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侦探 | “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对不起，戈培尔没说过！

长久以来，“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被认为是出自约瑟夫·戈培尔之口。

这个判断，被撒谎者悖论死死罩住。按撒谎者悖论的语义逻辑进行剖析，漏洞立即显露。作为彻头彻尾的撒谎者，戈培尔怎么会承认自己说了谎？进而言之，设若戈培尔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说了谎，他还是撒谎者吗？

显然，关于“戈培尔：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的判断还有两种可能：其一、说这句话的戈培尔并不是撒谎者；其二、这句话并不是撒谎者戈培尔说的。

纳粹德国给全人类带来的的那场浩劫证明，戈培尔不可能不是撒谎者。于是，另一种可能在逻辑上便完全成立——戈培尔并没有说过“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尽管这句话像是为他度身定做的。

一个逻辑上绝对说不通的判断，何以成为人们普遍认知？

审视“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的传播，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在中文网络里，这句话以毋庸置疑的姿态被挂在了戈培尔的名下。搜索戈培尔名言、语录之类，这句话永远占据着C位。甚至，由这句话还衍生出一个叫“戈培尔效应”的概念。所谓“戈培尔效应”，就是强调重复是一种力量，通过心理累积暗示以造成既定事实，以单方面对信息进行封锁与夸大的方式制造谣言，并千方百计地让人相信谣言。其实质，即“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然而，考察“多言癖患者”（德国剧作家罗尔夫·霍赫胡特语，等同于中文的“话痨”）戈培尔的诸多语录，“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是一种暧昧的存在。因为，“话痨”其他的一些陈词滥调，多半能找出准确的出处。如：

“我们来到国会，为的就是在这个民主的兵工厂里制造我们自己的武器”出自1928年4月30日，戈培尔为纳粹党的宣传喉舌《人民观察家报》所写的社论；

“新闻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是政府手中的一架钢琴，一架可由政府弹奏的钢琴”出自1933年3月16日，戈培尔担任纳粹政府国民启蒙和宣传部长后的首次记者招待会上的发言；

“请不要被世界上就要开始的喧嚣所迷惑，谎言终有一天会不攻自破，真理将再次战胜谎言”出自1945年4月28日，戈培尔致长子哈拉尔德的绝笔信。

…… ……

独独，这句“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来路不明，你既无法确定它是戈培尔何时所说，也无法定位它出自戈培尔的哪次讲话或哪本著述。而在“戈培尔效应”的中文网络词条中，有一段模棱两可的陈词：戈培尔和他的宣传部不但牢牢掌控着舆论工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以愚弄德国人民，他本人还在各种场合亲自出马，发表演说，贯彻纳粹思想。戈培尔就是这样给谎言穿上了真理的外衣。他还因此做了一个颇富哲理的总结——重复是一种力量，谎言重复一百（千）次就会成为真理。

戈培尔总是在干一些给谎言穿真理外衣的勾当，其所作所为臭名昭著，无可抵赖。但“他还因此做了一个颇富哲理的总结”云云，就其表达的精准性而言，实在显得底气不足，含混不清。至少，这不是对“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出处的合理交代。

那相关文献有无记载呢？国内陆续出版过一些戈培尔传记，但算得上权威的，唯有德国纳粹史研究专家拉尔夫·格奥尔格·罗伊特撰写的《戈培尔传》，此书由周新建等翻译成中文，于2016年7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读这本“以详实史料为基础，勾勒戈培尔一生”的传记，书中虽有对戈培尔谎言的揭露、驳斥和嘲讽，却并没有以戈培尔直接引语形式出现的“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无论是戈培尔的私密谈话，还是公共发言。

值得一提的是，罗伊特还是著名的《戈培尔日记：1924-1945》（以下简称《戈培尔日记》）德文原版的编者。《戈培尔日记》是戈培尔研究的一手资料，也是洞察其内心的一把钥匙。此书国内尚无完整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于1987年5月出版了节选本，即《戈培尔日记：1945年》。中文节选本《戈培尔日记》所记的时间是从1945年2月28日至4月10日，第三帝国风雨飘摇、行将覆灭的前夜。戈培尔大篇幅地记录了德军的颓势和纳粹的惶恐。不过，中文节选本《戈培尔日记》的正文里，没有“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蹊跷的是，在此书“译者的话”开头，有一句不知所云的表述：“凡提到纳粹德国，人们自然会联想到那个给人类文明史留下最野蛮、最黑暗纪录的刽子手——希特勒；而一提到希特勒‘谎言重复千遍，便是真理’的发明，人们又会想到他最忠实的党羽和吹鼓手——戈培尔。”毋庸赘言，上述话语纯属译者的个人理解，加之其亚健康的表述，让人读来如坠雾霾，使得原本就令人生疑的判断更加疑云密布。

撇开《戈培尔日记》不谈，查阅与戈培尔相关的一些重要译著，如威廉·夏伊勒所著《第三帝国的兴亡》（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9月版）、丽达·巴洛娃所著《我一生的甜蜜与痛苦：明星生涯与希特勒、戈培尔情怨录》（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1月版）等，均未提及“戈培尔的这句名言”。

由此，可以负责任地说，“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出自戈培尔之口的说法，在中文世界虽影响甚大、流传甚广，但细一探究便露出其妾身未明的尴尬。

“戈培尔名言”在中文世界经不起推敲，那么在其母邦又是何等际遇？

在德文网络里搜索“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eine Luege, die eintausend Mal erzaehlt wurde, wird zur Wahrheit），结果出人意料：没有任何答案，更莫说与戈培尔有何关联。事实上，“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并没有原生的德文版本。因为句中数词虚指的“千遍”，是中文特产，西方人少有此类修辞。换言之，古往今来，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德国人说过“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退而求其次，用与“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意思相近但更符合德文表达习惯的句子，如“谎言重复无数遍之后就成了事实”（wenn man eine Lüge haeufig genug wiederholt, dann wird sie zur Wahrheit）进行搜索，“戈培尔”出现了。可是，“戈培尔”在德文网络的现身模式，与中文网络高度相仿：戈培尔曾经说过、或许表达过、就此总结过、他就是这句话的实践者……但就是给不出详实的出处，总之语焉不详。

而在德文网络里，有一位叫米夏埃尔·曼海默（Michael Mannheimer）的作者比较特殊。此人是独立撰稿人，专事考证各种语录的真伪。很巧，此人考证过“谎言重复即真理”，结果石破天惊。

曼海默研究了所有关于戈培尔的原始文献，得出三点结论：一、戈培尔从来没有奉上过“谎言-重复-真理（真相、事实）”的任何表达；二、戈培尔在对人民的洗脑和欺骗中，不会自陈“谎言”，而是使用“打破最简单的规则”（Probleme auf die einfachste Formel bringen）——一种以机械式的精密所营造的含糊；三、最接近于上述意思的表达出现于1942年1月29日的戈培尔日记——

我越来越明白，人民比我们想象的要更蒙昧。宣传的真谛就是简单和重复。只有能不断打破最简单的规则的人，以及勇敢面对那些所谓的理智人群而不断打破他们规则的人，才能够成功地对民众施加影响。

撒谎者不会承认自己撒谎，这是戈培尔一生的写照。相反，撒谎者在言说中会大量使用慷慨激昂、蛊惑人心的句子，所谓巧言令色，鲜于耻矣。但历史会戳穿撒谎者的谎言，把真相还给人们。

实事求是，戈培尔没有说过“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也没有表达过“谎言经重复即为真理”的意思。而最早表达过这个意思的人，是奥威尔。在奥威尔1949年出版的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版，董乐山译）第一部第三章中，有一段对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大洋国公民、英社党党员）的心理描述：“如果别人都相信党（英社党）说的谎话——如果所有记录都这么说——那么这个谎言就载入历史而成为真理。”奥威尔在对极权主义的反思中，追加了对戈培尔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