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食人到护生：端午“虎”的前世今生

    农历五月初五，是传统的端午节，其时正值仲夏，古人因此时瘴气四起、毒虫肆虐而将端午视为“毒（恶）月毒（恶）日”，民间于是逐渐生成了在端午前后辟邪祛毒的多种风俗。在众多端午民俗中，形成了诸多与虎有关的“端午视景”，有一个与百姓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主题分外引人注目，那就是“虎镇五毒”。

    在如今的江浙地方，五月初一起，许多人家便开始在自家的窗户或门前悬挂艾草，妇女儿童佩戴用艾草制成的香包。这些习俗古已有之，不过已经被现代快节奏的生活大大简化。据公元5世纪的古籍《荆楚岁时记》记载，南朝时，人们于端午清晨鸡未鸣前采摘艾叶，编织成人形，称为“艾人”，谓能禳（消除）毒气。宋代，艾叶还被编织成虎头状，悬挂门首，称为“艾虎”。这是古人取艾草与老虎“祛毒辟邪”的双重功效。

    老虎，这一现存体型最大的猫科动物，从新石器时代起就被视为亚洲大陆上的神兽。古人认为虎为阳兽，有“云从龙，风从虎”之说。东汉学者应劭所著的《风俗通》（公元2世纪末）说：“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噬食鬼魅，亦辟恶”。在后世“辟邪祛毒”端午习俗文化中，虎自然是力克瘴毒当仁不让的主角。

    艾草，因其性味兼具祛毒药效而成为百草当中的“阳物”。北宋名相王曾（978—1038）《端五帖子》云：“钗头艾虎辟羣邪，晓驾祥云七宝车。”由此可见，端午被当作“卫生防疫周”在宋朝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在北方，旧时广为流传一首带有迷信色彩的民谣如是唱道：“五月五日节，天师骑艾虎，五毒化灰尘，妖邪归地府。”歌中的“天师”指道教头面人物张天师，民间传说他的坐骑就是一头虎。每逢端午，张天师骑虎巡游，手握菖蒲剑和葛藤索，为人间除妖祛病。

    自宋以来，民间端午流行虎形佩饰，且种类繁多，形式多样。燕京一带，不仅要在孩子的左臂系“虎符”，还要在额上用雄黄涂“王”字，活脱脱成了一只小老虎。淮北地区，人们用黄布给孩子做肚兜、鞋，绣上虎头，另点缀蛇、蝎子、蜈蚣、壁虎（或蜘蛛）和蟾蜍五毒形象。

    各地的节令食品也常伴有虎的形象。北京点心铺缀五毒图案出售的“五毒饼”，饼上常有“老虎出更”，寓意“威镇五毒”。陕西一些地方蒸虎馍，让孩子吃虎馍并咬“枣山”顶子，俗称“咬蝎子尾巴”，以壮体魄，寓意降伏五毒。

    “虎镇五毒”这一民俗祥瑞符号经能工巧匠之手，还发展成为富有传统文化特色的织锦纹样。公元13世纪末，周密在《武林旧事》中描述的故都杭州端午节盛况，其中就有衣饰“虎镇五毒”的图案。

    今天，我们在高端服饰面料市场随处可见“虎镇五毒”为主题的真丝宋锦缎，其纹样复刻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奔虎五毒妆花纱。现保存于北京博物场馆里的“红地奔虎五毒妆花纱”裱片，原件仅长32厘米，宽10.7厘米，以彩色丝线和片金线，采用妆花技法来组“虎镇五毒”的图案，文饰中包含了口衔艾枝的老虎、蜈蚣、蝎子、蟾蜍、壁虎、蛇六种动物，织工精巧，栩栩如生。生动有趣地传达了人们借猛虎之力以驱毒避瘟、保佑平安的美好愿望。

上：明代奔虎五毒妆花纱，下：现代“虎镇五毒”宋锦

    然而，现实中的老虎并非如家养猫犬那样会看家护院，维护主人，相反，在人类文明的大多数时段中它是食人的，虎的文饰是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食人文化符号，而老虎的辟邪之用也正是由这样的文化基调逐步演化而来。

    青铜器作为远古文明标志性的器物，其上最主要装饰纹样的饕餮纹几乎被公认为是虎纹的夸张、变形，进而作为鬼神崇拜的象征。以典型的商周青铜礼器为例，不仅作为巫觋沟通天地的工具，其上的动物纹样也为此目的服务。著名的“虎食人”纹样的青铜器便承载着这样的功能。虎，作为引导墓主人灵魂升天的神兽，与作为祭品的人共同构成的器纹，寓意向神灵献祭、寻求庇护，抑或表达原始初朴的“天人合一”意象。

    在法国塞努奇博物馆和日本泉屋博物馆藏，各珍藏有一件商代青铜器——虎食人卣，其上所绘的“虎食人”纹样，堪称商周青铜器纹饰中的佼佼者。这种纹样，以猛虎吞噬人头的场景为特征，不仅令人胆寒，更透露出一种原始、神秘且充满血腥的气息。

虎食人卣

    卣，在古代文献中常与国酒——“秬鬯”（jù chàng）相伴而提的礼器，是权贵至高无上的象征。其中，“秬鬯”是一种以黑黍和郁金香草取汁精心酿造、芬芳调畅的美酒，专为祭祀神灵或赏赐功臣而备，是古代皇帝九种特赐用物之一。而虎食人卣，作为盛装国酒的器具，其意义不言而喻。

    目前，所见的商代虎食人卣仅此两件。不过，1939年出土于河南安阳的、被誉为“青铜器之王”的后母戊大方鼎，作为商代后期（约公元前十四世纪至前十一世纪）的铸品，其双耳上所饰的虎食人纹样，同样引人深思。

    春秋时期，盛行千年的动物纹饰突然淡出了青铜器装饰主纹的领域。秦末，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人民对“养虎贻患”不再隐忍，打虎英雄从此不断涌现。自西汉以降，与饕餮纹同时出现在器具上的龙、虎、凤、龟等动物纹样逐渐演变为民间文化中具有厌胜、辟邪功能的吉祥物。

    老虎由恐怖“食人”之兽向萌萌哒的“护生”祥瑞的转变，不能不说是人民战胜自然以及觉醒抗争压迫的象征。尽管这一文明进步的历程是如此曲折而缓慢，还时不时开历史的倒车，但是人民崛起的进步大潮终归不可阻挡，就像人们对健康自由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不可阻挡一样。

    商朝的虎威在亚洲大陆黯然落幕之际去向何方？英国科学史学家李约瑟博士（1900—1995）在他的一篇论文《关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亚洲和美洲的接触方面》中曾推测，大约在公元前1000年，部分被周王驱逐的商人带着船队远航至美洲西岸，同时高度精致的东方文明神秘地在原始的新世界落地生根。

    作为有力证据之一，研究者在秘鲁查文（Chavin）文化中心区的考古发现，公元前十世纪的查文工匠突然间具有制造铜制小美洲虎雕像的能力，在当地的文化传统中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巧合的是，这些雕像跟商代晚期的老虎雕像有着令人惊讶的相似性。查文虎雕外观带有突出的牙齿，身体上包覆着复杂的纹路，其形象更是与真实的亚洲虎一样，并且在尾巴上有特殊的斑纹，这种斑纹在美洲虎或者美洲豹的身上无从发现。然而，不论在明代的奔虎五毒妆花纱，还是在今天“虎镇五毒”的锦缎上，这种特殊的虎尾斑纹清晰可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