一册《称呼帖式汇集》,内有宗族内外各色尊称谦称、婚丧祭祀、买卖分家需要的文书格式等种种知识。据说曾是他父亲为村人出谋划策,住持大小事秘而不宣的参考书。他也讲起父辈的跌宕人生,讲起做过游击队员的父亲和险些在朝鲜战争中牺牲的叔叔。父亲在民国时期应令征粮却成为日后贪污的罪证,招致一场祸事,几度沉浮,故去后的背影终又成为乡里的红色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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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爱荆庄鲍老先生

“永泰”在我眼中逐渐从扁平的名字,变作层层叠叠的符号系统与记忆网络,各行其道又相互渗透:爱荆庄正厅的祖先画像,头顶“东方红”,周围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红色标语,仿佛一对革命眷侣。而同安镇的固若金汤的仁和庄青石寨则曾在集体化年代改造为村办小学,如今桌椅犹在,仿佛刚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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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寨原三捷小学

在闇然亭,住持师父向我们介绍了前任主持的革命前缘——参加游击队后又为避祸入空门,革命者转身变作古刹高僧。师父也讲古,从本地的卢公信仰、迎神游神讲回康熙年间卢公取柴引火坐化之事,又峰回路转讲到近日卢公托梦预言护法像被盗果然应验,寺庙翻修期间一尊护法像不翼而飞,又在梦中卢公指示的地点寻回。师父的话,忽远忽近如山中雾。他从安徽六安来此已近二十年。当年将他引自此地的师兄远赴加拿大留学,又在纽约创办九华禅林。这座深山小寺像在无边的佛教版图上一只无名蝴蝶,却又是联结远近村寨的重要道场。永泰各处,及至周边尤溪、仙游、莆田等地皆有卢公信仰。信众定期取火取水,请卢公在各处喝茶,求其保境安民,驱蝗降雨。夜里上课,老师们也讲永泰的游神。迎神绕境,也是在划定人间各姓的势力范围。种种宗教仪式,既能树立社群秩序,也能组织村落联盟,是社会架构的浓缩。故而历史人类学家往往“进村找庙”,把握一村精神与物质的核心。比如盖洋乡前湖村村头的石限尊王庙,乡人外出经商前皆来问事,多有灵验,因而香火鼎盛,四面财源汇入神仙荷包。小小的红色功德箱,据说每年香油收入可达十数万,村干部计划为它设置香油二维码,方便管理。文书中亦多见信众向广泽尊王、土地公借钱的契约,实际指向的当然是它们背后的经济体和宗族势力。在乡土自给自足的生活逻辑里,人神之间、虚实之境从来亲密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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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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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限尊王功德箱


 旅程结束,我还是故土新人 

还是无人说到游马大王。我们却正在向他逼近。

这一日,我们来到大洋镇大展村的升平庄,正与老家漈尾毗邻。前一天老师已经告诉我,老乡亲戚们听说我的行程,决定到升平庄鄢家相见,颇使我忐忑——一方面劳累乡亲老远来迎,既自私又失礼;一方面毕竟大堂之上正要拉开帷幕的是老师们的工作室揭牌典礼,台下却预备好了我的认亲小剧场,难免突兀。踏入庄内,未及四处张望,人群中一只苍老的手已经抓住我的手腕——是叔婆。时隔十年,她凭着相片,仍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唤我的小名,端详一番,拥抱我。乡亲们围上来,他们的笑脸亲切又陌生。我逐渐辨认出祖辈父辈的亲人,认出少时曾在厦门工作的姑姑——她特地从福清赶来看我。如今她的儿子也已大学毕业,有些羞涩地站在一边。阳光大亮,我仿佛置身一张过曝的照片,忽然有了“归来”的实感,无措而温暖。族叔骄傲地告诉我,今晚升平庄将盛宴待客,主厨的是他嫁入鄢家的女儿,也即我的族姐。

待台上领导讲话告一段落,叔公叔婆决定带我逃会一小时,回家看看。一行人塞进两辆车,晃晃悠悠驶向漈尾。路上经过一座苏联风格的老建筑,在小镇上颇有些突兀,上书“大洋公社文化宫”。族叔见我感兴趣,停车让我细看。文化宫建于 1960 年,内里已经荒废,外观仍是气派,邻近热闹街区,成为张贴标语的宣传看板。姑姑讲起年轻时在此间看电影,扬起的脸在夕照里有少女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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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镇老电影院

车至漈尾,眼前景致渐渐熟悉起来。兴安庄老宅与十年前相比变化不大,看着叔婆走向大门,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而她也忽然回头冲我一笑。叔婆年过古稀,仍然身手矫健。儿女们都在外地,老宅周围的稻田、番薯地都由她日常打理。她指给我看后山几棵冲天的杉树,也是她的手笔。她带我看里屋矮柜玻璃板下压着的旧照片,黏住了,一动即有毁坏的危险。那是祖父多年前寄来的全家福,穿着红毛衣的儿时的我在照片上回望我。叔婆没说话,又把我带回正厅里和乡亲们喝茶谈天。所聊多是关于祖父的回忆,曾在何处上学,在何处游玩,如何勤奋上进,如何善待亲友。他们相见时的激动,不全是因为只匆匆露面两回的我,更是在我身上看见了爷爷的影子,找到了谈论他的契机。叔婆只是说,他是个好人,他真好啊。眼睛就有点红了。叔公指着厅里的几幅对联,说都是祖父手笔。抬头看到一句“稳坐游马山”,才意识到脚下的小山包有如此俊逸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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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庄老宅前的叔婆

在游马山中匆匆小叙,叔公又催着我赶回会场。路上的经过一处五显大帝庙,门前正锣鼓喧天。想起在同镇的麒阳村看见更气派的五显庙,甚至配有五显剧场。观众席末尾端坐着五显大帝的神位,在袅袅香烟中,欣赏台上的庆生大戏与现代歌舞。又想起老师曾提到一个社群里的小姓往往接受大姓的信仰,参与捐资修庙请神游神,借宗教活动站稳脚跟。崇拜五显的鄢氏是大姓,黄家会不会也因此拜五显大帝呢?在晃晃悠悠的车里,叔公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不拜,黄家虽然和鄢家通婚,拜的却是游马山的游马大王。游马大王的庙小,我们给他庆生,就在宗祠里办。说话间就到了升平庄,宴席开张,觥筹轮转,恍如一梦。我最终也没机会去游马大王庙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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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阳村五显剧场

旅程结束,我还是故土新人。浮光掠影的走访算不上田野,我所匆忙采集的吉光片羽也构不成故乡。那未谋面的游马大王身后,是我未能触摸的原乡核心,是无限延展的乡土知识谱系。我总惦记着他,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小众山神,住在小小的庙里,每年去凡人家里过生日。想必祖父小时候也曾期待过那小小的热闹吧。

游马大王,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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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寨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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