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 | 一个人性的分析结构

何怀宏|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4年第8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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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人性的重要性正如《人性论》的作者休谟所说:“任何学科不论似乎与人性离得多远,它们总是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回到人性。”康德在其晚年著作《逻辑学讲义》中也谈到,“我能知道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望什么”这前三问,最后都要“归结”到“人是什么”的问题。

古往今来的思想家们虽不一定像休谟般写作《人性论》这样的皇皇巨著来专门探讨人性。但他们的著作其实也包含了许多对人性的探究,乃至隐含着自己对人性的分析框架。柏拉图《理想国》中的灵魂三分结构显示出他将人性从理性与非理性的“两分”过渡到“理智、激情和欲望”(简称“知情欲”)的“三分”,其主旨在于,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理智都要在激情的支持下节制欲望——这样的制度和心灵才是正义的。亚里士多德对人的研究则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全面性和中道的特点。他探讨了人的欲望、情感、认知、信念和审美等诸多方面,既立足经验,又重视理性;既强调德性,也追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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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哲学的开创者笛卡尔指出,其所说的“思想”(cogitation)是指人意识到的在自己心中活动着的全部成分,包括理智、意志、想象和情感。具体说来,笛卡尔的“思想”主要包括知、情、意三个方面。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中也隐含着一种“知情意”的三分:认知以求真,情感以求福,意志以求善。但是,他认为,人在世间对真理、幸福和善的追求都终归是失败的,人在认知能力、情感幸福和道德意志方面均有一种根本的局限性,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其伟大的地方仅在于他能认识或思考到自己的有限而渴望超越尘世的无限。他没怎么谈到“欲望”,也许他是想从理想追求的方面看人,而如果从这理想的好的方面观察到人也达不到自己的目的,那么就不用多谈人在欲望方面的泛滥了。

休谟的人性论也是一种三分结构,按《人性论》中的表面分类或可称作“知情德”。这种理论是建立在一种经验主义基础上的,强调的是一种情感主义,所以其“德”也可说是一种情感的道德。休谟不怎么谈节制“欲望”,他欣赏一种合情合理的快乐。他也不怎么谈加强“意志”,而是将“意志”视为我们自觉地发动自己身体的任何一种新运动或心灵的新知觉时所意识到的那个“内在印象”。

康德对他晚年提出的、包含和总结了前三问的第四问“人是什么”的回答,显示出他对人性的探究是相当全面的。他首先集中考察了人的认知能力,然后是道德能力——也可以说是一种意志能力,之后是信仰(期望)和审美(判断力)。康德推崇的是一种纯粹理性及其在实践领域中的应用,表现为一种道德意志——对理性所解释的道德法则的无条件遵守。他对情感的论述也主要是肯定一种对道德法则的敬重情感。他对人的其他情感和欲望谈得不多。我们也许可以说他的人性分析框架主要是一种“知意信美”的结构,但也广义地包括了“情”和“欲”。黑格尔对人的探讨也是相当广泛的,“欲情知意信美”无不涉猎,并且还重视人的意识和精神的历史发展过程。

中国的思想家最早提出了“生之谓性”,“生”与“性”这两个字甚至可以通用。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们像重视生命一样重视人性。他们主要从道德的角度观察人性,比较聚焦性善性恶的问题,其人性分析框架主要是一种两分结构:从宋明儒的“理欲之辨”到戴震的“血气心知”皆然。但宋明理学家对欲望采取了一种比较严格的态度,戴震则采取了一种相对宽容的态度。情感当然也在考虑之列,早期的孟子甚至将“恻隐”的情感视作道德的发端。对于一般的情感,有些思想者则将其归于欲望范畴,并对之持警惕和批评的态度,但也有一些思想者则展现出宽容和接纳的姿态。

孟子据以建立性善论的“四端说”,其中首要的作为“仁之端”的“恻隐之心”是一种情感;作为“义之端”的“羞恶之心”也是一种情感;而作为“礼之端”的“辞让之心”或是一种情感加意志,只有作为“智之端”的“是非之心”是一种认知。中国传统的人性论主要表现为一种“知情欲”的三分结构和一种“理欲之辨”的“两分”结构。它重视的是认知中的诸种直觉,而不是长链的逻辑推理和严密的形而上学体系的建构。它也像古希腊思想家那样没有专门提出和讨论“意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人性论述中没有意志的表现。他们对“天”的信念赋予“理”这一种客观性,从而也表现出一种高度的文化修养和审美品位。

继承和综合此前思想家的资源,下面我尝试提出一个人性的形式分析结构。它不涉实质性的道德观念和立场,只是指出人性的六个要素,大概地划定一些范围或领域。大量富有成效的研究肯定需要切入其中的某一点才能深入。研究者如果有这样一个形式框图,至少可以获得一种位置感,亦即自己的研究处于什么位置,可以和其他的人性研究建立什么联系?

我把这个人性的形式分析结构简称为人性的“欲情知意信美”六分结构图(见图1)。我们也可以只看其中一个部分,即看里面的两分、三分、四分结构等。比如左下角的三角形 “知情欲”,右上角的三角形“知情意”。重心还是中间和下面的四个要素,尤其是其中的“知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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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分析的结构分三层,下层是欲望与情感,中层是认知与意志,上层是信仰与审美。大致来讲,越是往上,与动物的距离就越远。另外,大致来讲,越是往上,人与人之间内部的差异也越大。信仰和审美可能在人与人之间是差异最大的。但它们往往又是一个人最高或终极的追求。人们在信仰的问题上也往往最为坚定或顽固,容易引起对立乃至冲突。

欲望与情感是底层的,为所有人分有,离动物也最近,即动物和人一样有欲望和情感。当然,人的情感与欲望也还是人化了的。认知与意志是中层的,最能反映人与动物的差别。信仰和美感是顶层的,内部差异甚大,信仰各异,美感也是有品位之差。总体来说是低趋同、高分异。

在笔者看来,每一层又是左边的比右边的更重要:欲望比情感更重要;认知比意志更重要;信仰比审美更重要。综上,大致可以说:下层的比上层的更基本,在同一层,左边的又比右边的更重要。

如果按照其基本重要性来排序,这次序可概括为“欲情知意信美”。人首先有对生存和发展资料的各种“欲望”,全无欲望则无以生存。伴随欲望而生的是情感,情感甚至附着于一切人性因素,表达快或不快、爱或憎。接着是认知,这是人类最具拓展性的领域,然后还有意志,我们在所有的行为后面都会看到意志的动机。“信美”是最高的,尤其是“信仰”,它不是基础的,但却是范导功能最强的。一般来说,越是下面的因素越是基本和广泛,越是普遍,涉及的人越多。但是,如果信仰进入大多数人的心灵,它就可能比理性认知起更重要的作用,成为一种统摄或定向的力量。所以说,这里的重要性也可能因人而异,比如,当人们对信仰失望,就可能转向审美,试图以“美”拯救世界或者安顿自己。宗教是可以大众化的,审美却总是带有某种精英性。总之,上面所述只是笔者个人的初步看法。在真实的人那里,上述六个要素往往是综合在一起起作用的。尽管如此,对其做一些分类还是必要的。

上面所述的三层可以统称为“意识”,也就是人的意识。尽管下层的欲望和情感在其他动物那里也有,但是和被人的意识影响了的欲望与情感相当不同。如果再往下,人与动物就很是接近了。在“意识”的下面,是一片由本能与冲动构成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广阔领域。潜意识的重要性不容忽视,但研究起来很困难。这上面的三层毕竟是露出来的部分,是我们能够观察到的部分,或者能够比较清晰地内省和自觉的部分。而如何以“意识”来研究“潜意识”?常常只能旁敲侧击,比如通过分析梦境来研究,但它容易包含大量揣测。我们主要用力的部分肯定还是上面的三层,它也构成人独具的特性部分。

但我们要始终牢记人性分析的复杂性。它们本身并不都很容易划分,各种要素也不是截然分开的,还有一些现象我们不太清楚它应该分在哪一类?比如好奇心更倾向于欲望还是认知?真诚这种态度是情感还是认知,抑或本体?如周敦颐等宋儒以“诚”为本体,这种“诚”当然就不仅仅是人与人相处的真诚了。此外,它们在付诸行动和实践的时候,往往是好几种因素混合在一起发挥作用的。

在探讨人性之初,一般还要先谈谈人的身心的分别和关系,以及人与物的区别和关系。古人云“生之谓性”,“生”一是指生存、生命,而且常常就是肉体生命;二是指“出生伊始”,亦即人一旦出生,就“有身”“成形”“赋形”,然后才是“接物”“感物”。这“物”是指外在的世界,还有人身上的“物”即身体。但这出生伊始的人,不仅有外在的、和其他动物不同的身体,比如“两足无毛”,更重要的是他内在的心性,包括一般的人的心性天赋,也包括这个人内在的个性天赋。

我们还得注意一些概念在不同思想家那里的差异化使用。例如,叔本华所说的“意志”,实际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意志”有所不同,它实际是指意欲,包括欲望乃至所有指向生活和行动的动机。同样,C.S.路易斯所说的那种在尘世不能满足的“欲望”,实则是对信仰的渴望,但他的确就是用“desire”一词来表达。

人性是复杂多面的。我们需要通过各种途径和方法来认识它。对人性的研究也就注定是需要跨学科的。除了哲学的思考,还应有文学的呈现,以及历史和时代记录中所见的人性。借助中国的历史典籍来研究人性将大有可为。中国是史料最丰富、也最连贯的一个大国,甚至可以说中国学者有一种史学而非哲学的积淀优势。在当今的网络世界,研究现实人性的资料浩如烟海。然而与自然科学不同,对人的研究会受到主体自我意识的限制和干扰,人研究人自身,不可能像研究自然那样客观,但人不是比物更值得研究吗?此外,自然科学除了经验的观察,还可以进行主动的实验,但一般来说,是不能够且不应当把人当作实验品的,这里尤其是指那种大规模的社会实验。

上面所说的“欲望”“情感”“认知”“意志”“信仰”和“审美”都是一些用来分析人性的形式范畴,它们或只是一些大致归类的概念。作为我们的研究对象,“人性”本身也是一种抽象的大范畴,其下又衍生出诸多次级的、反映人内部差异的抽象概念,比如民族性、阶级性、地域性、性别等。我们可以考虑哪一种抽象更为重要。以一个通俗的现象为例,当我们说“水果”时,其只是一个抽象概念,“苹果”也是一个抽象概念,只有拿出一个苹果来,我们看着它甚至吃了它,我们承认它是具体的“这一个苹果”,这个苹果才同时反映了苹果的共性和自己的殊性。所谓殊性,就是再拿出另外一个苹果来比较,一方面它们两个有许多共同的属性,但也有一些自己的殊性,没有哪两个苹果是完全相同的,就像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这就是个性。我们的认知不能只限于个体,不能不从具体上升到抽象,不可能不使用抽象的概念,只是在使用抽象的概念时要谨慎小心,知道它们并不是完全符合或等于真实,好的概念也只是努力地接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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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希望在探讨人性时更多地强调具体分析而不是匆忙地抽象概括。“概念”就意味着“概括”,但我却主要把它们用作分析。“范畴”对我来说也主要是先划定一些分别研究的“范围”,考察它们的联系乃至通观它们的分别。只有分析才能深入真实细节。某种综合只是最后的完成,达不到这种“最后的完成”也会有收获,而过早综合反而可能形成泡沫,乃至阻碍学术探索的道路。

人性或“人是什么”问题的性质主要还是一个事实的问题,其研究方法也主要是立足于经验的方法。我曾经指出,人性在现代成为“一个沉没的问题”的一个原因是被作为一种形而上学拒斥,但这主要是发生在对人性的一种过度哲学概括的方面,而且这种过度概括往往是由于混淆了“是”与“应当”、“真实的人”和“理想的人”所致。因此,我们需要注意不将“人是什么”这个问题与“人应当是什么”或“人的理想或理想的人是什么”的问题相混淆。而且,即便提出义务和理想,后面的问题也最好是以“人是什么”为基础。这样,探究人性首先要对大量的历史和现实中的人的经验现象进行收集、整理和描述。这些工作自然也需要一定的概念或理论的工具,但是,仅仅发现一些历史事实或者真相本身就有意义。“述”是一个学术的基本功。“述”若不真切,则很容易看出其中的破绽。它们也是积累性的,可以给学术增殖。而一些宏大的理论即便你想批评它们,也可能不知如何下手,但我们对此不必太介怀,它们中的许多会像华丽的泡沫一样自行消散。

这里可以再谈一下形而上学的问题。我不否定或拒斥形而上学,但会警惕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意味着对一些根本问题的关切。但是,从形而上学中也可以引出许多重大的谬误,尤其当它冒充自己是科学定律的时候,而健全的、不受错误理论污染的常识理性反而可能不会出大错。让那些具备这种形而上学能力的人去做这件事情吧,探究一些无法有定论的东西也是出自人的本性。但我暂时还是比较安于常识的理性。在我自己对人性的探讨中,可能会避开一些我解决不了的形而上学问题,比如说,如果我探究“意志”,那就是人性中的“意志”,与情感、认知等人性因素并列的“意志”,我不会对“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形而上学问题追根究底。我对从一个概念或概念体系建构一种本体论或存在论缺乏兴趣,对形而上学的复兴是否可能也心存疑虑。形而上学不是我喜欢做的。我曾经也因我的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进入某种形而上学,但最后还是失望,或者说只是对其中的局部智慧感到有收获,但对整个体系则敬而远之了。所以,我这里还要郑重说明,我上面的框图只是一个分析的工具,而非理论体系或者思想指南,它所起的作用主要是提供一个参照系。

研究人性有两种主要的方式,一种是从本质或总体概括人性,一种是从现象或要素描述人性。所以说,人性的研究工作是形而上学的,又不是形而上学的。当我们一般地谈到人的“本性”的时候,可以说它是形而上学的,因为它是在探讨人的本质存在、人和世界的本质关系,这就会涉及世界的本质、物质的本体等。但当我们集中和具体地讨论人性,讨论人与其他存在有别的人性(主要是意识和心性),还有人内部的差异性,又基本可以说是非形而上学的,甚至多是经验性和描述性的。后者甚至可以说是人性分析结构的主要工作。我们不必急于进行形而上学的概括,而不妨从事实开始。这种概括也不是简单地要从“是”引出“应当”,而是说必须考虑到事实或兼顾事实。

我对人性的确也有两个假设前提。第一,人性在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任何文明都是差不太多的,亦即人的确有一种普遍的共性。第二,人性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差不远的,未来也不会得到根本改变,亦即人不可能无限完善。但人性的确会随着时代变迁发生一些变化,尤其在当代尤为显著。这两个假设前提决定了我的思想学术的抱负不高,我做的工作即便未来收获成果,大概也只是一个提醒,提醒人们尤其是我的同行,必须重视人性的这些事实,不宜让我们的思辨天马行空,让我们思想的飞翔完全脱离大地。我以为无论中西,传统社会的思想者大都还是比较重视这些人性的基本事实的。但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则不太重视人性,他们多是在致力于批判和构建的工作,也就是“破旧立新”的工作。但如果忽视人性,不了解人性,他们的批判是否能奏效呢?我倒是常常觉得,他们的批判对象可能比他们更懂人性。政治家或统治者比知识分子对人性的了解往往更多,他们接触事实多,富有经验,当然他们也要在某种程度上顺应民意和人性。而知识分子一方面常常感到自己的行动孱弱无力,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是完全无力的,他们的观念仍可能造成一种“政治正确”的社会思想氛围,包括一些错误的观念。

我们还要看到一些新的现象,那就是高科技的飞速发展给人和人性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挑战,甚至连人的定义也可能要参照与其他碳基生物的差别、与新的硅基存在物的差别来重新界定。这一新的定义会更加重视人与其他碳基生物共同的身体感受性,而不是更重视人的意识和智能。自然科学与人相关的领域内,也出现了大量的新知。我们不能不在一个广阔的层面上重新学习和吸收这些新知。

我说重视事实,可能会遭到质疑:你为什么还要重视文学?文学不是虚构的吗?充斥在我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的真实的日常生活是重复的,甚至常常是单调乏味的,人们吃喝拉撒、营营役役,也彼此类似。而研究人性并不是堆砌事实,我们对历史事实的描述研究甚至还会挑选一些事实。文学则更能将人物典型化,将环境也典型化,甚至展示一些极端处境。这样我们就容易生动形象地看到人生和人性中的种种曲折和矛盾,尤其是人们微妙的心灵活动。而有些作家如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本身就深谙人性,他们的作品几乎就是一部形象的人性百科全书。甚至对一些过于浪漫的作家,我们也可以通过分析他们的作品,考察一些“人类理想”的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还可以观察他们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亦是人性的一种。即便一些伟大的艺术家观念有误,还是能给我们带来审美的愉悦,这也是人性的一种。

因此,我的主要方法或基本思路是致力于“分”,这“分析”或“区分”也是尽量地接近事实。因为人是极其复杂的,任何综合或概括都可能忽略人的某些方面,对解决问题不利。而我们看到的许多理论却匆忙地倾向于“合”和“全”。分析的工作是对事实的分析,对概念的分析,也可以是对理论的分析。探究人性也可以不必用太多新词,能用旧词就用旧词。如果有必须用新词的时候,就需要对这些新词的含义仔细加以分析和界定。当然,对使用的重要旧词也要进行一些语义的澄清。哲学是概念的艺术。哲学和科学已经积累了大量概念,我们得小心地使用概念,不能满足于自娱自乐,而是要交流乃至去影响社会。

我个人还会比较注意人性的道德方面与非道德方面,即从伦理学的角度来考察人性。人性的道德方面涉及善恶、好坏、正邪等,比如欲望的正当性,情感的好坏,对道德的认知如何产生,道德的意志又有何效力。人性的非道德方面涉及能力、天赋及其与环境的关系等。但两者也不可能截然分开。如果专注于道德的角度,我们或许可以说,生存的基础是欲望,但欲望过度或者不择手段,便可能严重地侵蚀道德根基。而如果从“生之谓性”过渡到“生生之谓性”,“生生”又可以说是一种最基本的道德原则。恻隐或怜悯的情感是道德的发端或动力源头,羞耻心乃至发自正义感的愤怒也有助于道德,即情感与善良、仁爱联系紧密。但也有负面的情感,如嫉妒、怨恨等,愤怒本身也可能朝向道德的对立面。认知包括识物的智能和反省人自身的智慧,两者如果平衡发展,将有助于人类的幸福;但如果很不平衡,就将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遵循道德理性,努力认识天理,追求诚实和真理,人生的主要智慧正在于此。沉思世界与自我也是最大的幸福之一。道德认知和意志的结合构成正义和维护正义的主要内容。道德的意志常常造就分外有功的行为和高尚的人格,也带来社会道德水平的提升。但是,一种唯意志论如果和错误的认知结合,甚至是和一种善意的但还是有误的认知结合,它依然会带来道德和公益的祸患。意志和情感的结合常常是勇敢德性、也是鲁莽品性的来源。美感相对淡化于道德,但可能构成人生的目的之一。它丰富和提升人生,淡化欲望,不那么功利。信仰一定包括道德的内容,甚至就以道德为核心。不道德甚或非道德的信仰一定不那么吸引人。信仰一般也被视作人生的最高目的,是最重要的安顿人心的终极关切。

作为一种人性分析的实例,下面我将尝试分析一下前文框图中的几个基本要素。如前面的叙述和框图所示,有两种“两分法”:一是理性与非理性的“两分法”,这是柏拉图在其三分法之前的一种分法,它突出的是理性与其余的一切;二是宋明理学强调“理欲之分”的两分法。此外,还有两种“三分法”,即“知情欲”与“知情意”的三分,以及两种“四分法”,即强调框图下面的四个因素“知情意欲”的“四分法”和康德强调上面四个因素“知意信美”的“四分法”。结合起来就是整个框图的“六分法”。它能给予我们一个统观。

不过除了这种比较全面的统观,在局部的划分中,我还是最看重“欲情知”的“三分法”,尤其是分析下层的欲望和情感。我有点感到吃惊的是:我们常常满足于笼统的例如“七情六欲”一类的说法,却很少去具体地分析这些欲望和情感:它们各自指什么,如何区分,又如何联系?

(一)欲望

“欲望”一词可以有很广泛的用法。除了生存欲,人们还常常会谈到求知欲、权力欲、声名欲等。然而,我在此想说的“欲望”主要指的是生存和繁衍的欲望,即所谓“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里所说的“大欲”是指人的基本欲望。我想把它分为物欲与体欲。物欲是指对外物的欲望,它包括人对各种生存所需的基本供养品的欲望,但也可以指对更高更多的物品的欲望。由于人类发明的货币、金钱几乎可以买到所有物品,它也可以指对金钱、财富的欲望。体欲则是个人自身的“物”——身体的直接欲望,主要是性的欲望,但也可以包括对毒品、直接刺激物和兴奋剂等的欲望。它有时也可笼统地纳入“物欲”之中,因为身体(内物)也需要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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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女》剧照

维持人的基于生存的基本欲望和动物具有共性,即都需要生存和繁衍。但人的欲望远不止步于此,它可以极大地提升和精细化,还包括越来越多地使用人自己制造的物品。正是因为人的欲望有趋于无限增长的特点,所以恰如其分地看待和对待欲望,包括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节制欲望,可能是人类一个主要的伦理课题,也是一个文明生存的课题,甚至需要调动人性中的其他因素都参与到对欲望的管理上来,有时或需要刺激和调动,但主要还是节制。因为欲望常常无须调动,它的本质特点就是指向行动。只是现在似乎出现了一种“低欲望”的现象,但我们还要分析这是出于无奈还是欲望本身的确疲弱。现代社会还有一个特点:对欲望的追求常常被其他概念掩盖起来。比如在“(福利)平等”和“分配公平”,或者“要求承认和尊严”掩盖下的物欲,在“(性)自由”和“(性)解放”掩盖下的体欲。

我们还可以考虑在欲望与人性其他要素的比较和区分中来界定欲望。一些重要的区分是:广义的欲望与狭义的欲望的区分,前者是“想要”的意思,人的几乎所有意图都可以归入其中;而如果我们想要对狭义的欲望进行定义,还需要做下列区分。一是欲望与感觉的区分。尽管狭义的人的欲望与感官、感觉密切相关,甚至从根源和主要内容上就来自身体的感觉、感官,但还是要有所区别。二是欲望与情感的区分。情感也和人的身体感觉相关,但情感似乎比欲望更不计算,更不谋划,甚至更不功利,或突然爆发如“激情”,或长久处在一种情绪状态中,即一种持久的好心情或坏心情,而且,也不一定处在一定想要什么、一定要行动的状况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欲望则可以理性地计划、明智地打算,目标比较明确和具体。三是欲望与意志的区分。意志也是一种“想要”,但可能集中在“决定”(志向)和“保持”(专注)上,且这种决定和保持的对象不限于外物和身体。叔本华所强调的“意志”其实可以说是“意欲”,是广义的欲望。但狭义的欲望则不是指想要一切,而是指想要某些特别的东西。四是欲望与认知的差别。这里最容易混淆的可能是和道德感的差别。道德感是一种行为,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对行为原则的直觉,它似乎也是来自人的天赋,是相当普遍的存在,虽然在各人那里强弱程度不同。

以上这些混淆或不易识别的欲望常常是因为使用了广义的“欲望”,但我可能不应当说“混淆”,因为这是一个贬义词,而“欲望”的确还是有一般的“想要”的含义。我这里只是想比较严格地界定和使用“欲望”这一个词,将它限于与感觉紧密联系的对外物和身体的“想要”。

(二)情感

“情感”一词同样有很广泛的用法。和欲望相似,我们常说的人的“七情六欲”往往含糊不清,缺少深入分析。以人们最常谈到的情感——“爱”为例,西方人常常将广义的“爱”分为数种:欲爱、兄弟之爱、对超越存在的爱、浪漫的爱等。这就不是单纯的情感了。它会和欲望、信仰等因素结合在一起。狭义的爱情或许只是不同性别之间的爱情或“亲亲之爱”,即导向姻缘和基于血缘的爱情。

欲望往往是希望得到的、纳为己有的。情感和欲望不同,它更多是表现的、投射的、付出的。这里还有一种“感”的困难性:欲望基本上与身体感官有关,而认知中的感知、感觉、感性知识甚至直觉都是“感”。“感”还剩下什么?那就是情感了。

人们常常笼统地说“七情六欲”,“七情”一般可指喜、怒、哀、惧、爱、恶、欲,这里把“欲”包括进来了。民间医学中的“七情”一般指喜、怒、忧、思、悲、惊、恐,这里又把“思”包含进来了,但“思”或可解释为一种思念的情感。一般来讲,“六欲”指的是生、死、耳、目、口、鼻。但怎么会既欲生又欲死呢,或许“死”改为“身”比较合理:一个追求长生,一个追求健康。

情感,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正面的情感如恻隐、同情、对义务的敬重感;反面的情感如仇恨、嫉妒、怨恨等。但也有情感是中性的,遵循其中道才是合适的,而过度与不及则是不合适的。情感从程度和表现形式来说,有激情和柔情、有突然爆发的和长久持续的。情感或许还有主要的和次要的,或者普遍的和非普遍的之分。例如,爱恨、同情、快乐或不惬意可能就是比较主要的、几乎所有人都会生发的情感,而暴怒、持久的抑郁、极大的敬畏则可能只是在一部分人那里容易生发的情感。从范围的狭广来说,则有自爱、自恋、亲情、友爱、两性爱情、同情、共情等。

(三)认知

认知最鲜明地表现出人与动物的差别。人区别于动物所发展出来的最大成就似乎也就是认知,乃至人们常常说“人禽之别”主要是有无意识或理性之别。但是,“认知”其实复杂多面,我们用“认知”这个词而不是用“理性”这样的词,就是想表现这种复杂性。人有理性或理智,也有感知、直觉等,它们都属于“认知”。认知包括诸如感觉、知觉、统觉、印象、观念、经验、理性、知性、悟性、直觉、常识等。不过认知还是以理性为主,但理性也还可做种种划分,如分析与综合、归纳与演绎、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等。

认知会强烈地影响到情感和欲望,还会影响到意志、信仰和美感。它常常成为划分历史阶段、划分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的标志,乃至成为一个时代的“政治正确”。但认知在现当代越来越多地单面化为理性乃至只是工具理性、计算理性,人的全部智慧也单面化为“智能”,只注意对物的知识和控物能力。因为知识的对象可以分为两种:一是自然科学的知识,主要是以物为对象的知识;二是对人自身的知识,这里最重要的是一种道德知识。而在现代社会,前者高度发达,后者相对萎缩。无论如何,对人性的研究也还是要以对人自身的研究为主,而不是以人对物的研究为主。

但就是在人文知识分子这里,也出现了问题。现代认知是从怀疑主义开始,相对主义在近几百年里长盛不衰。但绝对主义的独断论、唯意志论也颇兴盛。对人的认知是在理想的层面大膨胀,在事实的层面反而萎缩。而当我们对人还认识得不清楚的时候,甚至忘记了过去已经积累下来的认识,在忘记了常识的情况下,却极端强调意志,强调全盘改造世界、全盘改造人性,相信人可以无限完善和进步。这样,一方面是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流行,另一方面是绝对主义、意识形态流行,在一些知识分子那里,甚至两者集于一身。知识分子常被认为是认知的先锋甚至主力。号称认知先进的“知识分子”却往往脱离健全的常识和常情,这是一个认知甚至人性的悲剧。至少,对认知的分析反省也应包括对近代以来知识分子的分析反省。

上述对“欲情知”的分析只是一个粗浅的开始,甚至更多是疑问而非结论式的。希望日后会有更多的学者在更多的方面来做一些深入细致的分析。对人性的研究可能包括这样一些重要问题:一是人性的各个因素的分析;二是各个要素之间的互动关系;三是研究人的差异性(民族性、阶级性、性别等);四是天赋与环境的关系,心灵表现于或投射到行为的关系;五是从时代(现代)的观点考察人性,这已经成为迫切的问题,因为现当代我们的一些观念和实践的严重失误,多是因为忽略人性;六是人性总体和本质的形而上学思考。

总之,本文所说的“分析结构”,主要是指一个研究人性的形式框架,它勾画出人性的六个主要因素或领域,但暂不涉及分析者实质性地赞成或反对哪些因素,比如某种认知、情感和信仰是好的或不好的;也暂时不涉及对这些因素的本质或根据提出确定的结论,比如它们主要是社会性的还是生物性的。或者毋宁说,在这一框架中,容有对人性的各种不同解释。我们需要这样一种结构,当然也可以提出其他形式的结构,以厘清可以努力的一些问题领域或认识点,并将这些问题联系起来乃至总括起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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