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出洞——古代“它”世界

    全世界的成年人几乎都害怕它。也许，只有像天真的孩子，才会把它捧在手心里，当作“玩具”。在以梦为马的地方，遇见它将会带来“女子之祥”……

    世上恐怕找不出哪种动物比它更让人纠结不已。它的名字，叫蛇。奥秘与神性的所在，让它成了世界文化大观园不问东西的共同符号，甚至是一种图腾。

（一）从“tuó”到“shé”

    甲骨文的“蛇”，一眼便可看出来是一条虫的形象。今日闽人戏称自己“在家是条虫，外出是条龙”，大概的意思就源于此吧。

    《说文解字》中也有记载，它，虫也。从虫而长，像冤曲垂尾形，实际上指的就是蛇。

    上古时期，人类过着蛮荒草居生活，最怕它，但又难以避而不见。它的行动偏偏无声无息，活像个幽灵，相见则常令人恨晚，冷不丁的被吓出一身大汗。很多带虫字的汉字，常与蛇脱不了干系。比如“蚩尤”的“蚩（chī）”，单字的意思是蛇咬到了脚。

    先人不易。活着都是幸存者，战天斗地的胜利者。出门路遇熟人，彼此招呼，张口第一句很可能是“无它乎”。无它，便是安好。这类似于后来的“吃了吗”，“别来无恙乎”。问候语中尽显时代生活的特征风貌。

    金文的“它”，蛇头更大，像眼镜蛇一样，身体也变粗了。汉代以前，它的读音是“tuó”，如佛陀之陀，那是盘在草丛中一声惊愕的颤音。

    何时演变为“shé”，不可考。有种说法是，人们看到蛇吐舌头的画面非常害怕，不由自主地大叫“舌”。这个谐音梗是成立的，那么从“tuó”到“shé”的转变，已然预示着“舌”来运转，“万巳”大吉。

（二）巫师手中的“玩具”

    巫师，亦称神人，在他们的眼里，天地间的一切皆是神灵。在那样的年代，因为畏惧而受人崇拜的它，被勇敢与智慧的神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驱为己用。

    《山海经·海外东经》载：“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雨师妾是先秦神巫形象之一，为驯蛇巫师。

    又《山海经·海外北经》载：“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木。一曰博父。”博父，即追日传说的夸父。

[古希腊] 陶瓶“操蛇之神赫拉克勒斯”，约公元前480年

法国巴黎 卢浮宫博物馆藏

    《中次十二经》载：“洞庭之山……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洞庭山怪神的形象是左右手各操一条蛇外，又把一条蛇插在头髻上。

    在江苏省淮安市高庄战国墓出土的青铜礼器上，在汉墓的画像砖上，均可见到驯蛇巫师的形象，头上有两只角，一手抓法器，一手抓蛇。

    《山海经·海内西经》中有个“蛇身人面”的形象，名叫窫窳（yà yǔ）。这个蛇身怪物留着一头有魔力的长发，“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它是个吃人的妖怪，却有可爱的婴儿之声。鲁迅儿时记忆中的百草园有条会吃人的美女蛇精大概也源于此。

    《列子·汤问篇》中著名的愚公移山故事，里头的“操蛇之神”因为担心九十岁的愚公挖山不停，于是向上帝禀报。上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把两座山背走了。这些上天的神都是人间巫师想象出来的，神是可爱的，原来就很受人民喜爱。谁说神不是人民的化身，是百姓生活美学的一种映射呢？

    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真正的重点不在愚公，而在“操蛇之神”为代表的神们。我们应承认，现实中的山没有神助，只要人不停地挖，总有铲掉的那一天，但是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那座“愚山”，哪怕有神助，也不见得能移去。

汉代砖画，山东博物馆

（三）梦熊生男，梦蛇生女

    长期以来，世界上很多地方的人把梦视作为生活的指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之谓也。

    《汉书·艺文志》云：“众占非一，而梦为大。”对梦的解析，中国古人解梦、占梦之术早已领先世界。

    在三千年前的周代，民间因圆梦得兆的占卜之术在《诗经》中就有具体详细的记载。其中，在《诗经·小雅·斯干》有一段十分有趣，说的是梦中见熊为生男的征兆，而梦中见蛇则为生女的征兆，后者入梦真会困扰到许多人。

    《小雅·斯干》是一首歌颂周王宫室落成的歌谣，十足的先有房再生养的节奏。其中歌云：“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意思是：下是草席上是竹席，主人安静睡在床上。好好睡觉早早起来，为我占梦祈求好运。吉祥的梦竟是何物？有的是熊有的是罴（pí，棕熊，又叫马熊），有毒蛇有的无毒蛇。占卜官为我来卜筮，是熊是罴大喜临门，梦中见熊是男之祥。是蛇是虺如意来到，梦中见蛇生女之祥。

    周人并非皮得要命的“熊孩子”的始祖。传说，大禹当年治水遇到轩辕山挡道，作为大巫师的他便化作一只熊，钻山打洞，疏导洪水。又传说，大禹施法采取的步法是一种奇特的跛脚舞步。

大禹化熊，绘本插画

    疲态的“禹步”为后世疲态的修炼者所承袭。如《抱朴子》内篇第十六卷《黄白·务成子法》曰：“禹步掷虎狼蛇蝮，皆即死。”作者特别强调，有朋自远方来，有好酒；虎狼毒蛇若来，有“禹步”。

（四）“妖蛇那得阻前驱”

    “山头斩蛇血如雨，一蛇直上天山去。”（李商隐）

    把人类文明的进程视作一部斩蛇的历史，一点儿都不为过。事实上，“斩蛇”的血腥史还要长得多。

    龙蛇殊途始于秦汉。司马迁撰《史记》云，刘太婆在大泽边休息睡着，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刘太公去找她，看见一条龙趴在她身上，后来便怀孕生下刘邦，故刘邦是龙种。刘邦做平民时，在芒砀山杀死过一条大白蛇，有神说蛇是白帝儿子，杀死它的是赤帝的儿子，故后来他作了汉王，刘邦相信自己是赤帝之子，崇尚赤色。

    白帝，即少昊，又名玄嚣，是中国神话中五方上帝之一的西方之神，他始建的“国度”在今日东海之滨的日照至连云港大部分区域。司马迁既没有说刘邦为何要斩蛇，也未点明蛇辈是否已被斩绝。后一个问题，李商隐代为回答了，“一蛇直上天山去”。对前一问题的最佳回答，当数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高祖斩蛇

    传说唐伯虎作“高祖战蛇图”赋诗一首，诗云：“真人受命整干枢，失鹿狂秦不足诛。 四海横行无立草，妖蛇那得阻前驱。”进而，太平天国时期亦有“谁敢化蛇挡道”的豪言壮语，对敌对势力的极端渺视跃然纸上。

    斩蛇何须男儿郎。《搜神记》卷十九《李寄》：“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蛇妖居然“下令巫祝”，每年给它送十二三个童女啖食。这显然为当时“土俗常惧”的恶习，由智勇双全的姑娘李寄斩蛇而废除之，因此做了越国的王后，成为了魏晋时反恶俗的巾帼英雄。

    历史风云有龙蛇之争，也有龙虎相斗。斗争思维渗透在人类世界的方方面面。好斗，则多损。

    《淮南万毕术》有条无子方，云：“取守宫一枚，置瓮中，及蛇衣以新布密裹之，悬于阴处百日，治守宫、蛇衣，分等以唾，和之涂妇人脐，磨令温，即无子矣。”“守宫”即壁虎，因为它经常守伏在屋壁宫墙内，捕食虫蛾，故有此名。守宫象征虎，蛇衣则象征龙，如此来看，龙终究还是脱不了与蛇的瓜葛。

    此术以两者涂妇人肚脐形成“龙虎相斗”的幻觉效果而象征无子。古人也许是借繁育之术给后人提个醒：和则生财添丁，斗则两败俱伤。

（五）诱惑和欲望

    蛇常常被视为诱惑和欲望的象征。与西方伊甸园故事不同，中国古人善于因势利导，更多地采取衍生艺术的手段，克制诱惑和欲望的不良侵害，将之导向修身养性之法门。

    蛇首先因龟而贵。据《史记》，正是一条一条龟卜将刘邦遴选出来做皇帝，所以时人对乌龟非常敬重，称之为神龟。神龟出自长江之中，庐江郡每年按时把二十只长成一尺二寸的活龟缴纳给太卜官，太卜官择吉日剃取其腹下的甲来占卜。当时人认为，龟活一千年才能长到一尺二寸长。所以君王在调兵遣将时，一定要在庙堂之上钻凿龟甲来决断吉凶商量对策。汉高祖庙里就有一间龟室，专门收藏龟甲，把它看成是神圣宝物。

    神龟在嘉林中，经常栖息在莲花上。当时人认为，这样的神龟其胸左侧必然写有文字，道：“在甲子年出现日晕现象的那一天，有能得到我的，将从普通老百姓变成有封地的大官。”这使百姓趋之若鹜，以至在白蛇出没的林中寻求龟的人斋戒以后恭敬等待，那样子就像是有人要来告诉他有关龟的消息似的，还要酹酒浇地，祭祀鬼神一番，然后披头散发，再祈求三天三夜才能得到龟。

    于是，汉王朝的法师们设计了多种龟巫术的衍生艺术品。衍生艺术熏陶了广大知识阶层，主要变化在于向文房四宝通灵延伸，于是产生了汉代龟蛇砚台，它后来成为唐代文房四宝通灵巫术的前奏。

    魏晋时期，一种由人学龟蛇伏地引颈的“健身操”风靡。据说，这样做就能感受到龟蛇体轻不饥之情状。《博物志》载有这一奇妙的传说：

    “人有山行堕深涧者，无出路，饥饿欲死。左右见龟蛇甚多，朝暮引颈问东方，人因伏地学之，遂不饥，体殊轻便，能登岩岸。经数年后，竦身举臂，遂超出涧上，即得还家。颜色悦怿，颇更聪慧胜故。还食谷，啖滋味，百余日中复本质。”

    不难看出，这是龟蛇崇拜与修仙风俗的结合，引出了人学龟蛇爬行的奇事。

    隋代民间由敦煌传入的桃枝书符之法能驱蛇，并有借施法术碰巧发财的。唐代笔记体小说《朝野佥载》卷五有载：

    “隋绛州夏县树提家新造宅，欲移之。忽有蛇无数，从室中流出门外，其稠如箔上蚕，盖地皆遍。时有行客，云解符镇，取桃枝四枝书符，绕宅四面钉之，蛇渐退，符亦移就之。蛇入堂中心，有一孔大如盆口，蛇入并尽。令煎汤一百斛灌之。经宿以锹掘之，深尺，得古铜钱二十万贯。因陈破铸新钱，遂巨富。蛇乃是古铜之精。”

    “行客”在这里指走江湖的术士。玩蛇作法，司空见惯。这原是一件平常的蛇洞中发现隐藏的财宝之事，居然也来请巫师施桃枝之法，似有画蛇添足之嫌。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世间，诱惑和欲望本是寻常事，只要导向正确，运用得当，知足常乐，不亦妥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