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最吓人的一次
肉叔电影官方账号《酱园弄》的讨论声量越来越大了。
有的很合理。
有的却离谱。
比如，最近有人把陈可辛和陈思诚联系了起来，并说，如果陈思诚来拍《酱园弄》，一定会更好，因为陈可辛并不会拍什么悬疑片。
陈可辛没有这个能力吗？
不尽然。
事实上，这两天我时常会想起2002年，陈可辛拍过的一部小成本恐怖片——
《三更之回家》。
和《酱园弄》一样，这也是部真实社会新闻改编的电影，也是在主打悬疑，也深深地烙下了时代氛围，甚至于，同样地，干在讲述杀夫（杀妻）的奇案。
可这部电影在豆瓣的评分高达7.4（在恐怖片里已经很高了）。
而这样的评分，还是在这是一部三段式的合集，而其他两部（来自韩国与泰国的导演）拖了陈可辛后腿的情况下发生的。
为什么当时的陈可辛可以大受好评？
不如今天，我们回到20多年前，回到那个电影还没被太多干扰的年代。
聊聊这部陈可辛最被低估的电影。
01
2002年，是香港电影的恐怖片“大年”，这一年在电影院里上映的港片大约80部，而其中的恐怖片，就有20来部，超过年产量的1/4。
大量的香港导演来拍恐怖片，无非是因为成本低，回报高，是在市场低迷情况下的无奈选择。
但这里，有不少后来也成了港产恐怖的经典——
比如罗志良的《异度空间》、彭氏兄弟的《见鬼》、杜琪峰韦家辉的《我左眼见到鬼》等。
《三更》原本并不起眼。
虽然有黎明坐镇，但影片的反响着实一般，票房仅仅是李心洁主演的《见鬼》的一半，更是郑秀文那部《我左眼见到鬼》的三分之一，虽然在海外市场，比如泰国赚了个盆满钵满，但就当时的港片而言，似乎只是很普通的一部。
直到后来的金马奖上，黎明靠此拿了生涯唯一一个金马影帝，次年的金像奖，影片入围了11项大奖，很多人这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部被低估了的电影。
它，也绝不止“吓人”那么简单。
《三更》好在哪？
如果单纯从恐怖片的角度来说，就是氛围给的很足，故事讲的够硬。
影片一开场便是教科书般的空场景展示。
曾志伟饰演的警察阿伟，和上小学的儿子搬去了一个几乎废弃的小区，推门一入，那种诡异的气氛便铺展开来。
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唯有高楼天台的角落，似有一个红衣小女孩在朝这边观望。
这里不得不夸一下摄影杜可风。
他选择了使用不带斯坦尼康稳定器的广角镜头来拍摄这个画面，这一方面似的镜头有些许的不稳定感，增强了略带恐慌的心理暗示，也使得画面更显空阔，给角色增添了些许无助感。
大楼里真的没人吗？
其实也有。
一个是大楼的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个是黎明饰演的于辉。
老人说，这间大楼里的人已经搬得很空了，于辉是这里唯一的住户，他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自己半身不遂的妻子。
于是我们随着小男孩的视角，看到了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
看到墙上没来得及带走的照片。
看到屋里孤零零的摇椅。
甚至杂乱的麻将。
仿佛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急着离开，只剩下不曾收拾的残局。
而此时，小男孩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一身与这个环境完全不搭的红衣，她直直地盯着男孩，让男孩莫名地发怵。
她是于辉的女儿吗？
好像是。
虽然她从未与于辉有过任何的交流，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活泼，但小男孩分明见到她就在于辉的屋里……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透露着诡异。
02
在一个老楼里，能发生的故事很多，比如这里发生过凶杀案的，便会有鬼魂出现，这里足够老，也会出现游荡人间的幽魂，但鲜少有电影像《三更》一样，灵异事件只是外衣，它讲的，是活人与死人之间的感情。
就像所有鬼故事都是以正常人的视角来看待不正常的世界，《三更》则是以曾志伟所饰演的警察阿伟视角，来揭开黎明所饰演的于辉的秘密。
有一天，阿伟的儿子不见了。
阿伟找遍了楼上楼下，都找不到儿子的踪影，他去找管理员，结果管理员说：
晚了就找不到了
耸人听闻吗？
不是。
阿伟没有留意的是，刚搬来的时候，他路过一面墙，墙上涂鸦着一个小女孩的画。
而现在，女孩旁边多了个男孩。
是的，阿伟的儿子被红衣小女孩带走了，她将他带到了一间叫做大光明照相馆的地方。
而这家照相馆，男孩搬进来时也看到过。
那分明是间废弃的房子。
但阿伟并不知道这些信息，于是他找到了这栋大楼里的另一个住户，于辉。
可于辉并不让阿伟进去寻找。
并说——
我没有女儿
有猫腻？
于是趁于辉出门扔垃圾时，阿伟偷偷地溜进了于辉的房子。
这是间很普通的民居。
厨房里煮着一些味道极重的中药，嘟嘟嘟地发出水沸腾的声音，客厅里摆着一台电视，被调了静音，仿佛在放着某个女人的自述，唯一奇怪的是屋子里隔着一块帘子，帘子的另一面仿佛是个浴桶。
阿伟于是掀开了帘布。
却发现，面前出现的，是一具被浸泡在药水里的赤裸女尸。
是的，这具女尸，就是于辉的妻子。
而就在阿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的时候，于辉出现在了他身后……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
三年前，于辉的妻子得了癌症，但学中医的夫妻俩，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起死回生秘方，于是在丈夫的叙述中，是妻子要求丈夫把自己杀死，并每天用这样的药物浸泡，如此三年，她便能活过来。
而此时，距离三年之期也仅仅几日了。
相信中医能起死回生，莫不是这个于辉是个疯子不成？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
但有个细节。
于辉在帮妻子擦拭身体时，一直在和她说话，然后在问过几天回家，要给父母带些什么的东西的时候，镜子里的妻子忽然动了，答，“巧克力”。
作为观众，我们当然知道这句回答是于辉的想象。
但你看他此时的表情。
先是一怔。
然后勉强挤出了一丝仿佛是心虚般的微笑。
最后笑容消失。
什么意思？
在我的理解里，其实于辉并没有如阿伟所认为的那样，陷入妄想或幻想的状态，他清醒地意识到妻子的回应只是他想象出来的。
换言之，他并不是“神经病”。
这里还有另一个佐证。
那就是于辉囚禁了阿伟之后，每天照顾他吃食，排泄，甚至还帮他治疗上火，有一次，阿伟说想喝啤酒，于辉也出去帮他买了。
然后阿伟问他，这三年，你妻子会和你说话吗？
于辉说当然，她还会发脾气呢。
可阿伟又说，你说谎，你刚才出去买啤酒的时候我问了你妻子，她说是你绑架了我儿子。
于辉立刻反驳，我老婆不能说话，她怎么答你？
然后呢？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阿伟的逻辑圈套里。
他开始发飙……但也只是碰碎了杯子，把啤酒倒掉。
所以没错，于辉是早早地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了的，或者说担心她其实早已不在了的，他并不是个坏人，反倒很痴情，但此时，他明明心里有理性的一面，他也不能承认，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妻子并没有死，并会在三年后的某一日复活过来，他通过不断的说话，一刻不停的熬药逼自己相信，于是这才在阿伟戳穿了他的心思后，突然失控。
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其实并不相信漂浮在水面上的稻草能够救自己的命。
但现在，他只有紧紧地抓住它。
03
所以对我来说，《三更》所说的其实并不止于一个深情的故事。
而是一个孤独的故事。
是说一个人三年内，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他其实很担心的事，为此他只能刨除一切杂念，让自己待在一个逼仄的自我世界里。
这样的孤独，可以让一个人只活成行尸走肉。
他无法与人交流——
比如一开场，小男孩看到于辉时，他一言不发，只怔怔地抱着盒子做自己的事。
或者阿伟想逃时把他撞倒，他却像是自己不小心滑倒一样若无其事。
他所有的情感唯有寄托在这具尸体上——
于是我们看到他不断与死去的妻子说话。
甚至与她共舞。
就像后来，阿伟在录像带里看到妻子说的：
我宁愿活的是我，死的是你
因为死的那个，不过是睡了一场觉
但活着的，却每天都要受苦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抱着几乎没有的希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孤独的世界里坚持下去，把自己活成了精神错乱。
可孤独的仅仅是于辉吗？
不。
还有阿伟——
有一次于辉问他，“你太太呢”，阿伟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此时我们便知道，或许他的妻子也去世了。
不然，他也不会整日戴着一块已经不走字的手表。
还有社会——
电影一开始，在阿伟与儿子住进来时，便有一家人远离。
他们去往何处并不知道。
但如果你仔细去看他们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留下的，是一个空荡荡的高楼。
还有香港——
影片拍于2002年，正是港片的低潮期。
陈可辛是拿这个废弃的大楼在做隐喻。
那时候97回归已成“历史”，但港人对未来依然充满着迷茫，不断有人离开。
留在这个城市的人仿佛是在看一处废墟。
当那些烟火气突然消失，留在他们心里的，是面目全非，也是陡然的失落。
没错。
在这个角度，影片拍的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奇情故事了，而是那个年代的香港。
陈可辛在用一个很小的切口，说出了一个时代的氛围。
04
但影片又不止于此。
《三更之回家》好就好在，如果你单从黎明这个角色的视角来看，这是个深情而孤独的故事，也是个凄婉的故事——
影片的最后，于辉被警方逮捕，可就在看到妻子的尸体被抬上殡仪车的时候，他冲了上去，然后，被一辆经过的车撞倒，失去了生命。
而他的妻子，在阿伟发现6年前于辉也曾得过癌症，是妻子用这套秘方把他救活了之后，他意识到，那个时候于辉的妻子也许真的复活了，但随着于辉的死亡，她便放弃了求生欲。
两人共赴黄泉。
可你还记得我们前面提到的红衣小女孩吗？
从她的角度，这又是另一个故事。
甚至是大团圆结局。
影片在出字幕之前，有一段小小的片头，说的是在那间并不存在的照相馆里，小女孩在排队拍照。
老板问，你拍吗？
小女孩不答。
照相馆的寓意我们当然知道，据陈可辛回忆，早年的照相馆大多是拍“死人照”的，人在离世前留下最后的身影，便来照相馆里拍张照片，于是那个年代的照相馆门口，摆放的多是些老人的照片，上面写着某人生于某某年之类。
而在这个故事中，照相馆当然就类似于阴阳中转站。
拍了照片，也就意味着魂魄不再逗留于阳间，而是回到它本来该去的地方了。
可小女孩呢，她并不想拍照。
她在等。
等什么？
或许你还同样记得，警察阿伟偷偷进入于辉的房间，发现这件事情的真相，从而导致于辉最终被抓，复活功亏一篑的原因，是他的儿子不见了。
而那个小男孩，是被红衣小女孩带进了这个阴阳中转站。
所以我们当然可以猜测，小女孩的目的就是破坏父亲的计划，她并不想让父亲复活母亲，从而让他们一家人阴阳两隔（小女孩是被打胎的幽魂），而结果也是，当父母双亡，他们一家三口人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团圆。
她是在等父亲的失败。
或许你可能会疑惑了，这是爱吗？
当然是。
因为这里有一个前提，6年前于辉得癌症的时候，妻子也花了三年时间复活他，这三年里她极其孤独，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精神错乱，而当三年后于辉的病好了，妻子却又得了癌症，于是精神错乱的人又变成了于辉。
这意思是，这所谓的秘方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个人死亡三年，另一个人痛苦三年，如此往复不断。
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生”这个字？
于是小女孩便找到了机会，使得父母放弃了生的执念，回到了情感的本途上来。
仔细看这三人的照片。
都带着笑。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们作为观众的理解，导演陈可辛其实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一部恐怖片，能有讨论的价值，就已经成功了。
不是吗？
05
说了这么多，或许你也意识到了，《三更之回家》之所以会获得那么多的好评，最根本的原因不在那些外在的悬疑，而在于内在的情感。
这才是陈可辛的长项。
甚至于，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陈可辛最终删减了大量的戏份，比如曾志伟和儿子为什么会来到这座接近荒废的大楼，他的妻子又是怎么死的？这其中涉及到了许多比如巫术、仪式之类的奇观场面。
而他保留的，只是一个单一的场景，全片仅仅5个演员。
是的，那时候他会为了电影，舍掉很多东西。
他深知，人们来看一部电影，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看一个好看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能够打动观众，也是因为角色身上的感情。
感情不是情绪，也不是金句，它是人与人之间复杂的连接。
它作不了假。
所以说，陈可辛是拍不好悬疑片吗？
当然不是。
我相信陈可辛哪怕是成本越来越大，需要考虑的东西越来越多，使得其越来越紧张，但在情感方面的技能，他不会丢，也不可能丢。
而这样的能力，也是其“稳定”的主要原因。
所以没错。
即便有很多人开始嘲笑陈可辛，我也会对他的下一部作品保持期望。
那个熟悉的陈可辛，一定会回来。
这无需怀疑。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曾经提过的，易立竞对陈可辛的一次采访，那是聊他的电影之路，说他兜兜转转被迫在各个地方“迁徙”。
然后易立竞问，听起来（你）好像并不快乐。
陈可辛却回，其实是快乐的。
然后他坐直了身子，像是防备一般地解释道——
因为拍电影本身是很快乐的事情
快乐吗？
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究竟有几分是官面上的话，有几分是真心。
但我希望他是真的快乐。
毕竟拍电影，是件本该很纯粹的事，是发自内心的创作。
它不该被太多杂音干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