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勺子的小鸟,又少了一个?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10月10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世界自然保护大会正式宣布,细嘴杓鹬已经灭绝。
而在同一时间段,另一种名字里有勺(杓鹬因嘴细长像勺柄而得名)的小型涉禽——勺嘴鹬,也牵动了许多人的心。江苏南通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9月15日公示,通州湾的海蜇塘和通州湾腰沙港地被规划为临港物流基地和工业用地,而这里是包括勺嘴鹬的多种珍稀濒危鸟类的重要栖息地。南通市的这一举动无疑让许多人产生了对“勺嘴鹬灭绝”的担忧。

勺嘴鹬,摄于通江苏南通市州湾 图片来源:勺嘴鹬在中国
无论是勺嘴鹬还是细嘴杓鹬,都指向了当今生物多样性保护中一个重要议题:迁徙鸻鹬类面对的生存危机,和滩涂栖息地保护与开发的矛盾。下面我会分多方面展开介绍这个问题。
1
细嘴杓鹬对我们有什么启发?
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细嘴杓鹬灭绝的真正原因。我们对细嘴杓鹬的生态和栖息地所知甚少,只能大概地说一句,可能是因为栖息地破坏和捕猎,以及种群密度下降致使配对繁殖变得困难。例如在19~20世纪,北哈萨克斯坦大规模开垦农田,可能破坏了细嘴杓鹬的繁殖和换羽地,但我们对细嘴杓鹬的繁殖和换羽核心区域在哪里,都要依赖推测。
已知的9种杓鹬中,细嘴杓鹬已经灭绝,还有一种极北杓鹬已多年未见可靠的目击记录,极有可能也已灭绝。太平洋杓鹬、白腰杓鹬为近危,大杓鹬为濒危。

白腰杓鹬,三蝶纪摄于广东湛江市红树林湿地 ©三蝶纪
大多数鸻鹬类在全球范围内都有减少的趋势,其中迁徙性的鸻鹬情况又比留鸟更加严重。《细嘴杓鹬的灭绝》(Global extinction of Slender‐billed Curlew (Numenius tenuirostris))一文特别提及了勺嘴鹬,说它的保护工作正由多方合作,沿着整个迁徙路线进行,并且从细嘴杓鹬的保护失败中吸取了教训。

江苏条子泥海上的鸟群 ©关翔宇
最为重要的“教训”就是,迁徙鸻鹬的保护必须考虑其全年的生命周期,包括整个迁徙路线,例如在缅甸马达班(Martaban)湾的调查发现,大力治理盗猎后,水鸟的总数大大回升了,但勺嘴鹬的种群数量只有干预前估计的大约一半。如果整个迁徙路线上的危机不解决,保护活动只针对某一区域,只是“顾头不顾腚”而已。这是迁徙鸻鹬类保护面临的主要困难之一。
2
鸻鹬迁徙路岌岌可危
勺嘴鹬夏天在植被稀疏的沿海冻原上繁殖,主要是在俄罗斯的楚科奇海岸沿线,冬天飞到我国南部和东南亚越冬。它的迁徙路线属于全球九大候鸟迁徙路线中的东亚-澳大拉西亚路线( East Asian–Australasian Flyway),是全世界珍稀鸻鹬类最多的迁徙路线。
勺嘴鹬在我国长江口杭州湾以北地区歇脚,在长江口杭州湾以南过冬。这个“歇脚”不是简单的坐一会儿。鸻鹬类是长途飞行高手,飞行要消耗大量的能量,所以必须要停下,进食储蓄脂肪,作为飞行的能量补给。而它们最重要的食物就是沿海滩涂上的底栖动物。

勺嘴鹬,拍摄于广西北海市 ©巧巧
我们对勺嘴鹬的觅食生态了解不多。勺嘴鹬独特的勺型喙,上面有丰富的触觉器官,这和一类大得多的涉禽——琵鹭很相似。它的觅食方式也跟琵鹭相似,用勺型的嘴在泥水里扫动。勺嘴鹬偏爱退潮后泥滩上的浅水池,寻找地栖的小虾和端足目等小动物。
黄海海岸线地区有丰富的泥沙滩涂,看上去是灰突突的烂泥滩,其实蕴藏着大量的沙蚕、螃蟹、贝类等小动物,是鸻鹬类的“自助餐厅”。鸻鹬的迁徙能量收支像走钢丝,维持平衡非常艰难。为了增加脂肪储存的“油箱”,它们甚至会缩减消化器官。在到达歇脚地之后,先恢复消化系统,提高吃胖的效率,再继续“加油”,“加油”到一定程度,第二次缩小消化器官。所以,中途的“加油站”对鸻鹬类的生存尤为重要。这是迁徙鸻鹬类保护面临的主要困难之二。

江苏条子泥的滩涂上聚集了许多鸻鹬类候鸟 ©关翔宇
而勺嘴鹬的种群情况又尤为危急。勺嘴鹬在2008年被IUCN列为极危物种,2014~2022年调查发现,种群数量估计为331~554只,20世纪70年代,这个数量还是2000~2800对(“对”是鸟类调查常用的单位,因为一个“对”是一个最小的繁殖单位)。经多国合作保护的努力,已经有效地减缓了勺嘴鹬减少的速度,但种群数量还是在以每年5%的速度在减少。
汤姆•戈德温(Tom Godwin)的短篇科幻《冷酷的方程式》,讲的是未来的宇宙飞船必须精打细算地控制燃料和乘客,如果乘客太多,燃料不足,就会中途坠毁,宇航员不得不把无辜的人扔出飞船——对于鸻鹬类来说,这就是自古以来的生存现实。
3
我们该担忧什么?
通州湾滩涂(包括腰沙南港池和海蜇塘养殖区在内)在去年被IUCN认定为全球生物多样性关键区,是勺嘴鹬、中华凤头燕鸥等许多珍稀鸟类的觅食、休憩场所。目前,南通市生态环境局表示,通州湾示范区不在生态空间管控区内,他们已经注意到民间对重要栖息地的关注,并和通州湾做了业务指导,建议综合考虑发展和保护的问题。

南通市通州湾的中华凤头燕鸥和鸻鹬类 ©勺嘴鹬在中国
中国江苏是勺嘴鹬最重要的中途歇脚地,其中以东台条子泥和如东小洋口记录的勺嘴鹬数量最多,都有单次调查发现超过100只的记录。而南通市在2023~2025年间,记录到的勺嘴鹬是100余只次。所以,好消息是,通州湾栖息地并不是唯一或者最重要的勺嘴鹬栖息地,坏消息是,它的现状是黄海沿岸保护和开发矛盾的一个缩影。
东亚沿海地区人口密度高、经济发展迅速,这就导致了非常严重的保护与开发的矛盾。例如,韩国修建的新万金(Saemangeum)海堤,毁坏了入海口大面积的滩涂生态系统,导致鸻鹬数量灾难性下降。而且没有发现它们飞到其他地方的证据,也就是说,候鸟无处可去,只能成为冷酷的能量收支失衡牺牲品。

江苏条子泥海上成群结队的候鸟 ©关翔宇
中国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近50年来,中国沿海超过一半的沿海滩涂湿地已经被围垦利用了。2011年,江苏盐城市启动了“百万滩涂围垦计划”,条子泥湿地大部分被列入围垦计划,最后被围垦的滩涂大约三十万亩,幸而在围垦计划完成一期后,盐城市明智地放弃了。
威胁候鸟栖息地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入侵物种。为护堤固滩而引进的互花米草,现在成为中国危害最大的入侵植物之一,在滩涂上密集生长,不仅阻碍水鸟活动,也让许多底栖动物无处存身,毁坏了候鸟的食物来源。

江苏条子泥在浅水中觅食的候鸟 ©关翔宇
盗猎是另一个悬在头上的威胁。2021年,公安部门人员在江苏盐城射阳县查办了一个伪装成养殖场的野生动物收购点,查获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花脸鸭67只、绿头鸭约3000只,国家“三有”野生动物绿翅鸭、斑嘴鸭、黑水鸡、骨顶鸡等共计12880只。在此之前,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已在射阳县滩涂发现了许多盗猎野鸭的窝点。勺嘴鹬太小了,不太可能成为野味食客的目标,但无差别的捕鸟工具如鸟网、毒饵同样会威胁它们的生存。
此外,工业污染、不可持续的渔业捕捞、人类活动干扰等因素也会对勺嘴鹬造成影响。

连云港临洪河口的鸻鹬群 ©勺嘴鹬在中国
4
我们能为此做什么?
《勺嘴鹬在中国的分布状况和面临的主要威胁》针对勺嘴鹬的保护提出了五条建议。
1、加强关键栖息地保护。针对勺嘴鹬栖息地,调整围垦和开发规划,及时实施保护措施。
2、加强栖息地管理。管控污染排放、控制入侵物种、加强渔业管理、大力打击盗猎。
3、加强对勺嘴鹬的种群调查监测和生态研究。
4、宣传保护滩涂湿地,提高公众和决策者对滩涂生态价值的认识。
5、加强国内机构之间、各国各地的交流与合作。前面说过,候鸟的保护必须从整个迁徙路线的范围入手,开展全面保护,东亚-澳大拉西亚迁徙路线途径22个国家,需要多国、多方交流信息、通力合作。

勺嘴鹬,三蝶纪摄于广东湛江市红树林湿地 ©三蝶纪
麦卡锡(Michael McCarthy)的《消失的飞蛾》(The Moth Snowstorm - Nature and Joy),记录了一个关于候鸟保护的悲哀例子:2003年,韩国民间为了抗议新万金大堤破坏生态环境,四名抗议者用佛教朝拜的“三步一叩首”方式,花了65天从新万金走到了首尔。然而大堤还是建成了。
作为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人的叩拜能上达神明,但千千万万次跪拜里所包含的,扎根于人类文明和本能深处的情感冲击力,又让人心酸眼热。而更多人记住这一刻,就可能是改变到来的契机。

勺嘴鹬,摄于江苏南通市通州湾 ©勺嘴鹬在中国
《东亚-澳大拉西亚迁徙路线上的鸻鹬类的未来将会如何?》(What does the future hold for shorebirds in the East Asian–Australasian Flyway?)一文专门感谢了观鸟人等公民科学参与者,对保护东亚-澳大拉西亚迁徙路线鸻鹬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们参与数据收集、项目构想,以及四处呼告,为保护与调查项目争取资金。在通州湾勺嘴鹬的故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许多正面直视问题,并试图去推动改变的勇敢者。
勺嘴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细嘴杓鹬?

勺嘴鹬,摄于江苏条子泥 ©关翔宇
我等着你的答案。
参考文献
[1] Buchanan G M, Chapple B, Berryman A J, et al. Global extinction of Slender‐billed Curlew (Numenius tenuirostris)[J]. Ibis,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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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u X, Yang H, Piersma T, et al. Food resources for Spoon-billed Sandpipers (Calidris pygmaea) in the mudflats of Leizhou Bay, southern China[J]. Frontiers in Marine Science, 2022, 9: 1005327.
[4] 彭鹤博, 蔡志扬, 章麟, 等. 勺嘴鹬在中国的分布状况和面临的主要威胁[J]. 动物学杂志, 2017, 52(1): 158-166.
[5] Szabo J K, Battley P F, Buchanan K L, et al. What does the future hold for shorebirds in the East Asian–Australasian Flyway?[J]. Emu, 2016, 116(2): 95-99.
[6] Koleček J, Reif J, Šálek M, et al. Global population trends in shorebirds: migratory behaviour makes species at risk[J]. The Science of Nature, 2021, 108(2):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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