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东京大学入学典礼，上野千鹤子教授演讲全文（译文）

东京大学社会学教授上野千鹤子

首先恭喜各位同学考入东京大学。你们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才来到了这里。

女学生所处的现状

我想大家应该都不会质疑这场选拔考试的公平性。倘若缺乏公正的话，你们肯定会非常愤怒吧。 但是，就在去年，东京医科大学被爆出歧视女生和复读学生等“入学不公”丑闻。依据日本文科省对全国81所医科大学、医学部进行的全面调查显示，女生普遍很难考入医科大学。换句话说，相对于女生的医科大学入学合格率，男生的平均合格率要高出1.2倍。此次，被爆出丑闻的东医大高达1.29倍，最高的顺天堂大学为1.67倍。排名靠前的大学还有昭和大学、日本大学、庆应大学等私立学校。而女生入学困难度低于1.0，即相对而言女生更容易考入的大学有鸟取大学、岛根大学、德岛大学、弘前大学等地方国立大学医学部。顺便说一下，东京大学理科3类为1.03，虽然低于1.2的平均值，但仍超出正常值1.0。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解读这个数字呢？统计非常重要，因为研究都是基于统计才成立的。

女生比男生更难合格，这是因为男生的考试成绩更优异吗？ 公布了全国医学部调查结果的文科省负责人表示：“当前没有发现其它优先考虑男生的院系，无论是理工科还是文科，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女生更有优势”。如此说来，除医学部外，其他学部女生的入学难度均低于1，而医学部则高于1。针对这一现状，势必需要讨个说法。

事实上，各种数据都表明，女性考生的偏差值普遍高于男性考生。首先，为了避免复读，女生通常会做足准备后，再慎重决定报考院校。第二，长期以来，东京大学入学者的女性比例一直无法突破“2成的壁垒”。 今年考入东大的女生仅为18.1%，比前年还要低。由于在统计数据中，偏差值的正态分布没有男女差异，因此可以断定报考东大的女性学生往往比男性学生更优秀。第三，4年制大学的入学率本身就存在性别差异。根据2016年度的学校基本调查，就4年制大学的入学率而言，男生为55.6%，女生为48.2%，有7个百分点的差距。这个差距并非是成绩上的差距，而是由于父母的 “儿子上大学，女儿上短大就可以”的重男轻女观念造成的差距。

近期，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马拉拉·优素福·扎伊女士在访问日本时，强烈呼吁“女性教育”的必要性。女性教育对巴基斯坦而言至关重要，那么对日本而言就是无关紧要了吗？ “反正是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这种给女孩泼冷水、拖后腿、浇灭女性求学热情的现象叫做aspiration的cooling down，即热情冷却效应。马拉拉的父亲在被问及“是如何养育女儿的”时候，回答道“不能折断女儿的翅膀”。的确，每个孩子都拥有自己的翅膀，可是许多女儿的翅膀都被折断了。

通过努力奋斗而考上东大的各位男女同学们，等待你们的又是怎样的环境呢？在和其他大学联谊时，东大的男生会很受欢迎。 但我从东大的女生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当被别人问道“你是哪所大学的学生？”时，她会犹豫地回答说：“东京的……一所大学。”因为一听说是东大的学生，对方就会退避三舍。为什么男生可以身为东大学生而无比自豪，女生却不敢轻易向别人吐露自己是东大学生呢？因为男性的价值和优异的成绩是对等的，而女性的价值和优异的成绩之间却不能轻易画等号。女生从小就被期待“可爱”。话说回来，“可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价值呢？被爱、被选择、被守护，这样的价值中隐藏着一种保证“绝对不能威胁到对方”。因此，女生通常倾向于隐瞒自己成绩优异和自己是东大学生的事实。

东大曾经发生过一起5名东大工学部和研究生院的男生，集体性侵私立大学女学生的事件。 加害者中的3人被退学，2人遭受停学处分。以该事件为原型，日本作家姬野考可写了一部名为《因为她脑子笨》的小说。2018年，东大还以此为主题在校内举办了研讨会。为什么小说取名叫《因为她脑子笨》呢？据说这是在审讯过程中，一名施暴男生实际说出的话。只要读下这部作品，大家就能迅速明白日本社会是如何看待东大男生的。

我听说，东大至今仍然存在着一些不允许东大女生实质参与，只允许其他大学的女生参加的男生社团。在半个世纪以前，我的学生时代也曾有过类似的社团。万万没想到，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然存在着这样的社团。今年3月，我以东京大学男女共同参画负责理事·副校长的名义，向这些社团发出了“排斥女生违背了《东大宪章》所倡导的平等理念”的警告。

迄今为止，你们生活的学校是一个表面平等的社会。看似在偏差值竞争上，并没有男女差别。。 但是，当你们真正进入大学的那一刻起，隐性的性别歧视便开始萌芽。当你们走出校园踏上社会后，性别歧视将会更加肆无忌惮。很遗憾，东京大学也是其中的一例。

东大内，本科生中女生占比20%左右，而研究生院中，读硕士课程的女生占比25%，读博士课程的女生占比30.7%。然而，在研究职位上，女性助教的比例会下降到18.2%，女性副教授为11.6%，女性教授的比例仅为7.8%。 这个数字比女性国会议员的比例还低。而系主任和研究科长职位中，每15人中仅有1人为女性，历任校长中都没有女性。

作为女性学的第一人

早在40年前，就已经诞生了研究这一问题的学问——女性学，后来我们称之为性别研究。 在我的学生时代，世界上还不存在什么女性学、性别研究。但正因为没有，才决定创建这门新学问。女性学诞生于大学之外，却最终回归大学校园。 25年前，我到东京大学任职时，是文学部的第三位女教员。于是，我决定将女性学带入课堂。在开始研究女性学之后，我发现世界上尽是未解的谜团。 为什么大家一致认为工作是男人的事，家务是女人的事？男人一定是工作，女人是家务？ 家庭主妇是什么，她应该做些什么？在没有卫生巾和卫生棉条的时代，女性会用什么月经用品呢？ 日本历史上是否有过同性恋？ 因为没有人研究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先行研究。因此，无论当时我做了什么，我都能成为那个领域的先驱者和第一人。如今在东京大学，无论是从事家庭主妇研究，少女漫画研究，还是性行为研究，都能获得相应的学位。但是，这样的优越条件是我们前人不断开辟新领域，不断斗争为你们换取来的。而一直激励我不断前进和斗争的正是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和对社会不公正的愤怒。

学问也有风险。既有不断衰败的学问，也有许多新兴学问。女性学也是一门充满风险的学问。不仅是女性学，当今社会还兴起了环境学、情报学、障碍学等各种新学问。这是因为时代的变化需要这些学问。

包容变化和多样性的东京大学

我想先声明一下，东京大学是一所包容变化和多样性的大学。东大能够录用我，并让我今天能够站在大家面前，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次外，东京大学还有国立大学第一位在日韩国人教授姜尚中先生，也有国立大学第一位高中毕业的教授安藤忠雄先生，还有具有盲聋哑三重残疾的教授福岛智先生。

而你们也成功通过选拔来到这里。 据说，国家每年会支付给每个东大学生月500万日元的经费。在接下来的4年间，等待你们的将是绝佳的教育学习环境。针对这一点，常年在这里授课的我可以向大家保证。

你们应该都是抱着“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信念来到这里的。 但是，正如我一开始就谈到的“入学不公”现象一样，今后等待着你们的将是“即便努力也不一定会有公平回报”的社会。而且，请你们不要忘记，那些你们自以为“努力换来的回报”，并不单单是你们拼命努力的成果，而是你们身处的环境所赋予你们的。你们今天之所以能觉得“努力就会有回报”，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你们周围的环境激励你们、督促你们、支持你们，并且称赞你们所获得的成就。你们是足够幸运的，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即便努力也无法得到回报的人，存在着即便想努力却无法努力的人，也存在着由于过度努力而身心受挫的人，还存在着努力之前，因被别人嘲讽“就凭你不可能做到”，或陷入自我怀疑“反正我也做不到”，而丧失前进的动力的人。

请不要只为了一己输赢而努力。请不要将你们所获得的优越环境和能力，用来贬低那些没有你们那么幸运的人，而是用来帮助这群人。最后，请你们不要逞强，勇敢承认自己的弱点，互相支撑着活下去。孕育女性学的正是女权主义这种女性运动，但女权主义绝不是让女性像男性一样行动，也不是让让弱者变身为强者的思想。女权主义追求的是一种身为弱者也能受到应有尊重的思想。

在东京大学学习的价值

今后，等待你们的将是一个现有学说完全无法适用的不可预测的未知世界。迄今为止，你们一直都在追求有正确答案的知识。今后等待你们的将是一个充满未知、充满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的世界。为什么学校里需要多样性呢？因为新的价值在体系和体系之间、在不同文化的摩擦碰撞之间产生的。这不仅局限于校内，东大将为大家提供海外留学和国际交流项目，同时也支持大家参与各类解决国内地域课题的相关活动。 请你们追求未知，勇敢地走向世界。 不必害怕异域文化。只要是有人类存活的地方，你们到哪里都能生存下去。我希望你们能掌握生存下去的智慧，只有这样，今后当你们跳出东大这块金字招牌，走向其它环境时，即便你们变成难民，也能够顺利生存下去。我深信，在大学学习的价值，不再是单纯掌握已有知识，而是掌握一种探索发现未知知识的能力。能够诞生新知识的知识叫做元知识。而让学生掌握元知识才是大学的真正使命。

欢迎你们来到东京大学。

平成31年4月12日

NPO法人Women's Action Network理事长

上野 千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