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香港电影

文 | 江宇琦

编辑 | 吴燕雨

在“悄无声息”间,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于昨夜落下了帷幕。

摘获7项大奖的《无双》,成为了当晚的最大赢家,其次则是《红海行动》(3项),这两部合拍片,掩盖了许多纯港片的光芒。但这并没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早在本届金像奖提名公布之时,便由于竞争影片太弱,而遭到了很多人的非议,也间接造就了这场“史上最平淡颁奖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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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的庄文强

这样一种局面的出现,对金像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这个诞生于香港商业片黄金时代的电影奖项,如今正在和主流商业电影渐行渐远,有多位接近香港电影产业的从业者向毒眸(微信ID:youhaoxifilm)感慨,觉得“金像奖越办越小”、“越来越窄”,正逐渐成为小圈子的狂欢。相比于同为“华语电影三大奖”的金马奖,如今的金像奖无论是从参评影片的总体水准,还是关注度,都很难代表华语电影的最高水平。

而因为金像奖对参评影片、影人的“香港背景”有着较为严格的要求,所以金像奖的失落背后,其实是香港电影的命运写照。

曾几何时,这里是亚洲电影的中心,全世界的电影爱好者目光都聚集在这里。可现如今,港片年产量不过五六十部,本土市场被好莱坞大片和韩国电影所挤占,好的导演、编剧纷纷北上与年轻的内地创作者们竞争,现存的本土市场空间并不足以再支撑有影响力的商业大片诞生——《无双》的孤独求败,宛若当下香港电影的一块遮羞布。

更值得焦虑的,是未来。

拿下最佳编剧奖的《无双》,剧本大纲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写好,只是无人愿接。十年之后,当人们感慨其故事之精妙时,才发现市面上拿得出手的香港警匪、犯罪商业片已经很少了。其实不止是警匪片,很多香港类型片的“库存”都在被消耗殆尽,三年前梁家辉就曾说过:“香港是个非常小的地方,从1960年代到今天,黑社会由兴起到没落,警队从贪腐到廉洁,这些故事都已经讲完了,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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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

同样在被“消耗殆尽”的,还有香港的人才储备。无论是《无双》里“重回年轻”的发哥和郭天王、还是再度捧得影帝的黄秋生,都是出道40年上下的行业老人;而拿下最佳女配的惠英红,早在1982年就摘获过首届金像奖影后,直至今日她依然是香港影坛的标志性女星;被获奖者们提及最多的古天乐,虽然今年没有得奖,但未来几年他还有十几部电影要上……看了二三十年港片,最有观众缘的依然是这帮已经火了很多年的老人。

曾经美国人用“尽皆过火,尽是癫狂”传递了对港片的“不屑”,却未曾想到,那时的过火燃尽了香港电影的未来,有朝一日人们会开始担心要与港片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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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

1982年,《电影双周刊》与香港电台合作举办了首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对当年的优秀影人和影片进行表彰。《电影双周刊》做这一奖项的初衷,是因为彼时香港并没有自己的电影节,而以其编辑团队为代表的一群香港影人,抱着对香港电影的“责任感”,认为应该通过评优来推动行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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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金像奖最佳影片《父子情》

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所有人都对香港电影的未来信心满满。

80年代初,香港已是“亚洲四小龙”之一,高速发展的经济为电影产业的蓬勃发展和消费市场的壮大,奠定了物质基础;与此同时,许鞍华、徐克等新锐导演开始入行,引发了香港的“新浪潮”运动,推动了香港的电影美学转变,也标志着港片与上一代中国本位粤语片的决裂——更具香港本土特色的电影开始成为历史主角。

一时间,以武侠片、动作喜剧为代表的商业片与各类文艺片,都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原本就十分兴盛的电影产业又迈上了新的台阶。整个80年代,香港影片的年产量能保持在百部左右,电影总产值一度位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二(仅次于美国)。

1981年1月30日,喜剧片《摩登保镖》于春节前夕上映,在人口仅有500万的香港,创下了287万的历史观影人次纪录,并让“贺岁片”这一概念开始风靡。值得一提的是,287万这一数字直到今天仍然是港片影史观影人次第一,不仅如此,香港影史前十中的其他影片也都出自80年代,当时港片在本土的强大号召力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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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保镖》

但港片之所以能如此兴盛,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其拥有远大于香港本土市场的海外市场:那些年里,很多港片能够远销北美,在数千家影院里上映;而由于当时周边的国家和地区的电影产业不够发达,所以港片在日韩、东南亚和台湾等地都有极大的影响力。

当时的台湾,同样迎来了经济的高速发展期,民众娱乐消费的需求开始激增,但由于台湾电影工业并不够成熟,所以有着相近文化背景的港片成了最好的选择。台湾一度对港片实现了“全开发政策”,只要不含敏感因素的内容几乎都能引进,以至于港片在台的市占率曾达到40%以上。

彼时,韩国的电影业因政治问题正陷入低迷,有关部门为救市引入了包括《英雄本色》《倩女幽魂》在内的大批港片,从而使得周润发、张国荣、王祖贤成为一代人追捧的偶像。1988年《英雄本色》上映后,被评为韩国“年度电影”,片中小马哥同款风衣在汉城街头随处可见,而张国荣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代言的巧克力当时在韩销量直接翻了30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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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剧《请回答1988》里主角们看《英雄本色》

这一时期,同样是香港和内地影视交流、合作的蜜月期。随着内地文化市场逐步放开,香港资本、影片和明星有了更多进入内地的机会,大量合拍片也由此而诞生。1982年,成本不过200万港币的《少林寺》于内地上映,在票价只有1毛的情况下卖出1.6亿元;同期,该片还在香港、日本和韩国分别卖到了1616万港币、40亿日元和51亿韩元,创下多项票房纪录。

用博纳影业董事长于冬的话来说,当时的香港导演可谓“点石成金,拍什么都赚钱”。

如此大的市场空间和影响力,自然会吸引到资本的倾斜。整个80年代里,有大量香港财团开始在电影产业中加大投入,麦嘉、石天、黄百鸣、洪金宝等明星都在资本的扶持下建立起了自己的影视公司或者院线,嘉禾等巨头更是将影院开到了亚洲其他地区。为了能够和香港影视产业绑定得更紧密,台湾八大制片公司也纷纷来港,组建分公司、投资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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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等巨头更是将影院开到了亚洲其他地区

然而资本的快速涌入,也让影视产业有了过热的势头。导演许鞍华称,当时有很多台湾商人跑到香港来买片花,这让很多香港影人受到利益的驱使,开始量产一些粗制滥造的电影。“(台湾商人看到片花里)有两个明星的名字跟武打,连导演是谁都没什么关系,就把钱都给了。于是很多人就去抢明星,抢了明星就拍,有很多影片是不好的。”

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港片年产量已经达到两三百部,远超市场所能消化的数量。明星片酬和制作成本也随之不断被炒高,有的类型片成本在两三年之内翻了两倍。整个行业看似一片红火,但其实满是泡沫,大量影片根本无利可图——此情此景,和如今内地电影产业所经历的阶段,何其相似。

盛世之中,危机已悄然埋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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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片危机

泡沫终究还是被戳破了。

到了90年代,随着香港回归的日子慢慢临近,处在“前97”时代的香港被对未来的不确定和迷茫所笼罩着,大量港人选择移民,并带走了大批资金。这之中,包括了很多电影公司背后的财阀,而刚刚来港不久的台湾制片商,也都纷纷选择了撤资。

失去了金主的香港电影产业,很快便走向衰落。90年代初,新艺城、德宝等影企巨头,均选择转投地产等行业,逐渐缩小电影业务。危机之前,武侠片、动作喜剧等是香港年产量最大的影片类型,但在资本撤出后,很多大制作便无以为继。加上焦虑情绪泛滥,剩下的中小体量公司,有不少都转去拍成本更低的无厘头喜剧或是文艺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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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喜剧之王》,这句台词也被认为是对香港的激励

“1989年年初的时候,我还同时在演着3部电影、都是主角,并且3部电影都很卖座。可是到了当年年底,突然就没有什么动作片开机了,全是喜剧片、文艺片。”做打女出身的惠英红告诉毒眸,似乎一夜之间,港式动作片就消失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香港电影产业内部开始出现危机的时候,外部打击也随之而来。

为了摆脱对于香港电影的依赖,台湾、韩国开始陆续出台相关政策,以限制港片在当地的发展。在当时,很多香港影人已经意识到了这可能会导致的危机,周星驰就在1992年的一篇日记里写下:“据闻台湾片商最近以联手购买港片的方法,以压低港产片的价钱……台湾片商有次新例,是为保障他们的利益,实属无可厚非,香港片商要谋对策……多些新市场,这样便无需过分倚靠台湾。”

然而还没等新市场被开发出来,变局就已经发生了。1994年,台湾当局放开好莱坞进口片配额、扩大外片上映的电影院数量,引来了大批美国大片。1992年时,港片在台湾的市占率一度高达47%;而在配额开放后的几年里,这一数字一路下跌;待到90年代末期,港片市占率只剩下不到4%了。

同样在这一时期,内地有关部门下发了《关于当前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革的若干意见》等文件,进一步放开电影市场。1994年,分账大片政策开始实施,《亡命天涯》作为第一部分账大片进入内地。尽管内地没有像台湾一样完全放开这一市场,但分账大片的出现还是分食了港片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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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天涯》作为第一部分账大片进入内地

内部产业危机、外部市场萎缩,让香港电影如履薄冰。而就在此时,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期而至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香港、东南亚等地失业率激增,股市和楼市纷纷下跌,地区经济开始崩溃。

经济下行的背景下,仅剩的几家大影企也开始收缩业务,例如嘉禾的主营业务就从制片开始向发行转变。1992年是香港电影的巅峰,港产片总数高达175部,票房达到12.4亿港元,占香港当年总票房的79%;而到了1997年,全年只生产了86部港片,总票房下跌至5.46亿港元,港片占当年总票房的比重滑落至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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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香港电影票房冠军《审死官》

而更严峻的是,经济的不景气也打击了香港观众观影的热情,一位经历过那一时期的香港影人告诉毒眸:“有那么一段时间,香港观众都不爱去看电影了。那个时候其实很多好莱坞大片的质量还挺不错的,但是大家仍然提不起热情,不去捧场。”

1993年,香港全年的观影人次达到了4500万(而当年香港常住人口不过才600万),但到1999年时便已锐减至2000万。受此影响,很多影院也只得关门或转卖,改造成为商场等。1993年,全香港共有影院190家,到90年代末时只剩下60家,嘉禾甚至直接放弃了在港的院线业务。

尽管金融危机带来的影响在1999年前后逐渐减小,但香港电影产业遭遇的重创却是不可逆的。一方面,作为港片重要市场的台湾,已然被好莱坞大片占领,港片和台片一样几乎没了生存空间;另一方面,在那几年里韩国、日本后来居上,成为新的东亚电影文化中心,并迅速抢占了剩下的一大批市场。

外部市场丧失后,想要单单依靠有限的本土市场来重塑辉煌并不太现实,于是很多相关影人便有了“外迁”、做合拍的想法。然而外迁这条路并不好走,据于冬日后回忆称:“(金融危机后)一班香港导演跑去韩国,跟韩国合拍,结果韩国市场、韩国导演起来了,把他们打了出去;他们又跑去日本,很快日本本地电影也起来了,又把他们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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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香港、韩国合拍片《白兰》

面对每况愈下的香港电影,悲观的情绪不断蔓延,绝望如影评人列孚,则甚至直接在《明报月刊》上,发出了那句经典的哀叹:“香港电影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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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家园”

几经波折后,一些香港创作者最终将目光对准了潜在市场空间更大、但电影产业基础不牢的内地。

“香港回归之初,很多人并不看好内地电影市场,但我始终坚信内地的潜力。”安乐影业的老板江志强,是最早意识到内地市场将大有可为的香港影人,早年间和张艺谋、田壮壮等人的频繁接触,让他相信,这批“内地导演的能力真的非常强”、“当时的能力已经超过不少香港导演了”。

于是,就在很多人都不看好张艺谋能拍好商业大片的情况下(点此阅读:张艺谋寻找张艺谋),江老板果断出手援助,帮张艺谋和海外投资商搭上线,斥资亿元拍摄了《英雄》。在全年总票房只有9亿元的2002年,《英雄》成功拉动了1100万人进电影院观看,斩获2.5亿票房,直接推动中国电影进入大片时代。自此,安乐便和内地市场深度绑定在了一起,此后十余年里又推出过《寒战》《捉妖记》等大卖的合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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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推动中国电影进入大片时代

就在安乐等公司积极走入内地的同时,一些内地影企也在努力搭建两地间的桥梁。那时正是国内民营企业开始冒头的阶段(点此阅读:民营电影公司的“五大”,早该重排坐次了),为了能在国企的垄断下闯出一片天,这些新兴公司纷纷和有着成熟制片经验的香港影人展开了合作。

将贺岁片在内发扬光大的华谊兄弟,于2001年联合设立在香港的亚洲哥伦比亚电影制作公司,共同出品了电影《大腕》,以近4000万票房斩获了当年的国产片票房冠军,也开启了华谊与香港方面合作的序幕。从那以后,华谊还陆续参与了《功夫》等片的出品,《天下无贼》等华谊代表作的背后亦有港资的身影。

而拿着国家广电总局颁发的第一块电影发行牌照的博纳,作为中国最早的民营发行公司,也早早就开始争取港片在内地的发行资格。21世纪初期,于冬时常会亲自往返于内地和香港之间,向香港影坛的大佬们做自我推销,并被一些人打趣为是“港片贩子”。

于冬的积极为他争取到了发行合拍片《天脉传奇》的机会,他赌上身家首次在该片上尝试了保底分账的模式,保底费高达400万元。最终,《天脉传奇》在内地收入了3000万票房,一举奠定了博纳在港片、合拍片发行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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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脉传奇》

随后,《无间道3》等大片纷纷找上门来,等到2009年时,80%在内地公映的港片都是由博纳发行的。而从2003年起,博纳也逐渐参与到出品业务当中,现如今港式大片、中港合拍片已经成为了博纳出品业务的核心,从《智取威虎山》《追龙》到《红海行动》《无双》,博纳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背后几乎都是香港主创。

更重要的是,如《英雄》《天脉传奇》这样的成功案例出现,让很多香港影人看到了内地市场的潜力与可能性,这大大刺激了他们北上的决心。

为了能在2003年的贺岁档分一杯羹,2002年年末,寰亚、中国星分别开拍了《老鼠爱上猫》和《百年好合》。结果这两部制作周期极短的电影(《百年好合》从开拍到送审只用了一个月),在彼时影片还十分匮乏的内地贺岁档,拿下了2200万和1000万票房(均为年度前二十)。以至于随后一段时间里,大量香港片都要在按照国内合拍片的条件调整拍片策略,能报批合拍片的项目才选择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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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好合》

到了2003年,《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简称CEPA)的正式签署,则为香港影人和影片北上铺平了道路。按照CEPA中的相关规定,港产片将不再受到引进大片的进口限制,香港和内地的合拍片则可以作为内地电影进行宣传和放映。

该协议在2004年正式生效,但在刚签署后,中国星、寰亚等公司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很多业务迁到内地,令那年的香港合拍片总数也飙升至28部。而到了2004年,内地全年最卖座的三部电影,《功夫》(1.73亿)、《十面埋伏》(1.56亿)和《天下无贼》(1.26亿)均为合资影片,而英皇出品的《新警察故事》则在内地拿下4000万,刷新了合拍片票房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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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警察故事》

随后几年,CEPA陆续就香港电影又签署了多项补充协议,包括允许合拍电影在香港制作等,给到合拍片和香港方面更多的政策便利。再加上互联网的发展压缩了港片在香港的市场,于是当港片在内地市场繁荣之时,香港本土市场却逐渐萎缩。2008年,港片年产量仅有50部、香港票房只有2.5亿港币(和1981年相当),这进一步刺激了大批香港影人转身北上。

而此时正值内地电影产业发展的爆发期,百亿票房时代的到来,让电影在内地成了一门抢手的生意,犹如当年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一般,大批跨界玩家开始进入内地电影产业,电影产量开始激增——2005年,国产片年产量不过260部左右,而仅仅过了五年,这一数字就翻了一倍、达到520部以上。

“市场瞬间开始膨大,当时每年开机的电影都有近千部,然而内地成熟的商业片导演又有多少?市场需要大量的主创,恰好香港电影产业又很成熟,所以一定是先从香港找人。”一位长期和香港导演有着密切合作的影视公司负责人告诉毒眸,从八年前开始,内地对于香港导演和影人的需求开始激增。

最夸张的时候,很多人直接提着一大箱子现金,去找北上的香港导演寻求合作。当时北上的香港导演里,能够数得上名字的人,几乎每个都背了十部上下的片约,一些稍微大牌一点、知名度较高的香港导演,片约甚至能排到七八年之后。

兜兜转转一大圈,很多香港影人终于意识到,“内地市场才是他们最后、最珍贵的家园”。靠着《十月围城》拿下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的谢霆锋很清楚,这样一轮变化对香港电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曾经告诉媒体,北上代表了更丰富的可能性。

坦白说,是一个重生的机会。”谢霆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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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港味

凭借着相对成熟的制片经验,香港影人在北上之后,极大程度上改变了内地的电影产业和市场,尤其是在2010年后的高速发展期里,许多纪录背后都有香港影人的身影:许诚毅的《捉妖记》,在暑期档斩获24亿元,成为历史上首部票房20亿+的华语电影;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美人鱼》拿下了两个年度华语票房冠军,《美人鱼》更是将内地电影市场带入了单片30亿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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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将内地电影市场带入了单片30亿时代

但就在香港影人改变着内地电影行业和市场的同时,内地市场也在影响着香港影人和香港电影。为了迎合市场需求,近年来很多合拍片在口味和风格上,都开始更偏向于内地的喜好,原本香港电影中的“港味”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消失了。

于内地大热的《追龙》,在香港也只是反响平平,许多香港人觉得该片其实是以内地的视角“窥探”九龙城寨。一位发行人士则告诉毒眸,《新喜剧之王》这样打着周星驰招牌的电影,在香港也几乎没有什么排片,因为“香港观众们也很清楚,这部电影是拍给内地市场的”。

而到了今天,很多中港合拍片甚至在价值观上也更贴近内地的视角,《智取威虎山》《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甚至于《建军大业》,这些大热的主旋律影片背后,从导演到其他主创都不乏香港影人的身影。在北上的过程中,越来越多香港影人适应了内地的观众和创作环境,也已充分融入到内地市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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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行动》后,林超贤还有一系列主旋律片要拍

事实上,这样一种变化,在香港影人集体北上的那一刻就已埋下了伏笔。

CEPA签署后,英皇娱乐便将业务重心向内地转移,英皇集团创始人杨受成甚至直言,2003年后英皇电影基本上都是“内地观众口味做主”:“谁喜欢看,谁市场大,我们就要迎合。”现如今,英皇作为主要出品方打造了《红海行动》《无名之辈》等电影,据杨受成透露,英皇有将近90%的影视资源都倾注在了内地。

此消彼长间,香港的本土商业片市场则进一步萎缩。过去几年,香港年票房前十的电影几乎都来自美国和韩国。截至2018年,香港历史票房榜前二十的电影均是进口片,排片最靠前的华语影片《寒战2》,则排到了二十名开外,票房仅6600万港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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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战2》排到了二十名开外,票房仅6600万港币

属于港片的那个黄金时代,或许再也回不来了。“七八十年代,香港的武行、武术文化等是最兴盛的时候,也是帮派最猖獗的时候,加上那时港片市场很大,由此衍生出了很多具有香港特色的商业片。现在再想回到那样一个时代,各种条件都不满足了。”有资深从业者相信,“纯港片”可供探索的空间正越来越小。而某香港大影企的老板同样向毒眸感慨:“就过往的经验来看,至少有超过一半(的港片类型)是没法再崛起了。”

尽管这样的变化,在香港引发过很多争议和对于纯正港片最终失落的担忧、焦虑,但很多从业者也清楚,这确实是一个无可挽回的大趋势。身为光线影业顾问的香港导演陈嘉上就曾表示,香港市场很小,普通人的生活又千篇一律,所以除非拍小投资的电影,否则根本没有拍片的机会。“要想拍投资大点的影片,导演就必须走到内地去。”

陈可辛的观点则更为直接:“我不会坚持拍香港电影,生存是最重要的,因为你要站在擂台上,所以一路要去适应和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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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辛2007年之后导演的作品

但内地市场已然变了模样,香港影人想要一直站在擂台上并不容易。

就在香港导演积极北上、并且掀起一股股新的热潮时,产业格局其实也在悄然转变着:过去几年间,以宁浩、徐峥、陈思诚为代表的70后商业片导演,以及更年轻的文牧野、郭帆等,纷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成为行业的主角。

“《泰囧》爆红算是一个开始,内地新导演起来后,内地和香港在电影创作上的话语权其实已经在慢慢扭转了。”一位影评人告诉毒眸,早在拍《人在囧途》时,一些关于笑料的部分就是由徐峥负责指导的。“内地观众成长、变化得很快,叶伟民这样的香港导演,有些接地气的笑点其实不太能理解。”

这种关系在过去一两年里扭转得尤为明显。2018年暑假,徐克的《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早早就退出了竞争,那个假期最风光的两个华语导演文牧野(《我不是药神》)和黄渤(《一出好戏》)都是第一次拍长片;2019年春节,周星驰的《新喜剧之王》上映一天便开始掉队,宁浩和韩寒执导的喜剧片,很快抢走了他的光芒,而最大的赢家当属最年轻的郭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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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喜剧之王》上映一天便开始掉队

这样一种微妙的变化,也使得很多资本开始不再依仗香港导演。一位出品人向毒眸透露:“早期可能是北上的香港导演比较强势,但现在可供选择的内地导演多了,内地资本开始在内容把控上变得强势了。新一批内地导演的崛起,的确挤占了香港影人的生存空间,很多香港电影人在内地其实已经接不到好项目了。”

新老交替间,人们才猛然意识到,香港已经很少有能与内地影人相“匹敌”的新人涌现。

近五年间,港产片年产量都在50-60部左右,数量只有香港电影巅峰期的五分之一。除开一些极具个人表达和情绪的影片外,能够上映的电影多为文艺片或者中小成本的香港本地现实题材影片(《一念无明》《翠丝》等)。尽管这些影片背后不乏翁子光、黄进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但是论及市场号召力和驾驭大体量商业片的能力,这代香港导演都很难和前辈以及同龄的内地影人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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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无明》

“郭帆第二部独立执导的长片就是《流浪地球》这么大体量的作品,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香港的新人身上。”有接近香港电影圈的从业者向毒眸感慨,黄金时代时,很多香港电影人并没有有意识地去培养新人,如今再没有那么大的实践空间留给年轻一代了——而比起港味的缺失和当下的竞争,这或许才真正决定了香港电影的命运。

前两年,梁家辉为了宣传自己主演的一部合拍片,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采访中他无不惋惜地表示:“香港新生代的演员还没有起来,我替他们可惜,因为现在香港没有什么导演去发掘他们的潜能。”转过头,他又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我不希望看到大陆电影步香港电影的那种后尘,要到某一时期才开始反省的话,那可能会为时已晚。”

参考文献:

[1].政治、艺术抑或商业——1949年以来内地和香港电影的互动与影响,赵卫防、张文燕,2018

[2].香港影视业百年,钟宝贤,2004

[3].港片北上乐与忧—析2002~2004年港产合拍片的内地市场状况,于冬,2004

[4].1979年以来,政策因素对港产合拍片的影响兼论港产合拍片发展的历史流变,沈莹莹,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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