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为何不知悔改

南风窗

2025年11月14日 12:23:35 来自广东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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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何承波

编辑 | 李少威

“如日方胆敢武力介入台海局势,将构成侵略行为,中方必将迎头痛击。我们将坚决行使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赋予的自卫权,坚定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我们正告日方,必须深刻反省历史罪责,立即停止干涉中国内政、挑衅越线的错误言行,不要在台湾问题上玩火,玩火者必自焚。”

11月13日,外交部发言人林剑在记者会如是说。他所回应的,正是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在11月7日的言论,当时,高市早苗在国会答问时称,如果中国大陆对台湾出动军舰并使用武力,可能会对日本构成“存亡危机事态”,自卫队可行使集体自卫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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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市早苗

这一粗暴干涉中国内政的言论,遭到中方强烈不满、坚决反对,中方随后向日方提出严正交涉和强烈抗议。熟悉历史的人们都知道,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入侵中国,所用的借口就和今天高市早苗的说法如出一辙。这是赤裸裸的军国主义挑衅。而高市早苗执迷不悟,在国会答辩时坚称,有关言论符合日本政府看法,无意撤回或取消。

连续11年参拜靖国神社的高市早苗,以安倍正统继承者自居,“存亡危机事态”之言,亦继承安倍晋三“台湾有事论”。这一脉络背后,是日本极右力量再次登堂入室,开始在国际外交舞台上叫嚣武力介入他国内政。

战后,日本右翼势力始终不肯放弃 “军事大国梦”, 军国主义阴魂暗流涌动,持续试图掀掉和平宪法第九条的紧箍咒,根本原因在于,日本的战争罪行始终没有得到清算。

造就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的,是日本根深蒂固的一套“无责任体系”。正如复旦大学历史学副教授商兆琦在研究中发现的,东京审判中,超过5700人被起诉,约1000人被判刑,东条英机等7人被处绞刑,但如果回溯战争责任,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些逃避责任的文武官员,生动地演绎了日本权力构造中“无责任”的特点。换句话说,日本法西斯的战争罪责,被一种无形的体系给拆解了。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昭和天皇未被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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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天皇

尽管少数政府高官和军事官员被处置,但那些配合战争的政界官僚、财阀巨头以及煽动民族主义、军国主义的知识分子却逃脱了惩罚。而且,日本作为一个国家整体,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犯下的罪行也被忽视了。逃脱罪责背后的历史模糊性,给了右翼势力肆意操控对华议题的政治空间。

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学士)和东京大学(硕士、博士)的商兆琦,在2023年出版的《“无责任”的帝国》一书中,试图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一台“无人担责”的战争机器是如何发动起来的?究竟是谁该承担将日本帝国引上罪恶的战争之路的责任?

在今天,日本国内中不断壮大的历史修正主义,却更加试图掩盖真正的战争罪责,抹除它对被侵略国家的伤害,还公然叫嚣武力介入他国内政。

正视历史,映照的是当下。对此,南风窗对商兆琦进行了专访。

明治维新的伏笔

南风窗:你在《“无责任”的帝国》中提到,日本近代化是一场失败的近代化。这种失败,是否是导致日本走上帝国扩张的必然因素?有哪些制度缺陷和历史因素,为后来日本走上侵略扩张留下伏笔?

商兆琦:从制度上来讲,《明治宪法》具有暧昧性和伸缩性,导致它对天皇的定位不够清晰。例如《明治宪法》第一条规定,天皇总揽日本国的大权。从这里看,天皇是绝对君主,类似于路易十四所讲的“朕即国家”。第四条却又矛盾:天皇需要依宪法行事。从这里来看,他又类似于统而不治的立宪君主。这引发了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究竟是王在法上?还是王在法下?

看第一条,是王在法上。但论第四条的话,又变成了王在法下了。这样一来,天皇的形象就有了双面性,垄断权力的时候表现为绝对君主,逃避责任的时候表现为立宪君主。

这种暧昧性其实是《明治宪法》的设计者伊藤博文等人有意为之,为了保证主权的稳固和确保日本社会的向心力,他们需要一位绝对君主,但是为了导入西方的立宪政治推进文明开化,他们又需要一位立宪君主。因此,让《明治宪法》保留一定的暧昧性和模糊空间,为的是便于操作,结果却造成保守派和进步派都有据可循。进步派认为应遵循第四条,保守派和军部则认为,应该按照第一条执行。因此形成了双方的长期斗争。

斗争的集中爆发,是1935年的“天皇机关说”事件,“第四条派”全面败北,“第一条派”大获全胜。保守派政治家、右翼和军人认为,日本必须彻底放弃明治维新以来的西方宪政道路,构建以天皇为核心的总体战和国家总动员的体制,才能改革国内弊政,并在海外扩张国权。

当然,日本走向帝国扩张,掺杂了各种因素。从政治文化角度来看,日本长时间是军人治国,侵略扩张的思想自古有之。与中朝两国重文轻武的传统不同,近代之前的日本是一个尚武的国家,认为武士才是最优秀的男人。当然,有一点悖论是,明治维新之后武士阶层已经灭亡了,只是后来经过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武士的精神和历史又被重新创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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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剧照

此外,日本走上侵略扩张的道路,还源于整个社会在精神文明方面的不成熟。明治时代知识分子的领袖福泽谕吉说过,外在文明易得,但内在文明难求。外在的文明,指的是西方国家的文化和制度,如宪法、政党、慈善机构、医院、陆海军、铁路和公司。这些事业并不难,有钱就能办到。但要找到并掌握支撑这些制度的精神动力并不容易,福泽谕吉称之为文明的精神,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以物理学和数学为代表的近代科学体系,二是个人的独立自尊的观念。

但是就战前日本的发展结果来看,虽然科学有所进步,但人的独立自尊观念并未确立起来,以至于日本人的思想和意识都被国家神道或者天皇教裹挟进去了,无人敢提出质疑和否定。所以在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或者无意地,主动或被动地支持了国家的侵略扩张。

南风窗:将侵略扩张“正当化”,使其变成“文野之争”(文明与野蛮的战争),是否是日本明治维新学习西方列强后的特殊之处?

商兆琦:战前日本的军政领导人习惯为自己的侵略活动披上道德的外衣。与其他法西斯国家相比,这是非常有特色的一点。比如纳粹德国的领导人,他们向来是不太掩饰自己的侵略意愿的。希特勒就明确讲过:正义与否并不重要,胜利与否才最重要。但是日本的军政领导人,提出了一系列冠冕堂皇的口号,来掩饰他们的侵略行径,例如大东亚共荣圈、亚洲新秩序、八纮一宇、圣战、皇道等。

为什么近代日本习惯为他们的侵略活动穿一个道德外衣呢?这跟天皇制息息相关。因为日本在构建近代民族国家的过程中,赋予了天皇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和道德地位,因此,天皇不仅是日本最高的权力者,还被塑造成道德完美者和“真善美”的代表。就此而言,不仅天皇,连同天皇的政府和军队,也都自认为是“真善美”的化身。

可问题是,政治是一门可能性的艺术,是斗争和协调的活动。如果日本认为只有自己是正义的和道德的,它会丧失对于国家利益边界的清醒认识。换句话说,向外扩张,让尽可能多的人们都沐浴在天皇的“圣德”之下,就不仅为日本国家利益的所需,还被塑造成一种“道德使命”。在这种使命感的驱使下,一切残忍的行为都能被允许,任何代价都可以承受。所以战前日本将侵略战争称为“圣战”,从这点来看,此时日本社会已陷入到了一种全国性的邪教氛围之中。

南风窗:这种将天皇作为国家的基轴,同时还以天皇名义来美化侵略战争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像西方的宗教替代?

商兆琦:的确如此。伊藤博文为了制定《明治宪法》,曾经前往欧洲考察学习了两年多。他认为,欧洲各国在实施宪政的同时还能够确保社会统一,没有陷入内乱和四分五裂,是因为他们有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会构成了西方国家的社会向心的源泉。但是日本没有类似于基督教的宗教,怎么办呢?伊藤博文就要创设一个“天皇教”,并使之成为日本社会向心力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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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博文

南风窗:其对外侵略的狂热,也跟这种类宗教性质相关吗?

商兆琦:对的,就像喊着“神州不灭”的神风敢死队(由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组成的敢死队,以效忠天皇为口号,执行自杀式任务)。另一个鲜明的例子是,二战末期,日本政府高层讨论要不要投降的时候,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天皇的地位,所谓的“国体”的问题。其实这时的日本已经遭受了两颗原子弹的轰炸,而且苏联也已对日宣战,中国也早已猛烈反攻,日本战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日本高层最关心的问题依然是:一旦宣布投降后,盟军会不会废除“天皇制”,改变日本的国体。由此可见“天皇教”的魔力非常大。

无限分割的责任

南风窗:东京审判没有审判昭和天皇,站在盟军的角度,是怎么考量的?

商兆琦:这是多方原因造成的。首先,就像刚才说的,日本政府在讨论要不要投降的时候,最关心的是天皇地位的问题。所以他们在表态接受《波茨坦公告》时,提了一个条件,要求盟军保证不变更天皇的地位。当时的盟军首脑们商议之后,出于尽快结束战争的考虑,答应保留,但天皇的权力要“subject to”(隶属于)盟军总司令部。

后来,陆军省的一些青年军官对这个“subject to”的规定不满,于是发动军事政变,企图攻入皇居,控制天皇,废除投降决议,夺取“玉音放送”的录音盘,但最终以失败告终。这就是所谓“宫城事件”。

其次,盟军尽管承诺保留天皇制,但并没有保证不惩罚昭和天皇这个人。所以昭和天皇在东京审判期间还是很紧张的。不过,麦克阿瑟等人在一些比较亲日的智囊团的建议下,决定不惩罚昭和天皇,而是利用天皇的巨大权威,来服务于美军对日本的占领政策。换句话说,保留昭和天皇这个“中介物”,麦克阿瑟来当日本的“太上皇”。

不过,约翰·道尔在《拥抱战败》一书中,给出了另一个视角。其实在1945年8月的节点,大部分的日本人早已经精疲力竭了,内心非常渴望结束战争,这个时候即使废除天皇制,惩处昭和天皇,也不见得会激起日本民众多大的反抗。从这一点来看,战前天皇教的魔力,也间接影响到了美国人。

所以在东京审判时,有审判官会怂恿和诱导东条英机主动承担责任,有时候搞得很尴尬,因为不管怎么说,昭和天皇都是战争的第一责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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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1925年,日本昭和天皇裕仁

南风窗:那么,这样的战争责任,又是如何被分割下去的?

商兆琦:关于战前天皇制的运作样态,日本政治学家丸山真男提出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抬神轿,这个体系的构成有三:天皇是神轿里的神像,是权威的拥有者;军政官僚是抬神轿的轿夫,是权力的运用者;“下克上”的青年军官和右翼分子,是行使暴力的不法之徒,他们的作用是屡屡冲击抬轿队列,使其改变前进方向。

抬轿者一拨接着一拨,不断更换,最后,神轿稀里糊涂就被抬到了悬崖边上,然后坠入了深渊。在这个过程中,究竟由谁承担神轿坠入深渊的责任?最初抬轿的人不会愿意担责,最后抬轿的人也不愿担责。作为神像,以立宪君主形象出现的天皇也有借口:我在轿子里,什么都不知道。青年军官和右翼分子更是振振有词:我们都是底层,连轿子都没摸着,谈何担责?!

其实,每个人都在争权夺利,但每个人都不愿意担责,这就造就了一个无责任的体系。

南风窗:这样的无责任体系是怎么塑造的?

商兆琦:在明治和大正时代,最重要的轿夫是几大元老,他们之间经过协商主导政治,这个时候权责还是比较明晰的。元老们去世之后,一些强势的政党政治家主导政治运营,问题也还不大。但是进入到1930年代之后,随着政党政治的失败,无责任的问题开始凸显。这个时候抬轿的军政官僚,他们其实有一种潜在的默契: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大家相互配合着推着轿子前进。当然他们之间也有相互拆台的时候,这个时候基本上都要换一套轿班。当然,天皇也不是真的置身事外。抬轿者会不断揣摩天皇的心思,想方设法让天皇高兴。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相互配合,互相支持,就这样走上了通往战争的道路。

南风窗:学界针对纳粹的一种观点是,专业、科学和理性的现代科层体系,导致了责任的无限细分,这跟同样推诿不担责的日本官僚体系有什么不同?

商兆琦: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认为,大屠杀的制度设计和工具,只有在现代社会才有可能实现。我不太同意,不管是制度还是技术,它们都只是工具,没有善恶色彩。而且纳粹德国的领导人,怎么看都不符合现代理性人、或者说循规蹈矩的官僚的定义。比如说,希特勒是流浪的街头画家,戈林是吸毒者,赫斯也有点精神失常,罗姆是个街头流氓,戈培尔是一个失业的文科博士。他们大多来自社会边缘,是从底层白手起家的不法之徒,掌握国家政权的过程中充满了独裁者的意识。在纽伦堡接受审判的时候,有些战犯,比如戈林,还表现出了无法无天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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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林

而东京审判的日本甲级战犯,我们查一下他们的履历就会发现,他们统统都是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陆军大学或海军大学毕业的学历精英。作为官僚,他们是从日本体制内一路高升的成功者。但在审判中,这些甲级战犯大多表现得唯唯诺诺,胆小懦弱,他们不仅把自己包装成追求和平的形象,认为自己是“迫于集体决策,被迫执行了战争的决策”。

南风窗:这也是受天皇制影响吗?

商兆琦:当然,如果天皇被认为是一切权力和真善美的道德源泉,是所有日本人的“父亲”,那么,天皇之下的所有军政官僚都不可能具有独立的人格意志,不可能具有主体性。而如果没有独立性和主体性,他们也不可能具有责任意识。尽管这些人平日里看上去权势熏天,但一旦需要担责,他们就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抬轿子的奴仆而已。正如东条英机在东京审判时所言:东条本只是一介草莽之臣,被授权总理大臣,这是受天皇陛下的光照才会闪亮的,没有陛下的光芒则近乎石头一般。

南风窗:日本宣布投降后,东久迩内阁提出“一亿人总忏悔”的口号,这种忏悔看似人人有责,最后又为何变得人人无责?

商兆琦:东久迩内阁要求全体日本人的“忏悔”,不是对战争罪行进行忏悔,而是对天皇进行忏悔,主要目的是要规避天皇和政府的战争责任。因为该口号的潜台词是:天皇是维护和平的英明圣主,发动战争的责任在于国民,如果盟军要追究,那就追究一亿人的责任,但天皇是无辜的。这样一来,天皇就巧妙地从首要加害者转变成了主要受害者,而前政府和军部高层官僚、支持战争的财界领袖、鼓吹战争的知识分子和右翼团体,责任就被无限淡化了。

正视历史

南风窗:战后日本知识界又如何面对战争责任?

商兆琦:战后的自由派和左派知识分子,比如丸山真男,提出了“悔恨共同体”的说法。这主要是检讨知识分子的战争责任,因为跟被蒙蔽的普通民众不同,很多自由派和左派知识分子是清醒的,他们早已经注意到日本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法西斯主义正在戕害所有人的幸福,但是迫于右翼恐怖的社会氛围,这批软弱的知识分子为了自保,没有足够的勇气敢与体制进行斗争,所以他们是悔恨的。

另外,他们还不断剖析天皇的战争责任,相关的学术问题讨论一直持续到今日。当然了,除了自由派和左派,日本还有右翼知识分子,这拨人是保守主义的,认为日本没有战争责任。这也是我们一直反对和批评的声音。丸山真男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讲法,叫“战争责任的盲点”,认为当时所有日本人都应该反省责任,包括唯一与天皇制和法西斯斗争到底、被关进监狱的日本共产党。反省什么呢?反省为什么他们与法西斯的斗争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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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山真男

南风窗:抛开知识分子,政府和普通民众如何面对战争责任?

商兆琦:政府一般都是实用主义的。与学者从思想方面剖析战争责任不同,政府可能希望民众尽快忘掉这件事。比如说,在1960年代,有政治家就说,知识分子总喜欢讨论战争责任,有什么必要呢?现在是和平发展的时代,日本只要坚持和平发展的道路就行,集中精力发展经济就好了,不要再考虑战争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在昭和时代的政治家群体中,这种态度还是比较普遍的。

普通民众之中,关于战争的最主流的观点,是所谓的“和平主义”。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战争是糟糕的,日本民众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即使他们有人以各种形式支持了战争,也是因为被战前的日本政府骗了,被那些民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知识分子骗了。这种声音主要体现了日本人的受害者心态,加害者意识是比较稀薄的。时至今日,日本社会关于二战的主流态度,还是这种强调自己受害者身份的“和平主义”。

另外还有两种声音分别是“和解主义”和“英雄主义”。坚持“和解主义”的人,主要是对华对韩的友好人士,他们认为日本应该主动承担战争责任,对中国和韩国道歉。主张“英雄主义”的是右翼势力,他们认为,那场战争没打错,战死的日军都是为国捐躯的国家英雄,理应在靖国神社接受祭拜。这些年出现的很多历史认识问题,如教科书问题,都是这拨人在兴风作浪。

南风窗:1995年著名的“村山谈话”就侵略战争进行了反省和道歉,1993年“河野谈话”也就日军强征韩国妇女充当慰安妇表示反省和道歉。这些反思的声音,在1990年代初期出现,有哪些时代契机?但为何没能形成一股有效的思潮,改变右翼壮大的趋势?

韩国慰安妇纪念馆

商兆琦:在1980年代,日本经济形势很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整个社会信心满满。加上1991年苏联解体,冷战格局崩塌,东西方紧张局势开始缓和。加上1993年自民党政权第一次下台,“五五年”体制宣告终结,一批新政治家主张改弦更张,从而谋求政治大国地位。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有与中韩和解的必要。

但是,随着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和中国的经济起飞,以及世界局势的变动,日本的保守势力在历史认识问题上出现反复。其中有右派的政治家企图利用历史认识问题,来刺激日本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去迎合保守层的心态,如小泉纯一郎、安倍晋三等。日本社会也发生了变化,曾经引以为豪的终身雇佣制和“一亿中流”社会难以为继,年轻人阶层出现“向下移动”或者说“阶层跌落”,这拨不得志的年轻人,开始反感全球化和自由主义的政治文化,开始被右翼思想、保守主义或者各种激进思想所“俘获”。

南风窗:当代日本,战争记忆变成了一个政治议题,政党政治可以从不同层面和角度去操纵它,唯独没有像德国那样,直接去面对受侵略方所受的伤害。对吗?

商兆琦: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很多问题其实都还没有解决,日本的不良政客还在反反复复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跟德国相比,日本政府解决问题的力度太小了,没有拿出一个彻底解决历史问题的态度和方案来。

南风窗:你在书的最后引用了柯林伍德的观点——历史的价值在于告诉我们人做过什么,从而告诉我们人是什么。这句话,对于发动如此大规模侵略战争的战败国而言,应当具有怎样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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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照相馆》剧照

商兆琦:我想从两个方面讲这个问题。

首先从精神层面去讲,之所以会有这么一场战争,是因为日本人在战前没有掌握近代文明的精神和理念,没有形成一个健康的国民性。如果福泽谕吉讲得对的话,那么近代文明精神的内核是科学精神和独立自尊思想。独立自尊的精神,或者说独立不羁的思想,其本质是自己运用理智,自身独立自主的同时,也能尊重他人的独立自主性,不将个人意志强加于他人。战前天皇制下的日本民众显然不具备这种精神。归根结底,天皇信仰阻碍了日本人独立意识的形成和发展。而数理科学精神本质上是康德所讲的,人的理性为自然界立法,是一种虚构(fiction)的精神。如果战前的日本人,能拥有这种科学精神,他们也不会相信天皇作为太阳神子孙的神话。

其次,从政治学的学理层面讲,日本也丧失了健康的国家理性精神。福泽谕吉在1880年代讲过一句话:现在的世界是禽兽的世界,日本也是禽兽国中的一员。但日本只听信了福泽谕吉的前半句,而忽略了后半句。打着自以为正义的名号,日本对其国家利益的追求变得越来越没有边界。到了1930年代,整个日本社会的逻辑已变成一种荒谬的逻辑:世界是禽兽的世界,只有日本是正义的,只有日本可以创造正义的秩序出来。既然是这样的话,日本的对外侵略和扩张冲动便是无可遏制的了,所有对于国际公道的尊重都变得无关紧要,最终导致日本与整个世界为敌,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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