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 香港制造

编者按:保马今日推送毛尖老师旧文《香港制造》,所谓“香港制造”,是指香港城与人的胶着状态投射到文化产品中被我们识别而现身的精神商标。这个城市和城民的爱恨一起生长,创造了无数的影像传奇,我们也借此理解了香港(人):小猪麦兜是香港草根的代表,喊着金句陪着香港人走过了上上下下十几年;《重庆森林》、《花样年华》表现了快餐式现代生活以及电光火闪的城市爱情;快快快的武侠电影和枪战片永远激情到最后一刻;群星璀璨的贺岁片必须大团圆收束来补偿真正的对命运的无力感。今天,香港病了,引起很多人的关切,因为我们都曾至少在影像中靠近过恋过这座城市,或许影像也早已透露了香港美丽的病态。病了,就要找准病根,对症下药,不要乱投医用错药,不要让这些令我们钦佩的乐观生活的香港平民遭受苦难,不要让香港成为中国的伤疤。

此文原载《永远和三秒半——毛尖精选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网络曾刊于微信公众号“新青年电影夜航船”。作者授权,感谢毛尖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灰暗的城市,吓人的闪电,单亲妈妈麦太躺在产床上祈祷:“保佑我的孩子像周润发像梁朝伟……”资质平平相貌平平的小猪麦兜就这样降生香港,当然他没有成为发哥或伟仔,他成了最草根的香港人。幼稚园、小学、中学、工作、负债,生活中有的是唏嘘有的是打击和失望,但是凭着“死蠢死蠢”的执著、善良和乐观,麦兜粉嘟嘟迷糊糊兴冲冲地一天又一天地过着。

右眼长着可爱胎记的麦兜陪着香港人走过了最上上下下的十几年,九七回归、金融危机,一直到SARS,麦兜唱着“我个名叫麦兜兜,我阿妈叫麦太太,我最喜爱食麦甩咯,一起吃鸡一起在歌唱”赢得了贴心贴肺的亲和力。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Hayao
Miyazaki)的《千与千寻》全球风靡,但是在香港的票房输给了《麦兜故事》。一个香港朋友告诉我,麦兜是他们至今生活在香港的一个理由,他们喜欢麦兜的名言,诸如“大难不死,必有锅粥”,诸如“臀结就是力量”,诸如“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蛋挞”,这些最憨直的市民宣言只有香港人心领神会,就像“蛋挞”,它的历史基本可以追述出一个草根香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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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兜故事》剧照 | 麦兜麦太和他们的香港

去年年底回到香港,完成论文答辩后就约了朋友一起去旺角,上鱼蛋铺,排蛋挞队。其实我既不是鱼蛋迷,也不狂恋蛋挞,只是我知道回到上海,总会有人问我:“去香港,食鱼蛋吃蛋挞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朋友会觉得我不懂香港,他们的目光会让我很羞愧。是真的,你可以说没去过山顶,没去过维多利亚港湾,不知道浅水湾酒店的下午茶味道如何,但是,如果你去了香港,却没上茶餐厅,没食鱼蛋,没吃蛋挞,你就太不酷了。因为,鱼蛋、蛋挞和茶餐厅都已经入了流,是资产阶级隐秘魅力的一部分了。

九十年代初在上海,我们谈起香港的时候,说的是半岛酒店,是皇后大道,是永不落幕的香港灯火;但是,现在,上海也拥有骄人的外部硬件了,有了绝不输于香港的天空线,有了更昂贵的生活。这样,就轮到鱼蛋和蛋挞出场了。

鱼蛋和蛋挞是这样被想象的:“小超人”下了班不回家,开车先去买蛋挞;周星驰拍了戏,要吃点鱼蛋提提神;还有那些无数的开着宝马去旺角买小食的大小白领就更不提了。因此,一时间,鱼蛋和蛋挞代替半岛成了香港生活的象征。而急就章风格的吃,比如在临街小铺,则全面改写了半岛式中规中矩的排场。至于它们象征的到底是什么,是往日心跳,还是现代情怀,倒是可以从香港电影中寻找线索。

《重庆森林》中,金城武、林青霞、梁朝伟、王菲,四个主人公,没看他们好好地吃过一顿饭,虽然“吃”事实上是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几场爱情都是从“吃”开始,靠“吃”推动,终结或升华在吃上。比如下面的两个镜头。

镜头一(金城武问林青霞):

“小姐,请问你钟不钟意食菠萝?”(粤语)

“小姐,请问你喜不喜欢吃菠萝?”(日语)

“Do you like pineapple?”(英语)

“小姐,请问你喜欢吃凤梨吗?”

镜头二(梁朝伟对王菲说):

“给我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拿走还是在这儿吃。”

“拿走的。”

“你新来的?我没见过你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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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森林》剧照 | 林青霞和金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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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森林》剧照 | 梁朝伟和王菲

金城武就在电影里吃啊吃,有一次还一口气吃掉了三十罐凤梨罐头;梁朝伟也不断地在那个小店买厨师沙拉……凤梨罐头加上厨师沙拉,一个容易过期,一个容易制造,就跟香港生活一模一样。面对如此人世,香港人快餐快嘴快步快马加鞭地生活着,一切的相逢都匆匆都意味深长,都是时间轮盘赌上的一次机遇,譬如,金城武说他和林青霞的第一次相遇,“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而五十七个小时之后,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再譬如,《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用阿飞般的无赖和执着对张曼玉说:“1963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这是你无法否定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你无法否认的。”

这个城市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呼吸着,一公分一公分地丈量着,生活,爱情,一切都带上了稍纵即逝的质地,人和事短兵相接,电光火闪的产生七情熄灭六欲。《花样年华》中,张曼玉几度和梁朝伟擦身而过,王家卫极其细腻地表现了他们相遇时的身体距离,表现了空气中衣服的声音,对“一瞬”的“永恒式”表达让人预感到这段爱情大限在前。同时,张曼玉一次次换上旗袍,一次次下楼去面摊买面条;衣服是晚宴般的郑重,面条却是最草民的生存,香港精神就在这里寓言般汇合:倾城的姿态,普罗的道路。就像多年前,张爱玲所描绘的浅水湾之恋,轰轰烈烈的香港沦陷不过是成全了白流苏。说是举重若轻也好,说是举轻若重也好,香港人对生存的体悟总要比他城里的人多一分方生方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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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剧照 | 张曼玉和梁朝伟

也因此,周星驰的爱情大话虽然无厘头,却满世界流传着:“曾经有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后来才后悔,人世间对我最好的就是你了,你用刀劈死我吧,不用想了,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讲三个字:我爱你!如果一定要在这份爱加上个日期,我希望是一万年!”

毕竟,誓言从来都只是誓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港人个个都特有“只争朝夕”感,而且,几乎每一个香港人都喜欢“只争朝夕”的武侠电影和枪战片,而此类电影似乎也是香港电影市场可以分庭抗礼好莱坞的秘密。在那个世界里,子弹比米饭更普遍,鲜血比玫瑰更动人。吴宇森说:“不少人看到人家挨打,情感会得到宣泄。”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香港人,看着周润发张国荣成千上万地挥霍子弹,不心疼,还由衷地满足。

好像很难想象没有吴宇森徐克的香港会是什么样子,起码,教堂里飞不出洁白的鸽子,周润发会沦为百分百中年男人,黑道不知道怎么拿枪,许多香港人不知道如何打发许多个无聊的日日夜夜。豪哥、小马哥、杰……他们鱼贯而出,左手枪,右手也是枪,每一枪都打在香港人的心坎上,因为你只有零点零一秒的优势,因为你的敌人也已经握枪在手,这是对时间最惊心动魄的体认,快快快!快快快!吴宇森、徐克的叙事永远激情盎然,每一分钟都有危机,每一分钟都是高潮,直到电影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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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本色》剧照 | 周润发和狄龙

说起来,香港的时空感的确和其他城市不同。一百年了,香港人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所以,他们精打细算一切的时空,他们追求每一寸每一分的利用率。也因此,在香港生活惯了的人,跑到其他城市,感觉就像被按了一个“慢放键”。有一个香港朋友,好不容易拿了长假,跑去雅典休养生息,没到行程结束就回来了。他说,在那里生活,感觉不到时间,让人心慌。打开任何一部香港电影,你就会发现,香港人走路的速度比内地任何地方都快。也就是那样的一种日常速度,造就了风靡世界的杜可风摄影速率。

香港就这样罗拉般疾走了一百年,一直走到一九九七。九七那一阵,港人个个心神不宁,个个心怀郑愁予式的担忧,“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应该说,这倒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九七那阵,每一个香港人都会告诉你:“我周围的朋友都在忙着做事,要把自己想做的事赶在‘七一’前做完,因为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没有把握。”

其实,对命运的无力把握感从来都在香港的血液里,这也是海岛的精神气质决定的,香港不大,资源有限;而且,很显然,这种无力感自始至终弥漫在整个香港电影史中,这个城市生产了那么多那么多活色生香的喜剧片就是一个佐证。香港人都非常重视每年的贺岁片,不光是为了每年的贺岁片都是明星云集,想看到谁就能看到谁,而且,港人喜欢并且需要影片最后的大吉大利。香港人重视传统,重视兆头,重视风水,重视这个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水。

有时候想,香港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认同“城籍”的居民。中环金钟尖沙咀,他们喜欢;太子旺角油麻地,他们喜欢;长洲南丫大屿山,他们喜欢……港人恋爱着这座城市,走得再远,都改不了港腔港调,就像讲粤语的麦兜麦嘜,虽然登录大陆后讲起了国语,总还是一眼就让人发现:香港制造。

在我的童年时代,“香港制造”暗示了某种精神生活的腐朽,改革开放后我才知道家里有香港亲戚。不过,崎岖的时代却并非全无道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叫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香港制造”的确暗示了一种精神生活。

譬如青马大桥,它绝对不同于杨浦大桥。在上海,我们说起杨浦大桥,口气和新闻联播差不多,那是这个城市蓬勃发展的一个证据。但青马大桥不是这样的,青马大桥是伤口,也是止痛剂。关锦鹏在《念你如昔》中说:“去年偶而问起一个朋友,
问他如果要他最爱的人送他一份礼物的话,他会想要什麽, 那个时候刚好从新界坐巴士到九龙,
他指著那条在海面上搭满大大小小棚架,还在建筑当中的青马大桥,他说,我要他送我这个东西,还要其他人不准在上面走,闲着两人在上面散散步,看日落。那我就插嘴说,你要不要他一并把那个新机场送你吗?突然间会想到,在这些风花雪月的玩笑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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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堕落愈快乐》剧照 | 关锦鹏电影中的青马大桥

这就是香港制造,这个城市和着城民们的爱恨一起生长,不像在上海,我们茫茫然抬头,发现黄浦江上又多了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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